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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物的回忆 ...

  •   每当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顾客渐去渐少。卿便拥着大衣靠到露台的躺椅上去,雪银色的月光流苏般倾泻下来,将她浸在一片水样的幽迷里。

      卿喜欢这个古朴的小镇,没有浮华的装潢,没有奢丽的格局,巷子随意地延伸着,杜鹃花开得轰轰烈烈。一年前,她疲倦地走到这里,便立刻决定长远地住下去,隐姓埋名。

      街对面有个男人站在那儿已经很久了,烟头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像尘世里许多人的眼神一样,游离不定。

      卿早就注意到他,却并不看他,目光越过高塔,停在不知明的远处。夜风送来一两声模糊的鸟鸣,气氛越发的静谧。隔壁的作坊开始工作,混浊有节奏的声响,叫人神志迟缓。

      男人把烟头甩在地上,用脚狠狠拧灭,然后长长舒一口气,举步走上楼来。木楼于是‘咯吱咯吱……’地沉响,显得有些旷远。门口风铃丁丁当当,卿惯性地侧头看。四目相对。男人照例微微一笑。“灯光下,那眉眼……”卿突然觉得心里狠狠一阵抽搐,十指不自觉地蹭紧椅把,眼睛里瞬间有泪要溢出来,头晕,躺不稳。

      男人没看见,侧转身,径直走到角落的书橱,把第71只画笔插进笔筒。大理石的笔筒,方框,纹理细密,在灯光的照射下折现出一种清冷的光芒。71只画笔,长短不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凛冽地站着,仿佛要奔赴死刑。男人有些哀戚地看了一会,便要转身离去。卿慌忙站起身,大衣忽地落在地上,风来,丝丝惊冷。

      “哎,你……你等一下……”卿嘶哑地说道。

      这个男人实在有点诡异,从70天前,他便天天来这里,到卿的旧物流转店来。每次都带来一只旧画笔,却不要钱,然后离开。男人回过头,这次没笑,干静的脸上有很沉的梦魇味道。他走到露台来,弯腰把大衣拾起,然后顺着卿的示意坐下,随即陷入幽深的记忆。

      当卿端着茶来,他已经坐了10分钟。背靠着栏杆,左手搭在右腿,一动不动的姿态,很安静。茶十分热,向上一缕一缕地冒烟,熏得卿的眼睛发红发胀发酸。她注视着这个男人,10分钟前他让她感受到某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她丢弃了理想,背离了道德;而,10分钟后,却也是在这个男人身上,她又看到了自己现在的影子。刹那间,卿的脸上有种尘埃被掀起的痛楚。

      男人依旧每天都来,只是再也不用在楼下徘徊。他无阻碍地上楼,带着纸张和类似幸福的希望。露台上开始拥挤,除了躺椅,还有画架。71只旧画笔整齐地排开,男人左一笔右一笔认真勾勒。心情好的时候,卿会下厨做一桌好菜,两人嘻嘻哈哈地吃喝,恬淡的幸福就短暂永恒地充满小屋。而更多的,卿抱一本书静默地看,男人则表情凝然地在画纸上涂抹。卿从不想着要去看男人画了些什么,因为男人总是画几笔就将纸揉成一团,然后纸及纸里的内容也就随着他的手起手落,优美地掉到视线之外的地方去了。

      等到夜深人静。卿想要去寻回这些被丢弃的画页,却总也找不到。它们或许被谁家的小孩拾走,叠作了飞机;又或者被某个老者捡去,垫在了篓低。总之,它们在时间里遗失了。

      晚夜的泥路湿气特别重,让人从脚底升起一股对生命的寒惧,甚至惊恐。男人像往常一样下楼离开,嘴角带丝浅浅的笑,暖的像太阳,卿不自觉地紧跟,淡黄色的灯光投射出她的影子,显得倾长而孤单。她站在窄巷里,目送男人的背影一点一点地隐去,最后消失在黑暗里。卿突然一阵难以抑制的悲哀,仿佛什么护照她生命的东西正悄然离去。她开始慌张,十分慌张,非常慌张。于是厉声呼着男人的名字,寻着他走远的方向急急追过去,青石板上响起一连串琐碎、杂乱、短促的足音。狗都听见了,大大小小,远远近近,一起狂吠起来,似乎百十年前的马贼再次来袭,血光火灾地侵杀着它们的安稳。男人显然也听见了。他停了下来,不过只一会儿,然后又迅速离开,隐没于巷子的无数个转角。

      什么也没追到。

      卿颓败地回到住所,难过得像只不被理解的猫。她从露台往下望,冲动地想:如果自己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像那些画页一样,就此消失不见?她身体里的绝望翻江倒海地来袭了,比马贼更恐怖,千军万马突临却毫无声息,狗们如何也听不到,闻不到,内心世界一片血光火灾。不过,卿究竟没敢这样做,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希望藏于云后的月亮快快地落下去,升起明早一个温暖,遥远,不会炽伤的太阳。

      男人并没有如卿预感的离去,依旧来,天天来,依旧是画不成图。他越来越久地陷入沉默,在沉默中狠狠地抽烟,然后吐出一圈又一圈的失落。远了看,他真就像了一只蚕,被缭绕的烟罩着,走进茧里去了。

      两人处得更好了。

      这一天,卿一觉醒来,看见对面山尖上闪闪发亮的白雪,突然觉得某种情感嘎然而止。心剧烈跳动着,鼓噪着全身的血液飞速旋转。某种东西在催促她赶快离去。卿一向纵容自己的直觉,便马上跳起来,以北风南下的速度收拾细软,迅速打包出门。

      走了很远,才悠然想起,该回头看最后一眼。她的小店门开着,门上风铃轻轻碰撞。枣红木的招牌在风中摇摇欲坠,上面四个镏金大字“物的回忆”,越看越模糊,直至乱成一团。

      白天就这么过去,不留一丝痕迹。

      男人在傍晚的时候准时到来。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时间在汹涌地流淌。他店里店外转了一圈,没发现卿的影子。于是跺到卧室去。被子半掀着,摸摸,还有余温。卿已经走了,可男人并不知道,是的,他不知道。他静静等了半响,又等了半响。天已经完全黑了。当他终于突然明白过来的时候,月亮挂在了窗弦上。他扭亮灯,开始狠命地哭泣,哭得狗又都狂吠起来,远远近近,大大小小。

      又一次的太阳升起在古旧的塔颠,红彤彤像个气球。水开始流,鸟开始叫,一切的早晨被黑夜洗刷得分外清澈。男人从房间卿的气息里挣脱出来,在露台上“喝喝喝喝……”地乱叫一气,又使劲伸了伸懒腰。脸上的阴郁慢慢退去,仿佛昨夜只是个遥远的过去,而过去只能在过去打扰他的心绪,现在与他无干。他装做格外地高兴,哈哈哈地笑着,一脚踹翻了躺椅,又一脚踢飞了画架。那些洁白的,细腻如肤的画页就这样从二楼的天空纷飞下来,落在青石路,掉在洼地,沉在水底,散逸在惶惑的狂野里。

      不久,卿的小店被腾扫一空。男人带着工人精巧地击穿了楼壁,多么不堪一击的楼壁!于是这边房和那边房连成一片。“规模多么宏大的手工作坊”游客们这么惊叹。

      小店里原有的旧物就经年累月地堆在屋檐下,风吹雨打,人踏兽走,碎的碎,腐的腐,零零落落。

      单不见了那个冰冷的大理石方框笔筒及71只旧画笔,没人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凭空消失。

      入夜了,上灯了。作坊一如既往开始工作,浑浊有节奏的声响,让人神智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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