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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狐岐山上此生执(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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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厉擦干唇边血沫,眸色深深地望住那暗夜里素衣披发的娇小女子,面上居然也是一笑,噬魂挥出,红光闪烁,攻向青龙,口里淡淡道:“是又如何?”
碧瑶的面色终于完全冷凝,素手在空中如弹琴般舞动,数道荧光磷火似得团团将鬼厉围住,不让他靠近已经受伤的青龙。
那红光旋即缠上了她,且战且退,向院外移步。浅色荧光反被包裹在暗红光芒里,身不由己地随之掠出庭院。青龙本欲追上去,在看清楚两人飞速掠下的方向后,停下脚步,抚着胸沉沉叹息。
——竟是往着小痴安眠的墓地去了。鬼厉……并不想活着吧。
白玉墓碑无声地矗立在狐岐山最为安静的腹地处,周遭满布奇花异草,四季皆有花开。是以虽是隆冬,仍然有袅袅花香将碑石缭绕。而小痴两个字,今夜宛如一双眼睛,温柔中又有些无奈地凝视着两道气息交缠的身影,于半空中缓缓落地。
青衣少女站在台阶上时,身形尚稳,似是被缠绕其身的血色光芒温柔相护。落于她身侧的玄衫男子脚下踉跄,面色灰白中还夹带着一丝奇异地潮红,气息不稳,若是现在张口说话,定然会先吐出血来。所以他收起噬魂,默然不语。
冬夜往往有风,瑟瑟吹来,寒入骨髓。碧瑶浑不知冷,只在呼啸而过的风里,将乌黑发丝别到耳后。指尖灵力全数收回,她并不看他,缓步走到母亲碑前,只留个背影给目光灼灼的鬼厉。
十年生死两茫茫啊。而自重回狐岐山后,最不敢来的,就是母亲墓前。这个世上,最爱父亲的,不是墓碑里的女子又会是谁呢?少时,娘亲割肉喂食,为自己拼尽一身血肉而亡。父亲几欲杀她。长大后,自己将魂魄散尽,坠九幽十年,换回最深爱的少年活在人世。父亲却亡于他手。
天上人间,碧落黄泉。娘亲,我该如何去见你?
十年间,深恩负尽,至亲皆故。独留她伶仃于世,昔日不敢回顾,来路唯有全力去拼。哪里还会有什么快乐可言。哪里……又还配得起快乐二字。
感受到身后人目光萧索,她终于有些恼怒,恨不得、爱不得、杀不得,难道求一个永世不见,也不得?
碧瑶深吸一口冷肃东风,感觉肺腑里全是寒意,声音也便透出无尽冰凉来:“少侠将我带至此,是想要我亲手诛杀你?”
——他但凡想死,无论前时还是今朝,她总是一猜就知。
“碧瑶……我知道你恨我,鬼王毕竟因我而死。今日,就做个了断吧。”鬼厉平稳内息后,淡淡回道。平淡无波的声音里,多少伤心了然无痕。
听得此言,她脆生生地笑,笑声婉转却殊无喜意:“你出门果然从来不带脑子。我并不恨你,杀你干嘛?”
——你出门不带脑子么?我们是敌人,敌人知道么?
往年声音潮涌而至,鬼厉一时间接不上话,心内酸涩莫名。眼眶微微泛红,胸中亦开始血气翻涌。面前这个深爱的姑娘,虽然只肯给用背影相对,说出的话,恍然又如当年。是否可以奢望,无论前程今朝到底如何,她都会是自己的碧瑶。
然而,随后接着传来的语声,又将所有希望再次破碎,她不再笑,一字一句地道:“我用命换回来的人,亲手大破四灵血阵,为天下苍生。似乎,我怪不得这个人。我父亲因此人而死,我若杀他,显得过往情谊多么愚蠢。我不杀他,显得我对至亲血肉多么凉薄。”声音幽凉,却别无悲意。仿佛在心内打滚了太多次,这些句子。说出来时,终于完全失去了热度。连憎恨也无。
但鬼厉却听得字字诛心,张了张口,闭上。再张张口,还是闭上。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有这一条命,想要还给她。可是,她说,不恨。
而碧瑶的话还在继续,话里终于有了几许悲凉:“这个人,却又对我情深义重。十年间为我四处奔波,两鬓皆苍。我爱他,可该如何枕着父亲的血,终有一日在他身边安眠?我恨他,又怎么对得起这十年日日焦心,披肝沥血,直至两鬓苍苍?这爱恨之间,可还有别路可走?”说到这里,她亦觉得残忍,微微停顿,才道:“所以,我与此人,只能是过去永远过去,而后天高水长,我有我的路,他走他的道。愿我与他,真的,后会无期。”
语毕只觉冷汗涔涔,费力万分。她转过身,与鬼厉擦身而过。该说的终于说尽,此一生,不过如此。
鬼厉横身便拦,周身黑色气劲暴涨,噬魂红光吞吐,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熟悉的娇美容颜。他就这么盯着她,魔气四溢中,眼底却是全然的平静与清醒,面上不知该挂什么表情,最后只拎了拎唇,道:“你的路?什么路?”知道她并不会回答,他自问自答地说下去:“复兴鬼王宗?一统圣教?”他终于低声而笑,那笑声在幽暗夜色里,听在耳中就如哽咽般让人喘不过气。他就这样边笑边坚决地道:“听起来,就要杀很多人吧。我去替你杀。听起来,就要流很多血吧。我去替你流。十年啊,碧瑶。我什么都可以做,也可以杀尽天下人。我曾经很多次想过,只要你能活过来,杀了所有人,我都愿意。”
垂眸的少女被话惊醒般抬眼,乌黑双眸里,渐渐浮起一丝温软。但她咬着唇,不肯回话。
鬼厉哪里肯放过她呢?只把话说下去:“碧瑶,你不能再离开我。也不能再让我离开你。就算永坠阎罗,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都带上我?就算你要做的事,为全天下唾弃,没关系,我跟你一起。我只求……”他的声音低下去,不再坚硬,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只求,你的双手不要染血。天大地大,你还是我的碧瑶。”
——你还是我的姑娘。天真善良笑容甜美。会为一个包子笑,为烤熟的兔子腿就愿意许诺终生。为一个什么都不是傻小子,也愿意付出生命。碧瑶,我唯一所求。不过是你。
似乎被震撼,也是不敢相信昔年那个傻小子,今日竟能说出这样的话。青衣少女连退三步,在冷冷月辉下将他细细打量——眉眼依旧俊秀,却不再温和。棱角清晰,眼神看似平静,最深处却藏着无尽疯狂。玄色衣衫也比不过他此刻身上的黑色气息,但却半点没有入魔之意,仿佛生来如此。太清醒,连心魔都不敢相扰。她抖了抖唇,声音里已经带了少许怜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杀人?你往日心愿呢?”
鬼厉深吸口气,还是望着她,道:“什么往日?你可知道,你沉睡这十年,我做了什么,杀了多少人,我早就不是青云门里的张小凡了。血公子这个名号,你当听过了吧。”
为天地立心。天地不仁。为生民立命。挚爱陨落。为天下苍生。道玄剑下,何曾有过半丝怜悯?
何为正,何为魔?心有正则正,心入魔则魔!
碧瑶也看着他,那样的眼神,坚决的让她心颤。就如往日,为青云而战时,一往无回,倔强无比。哪怕被误解,被污蔑,被亲人责骂被师门驱逐。他也执着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那时,她拦不住。如今,同样拦不住。
她与他,就像两根注定交缠却又格外拧巴的线。一来一回间,已是十年生离。若过于执着别离,是否也是过错?
碧瑶心内微微迷惘。不再说话。只越过他向来路走去。走了一程,没听见脚步声,略略侧身,道:“公子不是决意效忠鬼王宗?那就请来喝一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