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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丧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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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议和啊,就是让平家背负所有罪名罢了。”回到京城外宅,儿子海盛已在那里等待母亲,听说这件事,不由苦笑,“赖朝叔父……不,现在应该是镰仓公,镰仓公这一手,高着呢。现在朝廷急需地方纳贡,镰仓公这一做法,无疑就是表明所有的后果都是平家不愿讲和导致,让朝廷对平家怨恨更深。”
“这些事情,当时你怎么不说?”阿绫皱皱眉。
“当时您在宋国,这些事情跟您讲也没有用啊。”海盛无奈地笑笑,“我知道您的意思,按您的脾气肯定会同意讲和,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但祖父他们不会同意不说,就算当时我跟宗盛叔父建议,估计也是……”他摇摇头,“就算不想承认,我们,已经被某些人划为小松家了。”
阿绫垂下眼,摆弄着扇坠,“算了,这些事都过去了,再说也没什么用。我让你安排那些宋商撤退,你都办了吗?”
“差不多了,安排他们分别撤退到博多和陆奥,尤其是福原的商人们,早在福原被攻破时就被撤出去了。虽然有一些损失,但因为准备充足,所以也没有什么太大影响。”
“嗯,做得很好,现在战乱频繁,对于那些商人,是要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回国,都随他们。对于想要回国的商人们,一定要安排好,不要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全都沉在海底。对于想要留下的,”阿绫想了想,“陆奥那边可以留一些,但不要太多,能撤到博多,就去博多吧。”
“莫非陆奥那边有变动?”海盛凑上前,“秀衡大人那边……难道……”
“秀衡大人没什么,只是,自从义经走后,他也老了很多。”阿绫叹口气,“虽然我们早就做好那个孩子不会留在那里的准备,但是秀衡大人是真的很欣赏他,希望他能留下。只是……”她摇摇头,“那孩子志不在此,也不能强求。而且就算他留下,也不过是给泰衡他们做帮手罢了,还是寄人篱下,他怎能甘心?也可以理解。不过这样一来,一旦秀衡大人百年之后,陆奥恐怕就要变天了,你还记得以前在陆奥时,藤原泰衡看我们的眼神吗?”她冷冷一笑,“你觉得那个时候,陆奥还能让我们随心所欲吗”
“您说得有道理。”海盛点点头,又笑道:“您以前不是跟秀衡大人有过约定,如果他后继无人,陆奥就由您来接手吗?”
阿绫白他一眼,“这种话你也信?不过,”她微微一笑,“也不是没有办法,虽然有伤和气。”
母子正说着,晴子带着几个胖娃娃也来了,继女儿之后,她在去年又生下一个胖儿子,虽然还不是很会说话,折腾人的功力倒是不容小觑,经常扰的四邻不安,与她哥哥家的儿子性格截然相反。他们一进屋,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就跑到阿绫身边要婆婆抱抱,小一点的也不甘示弱地在母亲怀里咿咿呀呀,拼命刷存在感。
依次安抚了几个小魔星,阿绫要小枫和小松带着几个小家伙一起玩,自己有话要问女儿。前年,高仓帝去世,当时她不在女儿身边,不知道她女儿当时怎样的心情,虽然后来也有过问,但即使女儿说没关系,她也是不放心,谁让自己是当娘的呢。
“娘,我真的没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当着母亲和哥哥的面子,晴子丝毫不遮掩,“但是,看着他消瘦憔悴,病成那个样子,我心里也确实不好受。”
高仓帝临终前,曾召见过她,两人相对无言,很久之后,他终于问了一句:“他,对你可好?”
晴子笑一笑,“嗯,您放心。”
宪仁看着她的眼睛,不久也笑了,浅浅的,像池塘里的波纹一点点荡漾开,温暖且熟悉,让晴子差点哭出来。
他说:“那就好。”
这也是他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听完女儿的叙述,阿绫叹口气,其实宪仁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心思单纯,人品敦厚,性格温和,比他老子强了百倍,如果仅仅是一般富贵子弟,真的与晴子是良配,可惜造化弄人。他英年早逝,阿绫心里,也不是滋味。
“他去世后,据说祖父想把德子姑姑嫁给法皇。”晴子抹抹眼泪,“但是德子姑姑不同意,死都不同意,我是第一次看到她那样激烈地反抗祖父的安排。”她叹口气,“德子姑姑,肯定也是爱慕先帝的吧。”
“你祖父,唉!”阿绫摇摇头,“不提这些事,你丈夫还好?”
“嗯,他很得祖父和法皇的信任,现在这么乱,他倒是如鱼得水。”晴子掩口而笑,“每日悠悠哉哉的,他那次还说,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不是赖朝叔父他们搅得天翻地覆,他恐怕没这么清闲。”
“清闲?他何时忙过?”阿绫失笑,“还有,以后不要再叫赖朝叔父了,跟你哥哥学,就算见到他的面,也只能叫镰仓公,或是赖朝大人。”她皱皱眉,“除了平家这几个叔叔,这个来自源家的叔父,你不需要。”
晴子神色一凛,“是。”
“说起这个,娘,”海盛突然放低声音,“那次,镰仓公派人找到我这里,打听您的情况。”他说:“来的人,就是当年的藤九郎叔叔,现在他依然是镰仓公的心腹。”
“找我?找我干什么?什么时候的事?”阿绫扬眉问道。
“就是您回京城前几天,我跟他说您还在宋国,没回来。”海盛寻思着,“我看他的意思,是不是想让您去镰仓”
“去镰仓?”阿绫“哈”了一声,“就那么一个偏远的地方,又没有港口,还不能出海,我去那里作甚?不必理会。”
“这也是我的猜测。不过他留下了一个东西。”海盛拿过身后的盒子,打开来,取出一幅卷轴,缓缓展开,“藤九郎叔叔说,这就是现在的镰仓,看样子已经颇有规模了,而且您看这里,”他指着中间一个画有花树的地方,“藤九郎叔叔特意说,镰仓公要在这里栽上几棵梨花树,这个庭院,要请宋人工匠来修。我记得您以前在伊豆时说过,您在源家当坊门夫人的老师时,住的地方就有很多梨花树。”他看看母亲,“所以,我才猜,镰仓公是想让您去他那里……”
阿绫看着那花树半晌,说了一句:“不去,我已打算退守博多,然后回到纪伊过安生日子。镰仓,谁愿意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是。”
就在这时,豆叶匆匆而来,交给阿绫一封信,写信人是来自纪伊的西城当家,茂松。阿绫看完以后,不由苦笑,“我还是回宋国吧,”她扬扬信纸,“人家已经找上门了,那位镰仓公竟然派他的小舅子义时找到你们舅舅,想让他与自己合作。”
“舅舅怎么说?”晴子忙问。
“还能怎样?自然是拒绝。”阿绫挑挑眉,“别说我和平家的关系,你们的舅母可也是平家女,虽然关系有点远。”
“断然拒绝,会不会遭祸?”海盛有些担忧。
“这倒不会,他们源家还没有打过来呢。”阿绫摇摇头,“那个人虽然心肠硬,但也不是没有良心。而且就算真有个万一,我早就告诉你舅舅,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拒绝了?”
“是。”北条义时偷偷看了一眼姐夫,“姐夫,我办事不力。”
“这跟你无关,他要是答应了反而奇怪了。”
镰仓,源赖朝反手站在门口,看着城里热火朝天的工事,淡淡一笑,“我让你去跟武藏国国守说,要建港口,他怎么说?”
“他自然为您马首是瞻。”义时说:“但是,您为何要大张旗鼓修建港口呢?现在的渡口,海船是可以下的……”
“那点地方怎么容得下唐船*?”赖朝淡淡地说:“他平家能做的事,我们做不了吗?”
“您是想……”义时一愣,“日宋贸易?”他一拍手,“怪不得您要找绫夫人来啊,她可是宋商领袖。”
赖朝笑而不言,半晌突然问道:“茂松大人他不愿意与镰仓合作,有说理由吗?”
“额,”义时咳了一声,“有。”
“什么理由呢?”见他这般尴尬,赖朝有了兴趣。
“这个,姐夫,我还是不说了吧。”义时很为难。
“说吧,我很想听听他说什么。”
“他说……”义时纠结一下措辞,“他说,他跟您有夺妻之恨,不可能为您效劳的。”
赖朝一愣,“他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随即大笑,“连这个理由都说得出来,是真的不打算帮我啊。”
义时尴尬地笑笑,其实西城茂松的原话是这样的:
“当年我姐姐看中要给我做媳妇的女人,被他捷足先登,现在跟他睡一个被子,给他生了娃,我还要为他办事?想得真美!”
这个,不能跟姐夫原话说啊。
赖朝笑够了,挥挥手让义时退下,藤九郎知趣地走上前,“主公。”
“她还没回来?”
“那次属下见到了海盛公子,似乎夫人,还在宋国。”藤九郎回答。
赖朝笑着摇摇头,“不,她肯定已经回来了。”
“主公?”
“梨花院,修建的怎么样了?那些宋人工匠一定要厚待,这样他们才能上心。”
“是。”
“除了梨花之外,她还喜欢其他花卉,你只要看到珍稀的花种,就都放到院子里。”
“是。”藤九郎犹豫一下,“主公,绫夫人,如果不来呢?”
赖朝笑笑,“她会来的,”他攥紧手里的一个绿色香袋,声音低沉且坚决,“等我彻底击败平家,她就一定会来见我的。”
寿永二年二月十五日,阿绫还记得,那天,非常冷,萧瑟的寒风让人从心里打颤。
那一天清晨,她还在睡梦中,却被时子夫人派来的人惊醒。
平清盛,已临近大限。
阿绫面色一变,连忙披上衣服,带着几个儿女奔向主屋,那里,清盛的兄弟子女已经围坐在他身边。阿绫看到,这个昔日荣光无限的权臣,弥留之际竟如此消瘦,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前急促地上下起伏,身体如同寒风中颤栗的枯枝。
待人都到齐了,时子抹着眼泪,在清盛耳边说道:“大人,人都来了。”
清盛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宗盛,“以后……平家……就交给……宗盛……”他喉咙里发出浑浊不清的声音,“就算……他不帮……你……你……也要……撑下去……”
“是!父亲!”宗盛含着泪,呜咽回答。
然后,就见清盛瞪大了眼睛,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吼道:“一定……要将那……源赖朝……头颅……放在……我……灵前!!!”
说完这句,就见他身子一沉,双眼怒睁着,不甘地看着上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六十六岁。
看着周围痛哭的人群,阿绫坐在那里,只觉得浑身冰冷。不远处寺庙里传来的钟声,夹在呼啸的风声里,一下下打在她的心上。她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抬头看着天上飞过的鸦群,泪水滑过脸颊。
丧钟,平家的丧钟,已经敲响……
这一年,阿绫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