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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真命天子又如何 ...

  •   “白玉堂——!这是官府的事!你不要插手!”
      展昭单人独骑,又使了轻身法子,追了半里便追上白玉堂的坐骑。知道白玉堂不是乖乖听人话的主,展昭连试着喊停的功夫都省了,直接探臂扯住白玉堂的缰绳,强迫他停下马身。
      马身稍停,阿敏便瘫软依趴在马儿粗壮的颈项上。她一手小心地呵护着婴孩不被压着,一手死死拽紧了马儿粗糙的鬃毛,她的眼睛已经被风沙吹得干涩生痛,只觉得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似乎下一刹就要破腔而出。宛如有砰砰沉重的鼓声直接作响脑海耳边,风声马声都不入耳,展昭的声音,白玉堂的声音,阿敏都听不清楚,她的头好像被压到水下,听什么都是翁然一片。
      “少拿官府压爷爷!”白玉堂抱着剑,漂亮的桃花眼挑出讥谑,“官府的污秽事白爷爷不屑搭理,可爷爷要做的事官府也管不着!”

      白玉堂上不敬鬼神,下不畏权威,他白五爷闯荡江湖怕过谁?
      真命天子怎么样?不过是裹件皇袍就获百官朝拜。
      千岁太后又如何?睡了老的,养了小的,离了这两男人就没了威风。

      白玉堂瞧不上宫家官府的理由海了去。杀妻拭子也能弄得正义凛然,下旨颁诏的,也就被捧得高高在上的千秋万岁做的出手。
      展昭明了白玉堂的性子,盗三宝一事是包大人压下来了,可假如真要定他什么罪,不累计陷空岛他人倒好,若是把白玉堂逼急了,大闹东京逼宫拭君也不是他『锦毛鼠』白五爷做不出来的事。

      皇家天眷,外表再如何光鲜尊贵,入了那宫门,就染了肮脏。
      无辜弱子,即若了然一身临人世,出生帝王家,就缠了业障。
      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何况是天家之事。
      白玉堂无拘无束在江湖,冲云霄一劫一日未解,展昭一日不想他跟宫家官府牵扯过深,除非白玉堂成了『玉堂』。

      “若如此,还请白兄卖展某一个薄面,将这位姑娘和婴孩交于展某。”
      “猫鼠不两立,白爷爷凭什么要卖你这猫儿面子?”白玉堂思及展昭白日与他对招,竟然留了余力敷衍了事,急驰风散的恼怒又涌了上来。
      白衣少年的眸极亮,璀璨若星,饶是月暗星淡也藏不住身姿惊艳。
      眼前此人,展昭『以前』熟悉至极。他的性子,他的言行,他的嗜好,他的习惯,他一场轰轰烈烈的一场冲霄烈火倒走得干脆,却让展昭千年万世念他入骨。

      白玉堂……
      白玉堂——
      既然猫鼠不两立,当初你这白老鼠何苦要来招惹开封府的『御猫』——?!

      白玉堂的恼,燃不过展昭的恨。
      展昭虽不恼『玉堂』冲云霄上的一意孤行,却恨极他轮回门前的任性妄为。这笔冤孽帐展昭还没向他这白老鼠一一索讨,他却——
      他却……

      他是白玉堂,却还不是他展昭的『玉堂』……

      『以前』有人曾对展昭说,说他一生活得太过清楚,难得糊涂。

      展昭太过清楚,眼前的白玉堂,是他,却也不是他……

      白玉堂瞧得仔细,展昭颊腮微鼓,瞪向他的黑瞳青白恨得分明,却不过霎那,就淌为揉碎的哀恸,强迫压抑出面上令人心悸的平静柔和,静得白玉堂平白没了情绪,几乎差点开始回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展昭握剑的五指越收越紧,“……白兄既然不屑搭理官府的污秽事,何故又挟了这位姑娘和孩子?”
      “江湖中人侠义为先,朝廷的将军滥杀无辜百姓,且阿敏先求助于我,白爷爷自是要保她平安,又与官府何干?”白玉堂眼珠一转,嘻嘻笑道。阿敏不笨,会换掉显目的绫罗绸缎,懂替婴孩取个叫唤的乳名,生死关头也没脱□□出太子的名讳,就让白玉堂拣了空子,坐不承认插手非平民百姓的江湖小事。
      “是否与官府有关不是白兄说了算。”展昭斜了白玉堂一眼,和声转对阿敏唤道:“敏姑娘,敏姑娘?……敏姑娘,在下开封府展昭,展某能看出姑娘和这孩子身负奇冤。开封府尹包拯包大人素有清名,刚直不阿。敏姑娘和这孩子的冤情若天下还有人能解的话,此人非包大人莫属。不知敏姑娘可愿意和展某回开封府像包大人解说详由?”
      阿敏勉强从马儿颈项上撑起,转头看向展昭。
      白玉堂倾身贴近,骨节分明有力的手掌握住阿敏的纤细柔弱的手臂,掌心的温度跟他的人一样,烈性地让人没有拒绝余地的逼来。“阿敏别信这臭猫的。有五爷在,天大的麻烦都能替你‘变’没了。”戏谑呼在阿敏耳边的气息热腾腾,颤起一阵酥麻瘙痒。那喷出的“变”字,不由得让阿敏忆起日前夜晚,那搂在自己腰间的灼热,和带着浓郁少年阳烈气息的酒香。
      “敏姑娘,你可是信不过展某?”展昭清朗的嗓音柔和地拉回阿敏涣散的思绪,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凝望着她,眼中的诚意清澄得让人一目了然,心生信赖,更别说当那双眸子渐渐染上黯淡时,引人不自觉感同身受的委屈和难受。“敏姑娘即使信不过展某,也应该信得过包大人的青天之名。”

      不是的!

      阿敏急忙想解释,可不知道身子是一路逃亡害怕乏得紧了,还是适才撕心裂肺的惊叫伤了喉咙,一时间,她浑身是酸软无力,咽喉火烧火燎地撕痛,说不出话来,只能焦急地睁着一双水目。
      她信展昭,因为他是展昭。
      但阿敏不信开封府,也不信包大人。
      或者说,阿敏不信朝中任何人。
      太子是她姐姐临终所托,她即使拼了这条命也要护得他周全。
      她信展昭,但无法相信包拯。
      她信展昭,但仍然不敢拿太子的性命安危来冒险。

      乎得,展昭和白玉堂都蹙起了眉头,眼角瞥了来路。
      “敏姑娘请快做决定,涂将军这是追来了。”奔腾而近的马蹄声展昭和白玉堂都能听出来者不善,且数目不小。
      阿敏望向展昭,展昭松开拽白玉堂缰绳的手,稳稳递到她的跟前。
      阿敏紧紧抱了抱臂膀中的婴孩,下唇几乎被她咬出了血痕,方猛地一把将婴孩塞到白玉堂的怀中,自己就着展昭的手臂趴到了展昭的坐骑上。她急促地大口喘气,艰难地用嘶哑刺耳的声音道:“白…五…爷……奴家求您…求您帮奴家护小宝周全……大恩大德,奴家结草衔环定当报答……”
      展昭和白玉堂见状先是一愣,眼神一对,白玉堂粲然笑道:“一人一个!猫儿,这番姑且算是打了个平手——!”
      展昭亦是一笑,扶阿敏在身前坐好,腿下一夹,驰马掠出,捻音成线对白玉堂道:“白兄所恼,展某略知一二。十日之后,展某定再前往陷空岛拜会白兄!”
      白玉堂略恼,复哼笑暗骂:“好只狡猾的猫儿~”也不滞留,解了腰带将婴孩重新系在自己胸前,轻身法子全盘使出,驱马奔往陷空岛。

      猫是种狡猾的动物。

      白玉堂急着赶路所以并未得空去除踪迹,但一路赶到陷空岛也不见涂善追来的踪迹,料想是被展昭那边刻意引走了。

      鼠是种惹事的动物。

      白玉堂不懂带孩子,并有不重不轻不大不小的洁癖一二,一路上他都是重金请人解决婴孩的吃喝拉撒。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鼠窝,便迫不及待地把婴孩抛给翘个脚丫子在前厅纳凉的『彻地鼠』韩彰。
      “我的娘亲哟~!五弟,听白子说你可是追着展昭那只御猫去了开封府,怎么回来带的是个小娃娃?难不成这是你在风流天下的私生子?”韩彰一边露出一个男人都心知肚明的亵笑,一边手忙脚乱地抱好婴孩。
      乖乖,这可是一个娃娃,不是他白五爷的汉白玉马,可以随便抛着玩的。
      白玉堂一身风尘瘙痒难耐,扩了扩襟领,没好气地白了韩彰一眼道。“二哥,你当你弟弟是什么货色?”
      “那自然是上好的货色!我家五弟面皮白得跟馒头似得,大姑娘小媳妇不用勾搭都扒拉着倒贴上来。”
      “就贫嘴吧你。是不是一个娃娃不够忙,要多给你找几个来折腾才满足?”呷了杯暖茶,白玉堂方觉得喉咙内得燥热算是解了些许。
      韩彰一边逗弄婴孩,一边捉狭笑道:“哟~五弟也太小看哥哥了吧?一个娃娃能把我累着吗?你看他乖得跟只猫~似~的~哟哟~哥哥错了,五弟面前哥哥臭虫蟑螂啥都可以提,可千万不能提到猫,五弟啊,你最忌讳的了~!”
      “没关系,你是二哥嘛。”白玉堂出乎韩彰意料没有跳脚,漂亮的眉目弯出让韩彰心惊的弧度。只手一按,剑柄一挑,从不携带行李的白五爷诡异用画影宝剑挂着的小包袱就呼啦拉开口子,内包的物什扑头盖脸地覆到韩彰的脸上。“待到他屎尿都来的时候啊,二哥就知道那只猫乖~不~乖~了~”
      “哎哟我的娘亲耶~老五,你这是送哥哥的是什么礼哟!”韩彰扯下盖到脸上的布料,那骚臭熏得他是昏头涨脑。
      “白五爷出手的,自然是好礼!二哥就慢慢享用,弟弟我先歇息去了~!”白玉堂嘻笑窜出厅。
      韩彰定睛看清手中扒拉下的是什么玩意后,不由哭笑不得地仰天长叹:“五弟啊,你送的还真是好礼…… 盗了开封府的三宝不够,这又是盗了哪家王孙子弟?”
      他手中捏的不是他物,正是最初包裹在婴孩身上的亵布,盘龙暗绣的明黄锦缎,是只有天家子孙才能用的图案颜色。

      那日,陷空岛的信鸽呼啦哗啦放飞四只。
      两日后,『翻江鼠』蒋平回岛。
      五日后,『穿山鼠』徐庆回岛。
      十日后,『钻天鼠』卢方带媳妇回岛。

      那姑娘是谁?
      是哪家的孩子?
      为什么会被朝廷通缉?

      四位哥哥加一位嫂子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前后磨了十一天,愣是没从白玉堂的口中撬出除了“叫他小宝。”之外关于婴孩的更多身世。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好生伺候着那娃娃呗。

      白五爷到潇洒,劫了孩子回来就丢给别人带。自个整日拎壶女儿红,拾了暗梅印花白玉杯,攀到岛上梨花最盛的百年老树上,抬头嗅的是沁鼻幽香,垂目瞰的是陷空岛八方水路,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白五爷的脸色是越来越臭。
      终于,在兵船压境陷空岛那日臭到了极点。

      什么——?!
      五弟劫回来的婴孩竟然是当朝太子?!
      适才那展昭宣的圣旨,可是这样说的?
      四鼠面面相觑。
      劫回祸端的白五爷却一把抓住展昭的手腕,问的是全然无关的问题:“你手上这伤是哪来的——?”

      ※※※※※※※※※※※※※※※※※※※※※※※※※※※※※※

      话说那夜,白玉堂携了太子奔返陷空岛,展昭带着阿敏赶回开封。
      一路疾行,待他们赶回东京开封时,城门刚开。展昭吁住马,钉铁四蹄在朱红城门下刨土徘徊。
      “朝廷在搜捕钦犯,拿出你们的路引还有把头转过来对下画像,哎,说的就是那个女的!”
      等守门的兵役看清展昭递过来的四品腰牌后,立即点头哈腰地双手奉还回去,让开了道。
      入了京城,除非军情疾报,否则不能驱马急驰。马速慢下,阿敏眼角的余光瞥见城门处的兵役背着他们交头接耳,不一会,一只信鸽振翅飞天。阿敏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襁褓,裹布内的小狗崽子发出一声类似婴孩啼哭的呜咽。她才知道为何展昭半路绕道向一户农家买了这只才出生的小狗崽子,并用粗布详装裹成婴孩的模样让她抱好。

      入了开封府,把小狗崽子交与下人照顾,展昭领了阿敏入内院拜见包大人。
      天才擦亮,洗漱拾整完的包拯在他房屋前面的空地跟着公孙策练五禽戏。五禽戏始创于神医华佗,每日早晚演练一番,虽不能凝练内力,却亦可强身健体舒筋活骨。
      “张家之女见过包大人。”进入书房,阿敏盈盈一福身,凄凄惨道:“包大人,奴家姐姐四年前嫔选入宫,因蕙质兰心,被封为兰妃。容主隆恩,月前诞下太子千岁。然圣上却误信奸人谗言,疑奴家姐姐与人私通,太子千岁非皇家龙脉,竟下旨杀妻拭子。奴家姐姐忠贞烈节,奈何红颜薄命,太子千岁亦亡命宫外。青天朗朗,望包大人明镜高悬,为奴家姐姐伸冤,迎回太子千岁!”
      “姑娘请起。”包拯扶起阿敏。阿敏所言和葛青相符,看来宫中确实新生事端。如此大事,包拯不能只听一家之言,他还需多方查证,弄清详由。“姑娘所言,是圣上下旨赐死兰妃娘娘,以至娘娘香逝,太子流亡。可为何姑娘能自宫中救走太子?”
      “奴家自幼与姐姐情深……姐姐入宫后亦时常陪伴宫中……那日奴家恰逢探望,近身太监梁喜…舍命通报,言窥见涂将军领旨而来。姐姐贞烈…以死明贞节;可太子千岁乃大宋龙脉……幸得姐姐宫中侍女太监拼死相助,奴家方得护得太子出宫……而后又得陷空岛白五爷义助,逃离京城。往后,便是蒙展大人相救……”阿敏忆起往昔,凄楚更盛,几度哽咽,难以继续。
      包拯稍作沉吟,道:“姑娘大义,本府佩服。可具姑娘所言,和本府所知,圣上这圣旨下得蹊跷,背后定有内情。如姑娘信得过本府,请暂且在府中住下。待本府和展护卫入宫探查过后,再做定夺。”
      阿敏别无他法,兰妃之死乃圣上所赐,她带着太子逃亡亦是抗旨不尊,饶是逃回张家,也只会祸及家中老幼和在朝中为官的父兄。

      展昭稍作梳洗,用过早膳,换了官服就随包拯进宫面圣。
      世人皆知南侠仗义救包拯,青天圣前荐展昭,耀武楼前献绝技,荣获圣悦封御猫。
      却鲜有人知包拯入朝为官前,便与公孙策还有化名为『艾茂』微服私访的当今圣上赵祯结识。他们三人偶尔结伴出游,委实解决了京城附近数起悬疑冤案。
      而他们与展昭的相识说起来颇具趣味性。
      展昭确实救过包拯。
      当年他赶路经过开封外的老树林,闻人呼救,四下探寻后在一猎户抓捕山猪的陷阱内发现了被困了一日夜的包拯、公孙策和赵祯三人。
      陷阱不深,对习武之人而已不过是翻腾起跃的高度,可对三个文弱书生来说,就是叠罗汉也爬不出的天牢。
      展昭跳下坑中,一次一个,三两下把三人抱出了陷阱。随后拱手一礼,使了轻身之法,起身跃离。
      叶影斑驳,暖阳煦目,少年跃起借力树干窜出数米的身姿卓绝轻灵,抹开的光晕好似草书行走的笔法,犹断未断。
      赵祯见罢,赞叹称道:“这哪是人间寻常少儿郎?分明是天庭玉面猫儿临凡尘。”

      隔年,赵祯亲政,包拯科举夺魁,入主开封,公孙策供职师爷效力其下。
      次年,展昭再次偶遇包拯。其后,被其设计拐入宫耀武楼前献艺。赵祯叹其身法灵巧,又忆起当年之赞,遂封其御号『御猫』。

      一个大男人被称作猫已是耻辱,更何况是堂堂南侠?
      无奈,展昭就是那种说得好听是心胸宽阔说得难听就是脑经一直线的人。
      当今大宋的皇帝赵祯乃是一爱猫之人。
      他的赞叹发自内心,他给展昭的封号全然源于分享自己心头至爱。
      于是,展昭忍了,同时暗下自嘲开解自己,不就是一称号,南侠的展昭是展昭,御猫的展昭便不是展昭了?
      男儿立于世,不求名,不求利,一捧黄土掩风流。
      既如此,旁人如何看待,与他展昭何妨?
      封号的事就这样被展昭翻了过去。
      『以前』世人称起展昭,皆叹他温润大度,终其一生,除陷空岛的白五爷,从未与人交恶。却唯有一袭白衣明了,这猫儿哪是温润?何来大度?他分明就是不将那些人事放于心上。不在意,又何来使这猫儿足以炸毛?
      展昭可以忍下赵祯给他的封号,可以忍下赵祯一次又一次宣他进宫只是为了他的爱猫又跟他闹脾气没了踪影或少了吃食,可以忍下赵祯用诚恳纯洁的目光询问他如何解决跟其爱猫吵架的感情问题……但却不代表他展昭真乐意去做。
      所以,展昭能不进宫,便不进宫,省得生了冲动拭了君。

      耐着性子听赵祯唠他的爱猫如何如何产后抑郁,弄大他的爱猫肚子的公猫如何如何可恶,小猫崽子如何如何可爱可他抱不得啊抱不得……展昭依据经验估摸赵祯牢骚发得差不多了,锵拨了拨茶碗盖子,温和轻笑道:“圣上所言极是。臣此番陪同包大人前来面圣,缘是接了一桩案子,需要圣上帮着解点。”
      “哦?包卿家又遇上了什么奇案?”赵祯听闻,兴趣顿起,话题终于离了他的爱猫。当年他以一介天子至尊仍然抽着空档跟包拯和公孙策身后跑,就是看中他们走三步死一人,每两步一奇案的奇特体质。当然,包拯的头脑和公孙策的才学也是令他及其欣赏的地方,不过比不上他们的奇特体质就是了。
      包拯练就有一副睁眼睡觉的本事,展昭转话头时就使了道隔山打牛的暗劲把包拯震醒。因此当赵祯问到他时,配着黝黑肤色分外白的眼珠子丝毫瞅不出睡意和走神。
      “臣禀圣上,这报案的乃是一弱质女子。她状告自己的姐夫因奸人谗言便不信夫妻结发深情,忘稚子血脉相连,狠下毒手杀妻拭子。此案至此不过是一桩普通的杀人案件。然当微臣再多方取证推敲之后,竟然发现这被告之人全然不曾被奸人进过谗言,如此被告便少了最重要的杀人动机……”
      赵祯啜口热茶,喝退伺候的太监。太监总管吴公公倒身退出,双手出袖,合上御书房的门。
      展昭记得吴公公『以前』是太后的人,他此刻轻小急促离开的脚步想是前往太后所局的隆福宫。展昭知道赵祯心善,即若兰妃真与人私通产下孽子,他也会网开一面,放其出宫与爱人相守。亦知赵祯至孝,他年幼继位,亲政前一直是太后垂帘听政,替他遮风挡雨;即便知晓太后以他之名行恶,也会默默揽下,不做辩解。
      包拯和展昭进宫前,曾想这事赵祯或许尚未知晓,都琢磨着如何婉转地告诉他:嘿,你娘亲大张旗鼓地用你的名义杀你老婆又到处追杀你儿子咯。
      没想,包拯话没婉转完,赵祯盖了茶杯,道:“两位爱卿要说的可是涂善奉旨赐死兰妃和孩子的事?孩子和阿敏可还安好?”
      赵祯见两人皆是一愣,沉默不语,继续轻叹道:“梁喜是朕特意安排他去兰妃宫中传消息的。却没想到兰妃平日柔顺,骨子里却这般激烈。不仅不逃,还以死明贞……”
      “皇上……知晓这件事……?那皇上想必知晓兰妃并未与人私通,太子却是大宋龙脉。”包拯很快想到。
      “唉……朕自然知晓。以兰妃的性子和葛统领的秉性,不说他们只是青梅竹马,即使过去真有私情,也在兰妃入宫侍驾的那刻起,断得干净。朕也派人暗下将这事通告与葛统领知晓,可是他护着阿敏和孩子找到包卿家的?”
      “臣禀圣上,葛统领乃是独自前往开封府,并同样以死明清白,请微臣为兰妃娘娘清洗冤情。”
      “……唉,这个葛青也是……”赵祯无奈地微微摇了摇头。“这案子,包卿家无需继续办下去了。找个稳妥的地方,把孩子安置好就可以了。”
      “微臣不明!圣上既然知晓兰妃的冤情,为何仍然要任龙脉流落民间?”
      “朕不过是想保他一个周全……留在宫中未必是好事,做一个平凡百姓对那孩子而言或许更为幸福。”
      小太监梁喜是皇上的人,大太监吴良是太后的人,涂善是襄阳王的人…… 展昭偏好江湖豪情,可这混浊官场『以前』也沉浸了数十年。他眼前忽然闪过一抹越来越小的白衣背影,还有比血更艳红的冲天火光……猛地起身,低声问道:“这事可是牵扯到襄阳那位?”
      赵祯愣住,片刻,方捏住烟雨乍晴青花瓷盖悠悠拨弄杯中漂浮的茶梗。“太后心慈,不忍见到他和朕叔侄相残……”
      包拯聪慧过人,即使没有像展昭一样经历过『将来必然发生的往事』,也理出了个大概。

      襄阳王爷意欲谋反。太子的诞生是他名正言顺登基大殿的图谋一道新生的障碍。
      太后为皇上的皇位安定,为稳住谋反的步伐,决定牺牲太子安抚襄阳王爷。
      皇上即不愿与襄阳王爷叔侄相残,也不愿杀妻拭子,遂暗下命人放走兰妃和孩子。

      至于诬蔑兰妃与人私通的是襄阳王爷的人,还是太后的人,这就不重要了。
      就跟兰妃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一样,是深究无用的过往。

      理应死了却还活着的皇子。
      还活着的太子……

      改变……
      可以改变——!

      展昭幼时玩过打水漂。扁平的石子掌握好力度自指间飞出后,擦着水面腾然前跃,碰出一个又一个练成一串的荡开的波纹,最后落入水中,由最初落进的那一个点,逐渐扩大,散开,激起层层波浪,拨弄的师傅垂钓的小舟微微晃荡,渐渐的,渐渐的偏离了一点点距离。
      展昭相信,应该死了却还活着的太子就是那可以激起千层浪的石子,最后改变的,定是白玉堂的命数——

      朝中内乱最后受苦的是平民百姓。
      所以『以前』的展昭和白玉堂上了冲云霄,为的是一份能扼制襄阳王爷行动的致命筹码。
      只要同样能将内乱扼杀于襁褓中,用什么方式都是次要的。

      展昭回来后一直模糊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衣袂一震,深蒙圣眷的少年柱剑单膝跪下,腰背直挺,身姿沉稳,不卑不亢,朗声道:“臣禀圣上,臣在民间不时听闻一个传言,有民众宣称偶见天子銮驾夜行,冥钱挥洒,并有『神主降旨,真龙出世;新主当立,幽冥天子』的梵音缭唱。”算算时间,幽冥天子应该出现了。展昭拿了『以前』所知,也不担心足不出京城的赵祯和包拯知道。
      包拯附道:“展护卫可是疑心此乃襄阳王的造势之举。”
      “微臣确实有这番猜疑。”
      无论幽冥天子是否与襄阳王爷有关,都是不容扰乱民心的存在。
      “展护卫是想……”
      “展护卫可是想借迎回太子的圣命行探查之举?”
      “微臣确实由此念。”
      赵祯叹了一声,他舍不得让展昭外出公办。展昭可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无所顾忌倾谈爱猫相关的人。
      赵祯又叹了一声,他明明给他封的是御前行走的官职,怎么就被包拯和公孙策两个家伙拐到开封府去了?
      包拯也叹了一声,明明就是看中展昭极富亲切力的好形象把他拐进开封府的,怎么他上任都月余了,总共在开封府呆的时日尚不足七日。

      赵祯叹赵祯的,包拯叹包拯的,展昭不言不语就那样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凝望着你,猫控的大宋天子,自称爱心泛滥的青天大人,不得不为了大义舍弃小爱。

      次日,开封府受理兰妃冤死一案。
      三日后,大内太监总管吴良因嫌疑重大收押入监。
      五日后,吴良认罪,被斩。
      六日后,展昭领旨迎回太子。
      八日后,展昭赶往陷空岛途中,遇幽冥出巡。

      ※※※※※※※※※※※※※※※※※※※※※※※※※※※

      还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吴良被斩次日开封府收获涂善出京的暗报。展昭当天就领了圣旨,赶往陷空岛迎回太子。

      从开封到陷空岛快马疾行约需4至5日。
      展昭路行半道,见天色阴沉,乌云压顶。想暴雨将至,便慢下步伐,寻了家舒适的客栈投宿修整。谁想,戌时刚过,展昭睡梦中隐隐搓搓地听见一阵梵音缭绕。他猛然掠起,推窗向外探望。
      昏暗的青石街道上,束身遮面的精壮男子五五而排,两名为前,执柳点水;两名稍后,挥洒冥纸;四名居中,明黄銮驾稳架肩膀;两名压尾,身抗黄龙张舞旗。他们步伐一同,踏地无声,风扯幕帐,一着龙袍皇冠端坐的身影隐隐欲显。飘忽脆悦的铃声合着空洞没有起伏的低沉男声,仿佛近在耳侧,又犹如溶于暮色,在幽幽梵唱:“神……主……降……旨……真……龙……现……世……真……主……当……立……幽……冥……天……子……”
      青光冷火,贴着銮驾飘浮游荡,似散还聚。
      有浅眠晚睡的百姓凑巧撞见这神鬼莫测的一幕,纷纷吓得赶紧合窗藏起,哆嗦不已。
      展昭半遮窗扇,隐身其后,一双明亮的猫目细细打量銮驾内的人影和四周侍从。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行动无声,但动作僵硬;铃声压宫徵调,走夷则律……
      在展昭的记忆里,素来是铃声所在,琴音相随。
      可今夜方圆百米内,却只闻柳霁月的铃声,未见柳清风的琴音……

      展昭束衣提剑,从窗口纵身跃出,身法灵巧,踏雪无痕。他远远地跟在其后,忽远忽近的灯火飘荡在昏暗的暮色中,好似黄泉路上索魂的小鬼提着灯笼,在低声诱惑着频频回首的魂魄,勾起他们脑海深处本以为磨灭的记忆。
      磨灭?
      呵~怎么磨灭得了。
      冲云霄内,一双儿女,一般姿容,一人使琴,一人舞绸,琴音锵锵,铃声脆脆,压宫徵调,走夷则律,但见傀儡鬼人,听音接令,重重阻拦。
      傀儡鬼人武艺不高,却行动无声,不知疼痛,除非断了他的生机,否则便如木人纠缠不断,难缠至极。
      冲云霄内,比阵法陷阱更难对付的不是源源不绝的傀儡鬼人,而是神女教炼制傀儡音控鬼人的柳家姐弟。

      神女教圣女——柳霁月,能歌善舞,丈尺雪绸腰间为带,寸长余摆,末端收拢,银铃双坠,腰身摇拽,纤手拨弄,铃声叮铃,脆脆悦耳。
      神女教护法——柳清风,精通音律,一尾铁琴常负于脊,厚重沉实,弦音锵锵。

      『以前』的展昭和白玉堂不止一次和柳家姐弟对面拆招,没给对手沾多少便宜,却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柳霁月的雪绸柔韧溜滑,恰是游蛇,刀剑不伤,手握不牢。雪绸末端系有双铃,内置中空,藏三刺,只待她内力催发,便破壳而出。一刺直长,位于前端,锐利非凡;两刺后弯,分于两侧,割肉削骨。
      柳清风的铁琴厚重沉实,弦音锵锵,摄人心智,毙敌于无形;扰其行为,击敌以措手不及。
      铃声杀人,琴音惑人;若是柳霁月不敌,她只需一退,无差别攻击的暗器便瞬间自柳清风的琴腔中迸裂散开。
      最炙手的是,柳家姐弟乃是孪生,心灵相通,防守进攻,言行宛如一人。

      柳霁月和柳清风素来如影随从,秤不离陀。
      冲云霄破后第五年,展昭在苗疆偶得一本神女教札记。内记:神女教的傀儡鬼人唯圣女的铃声和护法的琴音能控。在傀儡鬼人炼制的最后四日,圣女和护法必须分别驱其月下行走二日,让其记得铃声琴音。
      想必,这便是四夜中的一夜。

      行至荒郊野外,展昭确查此地杳无人烟后,巨阙缓缓出鞘。身法忽疾,一缕深蓝似箭离弦,冷芒暗敛,寒辉夺魂。饶是一般习武之人也难分清适才所见,究竟是冷锋寒刃收了命,还是魁魅魍魉夺了魂魄。
      只见月藏云后,蓝影带冷光疾掠而过,一道寒芒起伏周转,蓝影站定,拦銮驾,剑尖指地,腥红黏稠的液体顺着冰寒的锋刃缓缓淌下,滴落。
      铿的一声,明黄精致的銮驾跌落在地,同时落下的是十颗面目呆滞的人头
      大好男儿一旦被开始炼制成傀儡鬼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再回复常人,离了铃琴所控,便是不言不语的活死人。
      死,亦是解脱。

      飘忽脆悦的铃声随着銮驾跌落,顿了刹那,缓缓起身从幕帐走出的女子身量挑长,着了皇冠龙袍显得二分娇媚三分英气五分尊贵,并无突兀。
      “扰幽冥天子出巡者,杀——”却听一声娇喝,铃声再起。

      丈尺雪绸犹如矫蟒,顺臂出袖,铃声切切,杀机肆意。
      展昭抬剑挡下迎面点来的银光,铿的一声,巨阙猛颤,几欲脱手飞出。展昭顺势后退,拉了距离。再步伐变换,抽身往左侧前窜。锐光乍显,雪绸似蛟龙出海紧追其后,夹风携雨直逼心室。临触一霎,展昭堪堪扭身,锐刺入肉穿骨,没能刺入展昭的心脏,却也穿透他握剑的手臂。柳霁月心下一得,雪绸回抽,愣生生便要这样断了展昭的手臂。却不想雪绸始动,只觉末端刺铃倒刺勾骨稍顿,灵巧柔软的身子刹那被雪绸那段传来的力道一拉,喉前一凉,瞪大的双目溢满了迷茫,凝结住了所有的光彩……

      柱剑在地,展昭单膝着地,低下身。
      印入柳霁月眸中的是展昭雪白缠绕的手臂,涌出的腥红湿透了雪绸。
      轻轻敛下她眼睑的指尖伴着剧烈的颤抖。

      冲云霄后,破解柳霁月雪绸的方法,展昭在脑后中演练无数。
      今夜再次对上,展昭少了白玉堂,柳霁月也离了柳清风。
      一加一减,展昭还是决定趁柳霁月难得落单的空当,先下手为强。

      疾风乍起,屯蓄良久的水气夹带游荡的尘嚣,狠狠砸下。
      展昭解开雪绸,拔出刺铃,柱剑撑起身,摇晃前行两步,复又柱剑跪下。
      柳霁月的铃当内,永远不仅仅放置三枚锐刺。
      展昭知道,但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战法。
      乌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紧他的面颊颈项,暴雨倾泄,大股大股地冷却着翻涌喷发的炙灼。巨阙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电光闪过,展昭握剑的左手青筋突起,惨白了关节,周身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巨。
      雷声轰鸣,展昭欲三次站起前行。可他膝未离土,滚烫炙热的身子便直愣愣地前倾摔倒浸泡在冰冷的雨水中。
      直至次日响午,才渐渐转醒……

      展昭撕了里衣包扎好动弹不得的右手,就着半干的衣袖,以剑为镜大概收拾干净面容,并重新束发。打坐恢复些许气力后,他慢慢将傀儡鬼人和柳霁月的尸首拖进私造的銮驾。
      火舌攀幕帐而上,越行越烈,终吞噬了銮驾内的一切。
      等火熄灭后,展昭捏了把尘土,迎风洒开。

      ——柳霁月,黄泉之路路遥遥。
      ——恕展某不能远送……

      余毒未清加上淋了一夜暴雨,展昭没有病倒,却无法再疾马赶路。不得已,雇了辆马车,将两天的路程拉长为六日,慢慢赶往陷空岛。

      展昭和白玉堂分头行动后的第十二日。
      白玉堂在陷空岛梨花最盛的百年老树上喝了一夜的女儿红。
      展昭撩开马车的帘布,仰卧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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