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桂天成》西山东水

11、识人难

　　朱旭印象中，院长王子义的性情是世间少有的宽和，他曾经觉得王子义只是好命，根本没有身为天下第一书院——应天书院院长该有的威严。可此刻被这个一向平和的人用淡漠的眼神看着，朱旭竟觉得心底阵阵发寒，有种一切都被看穿的感觉，好像他所有的小心思在院长面前都似小孩子把戏一般无所遁形。
　　“院长，我……很抱歉，只是李氏兄弟那里，我有难处，一再好言相劝也没什么效果。”
　　族中堂姐高嫁给左相嫡次子，因着这层姻亲关系，族人前程胜过以往。所以，即便知道李明辉、李明恒这对堂兄弟来者不善，他依然将他们带进书院，没有阻止李明辉对书院夫子出言不逊，也不曾出言制止李明恒、赵蔚在他的课上言行放肆。
　　微微摇头，王子义眼中难掩失望，“小朱，你有你的难处，但书院的规矩不会因你一人而破例。况且，你扪心自问，是真的被你口中的难处困住了手脚，还是另有打算？那点小心思，你真以为书院众人看不破？”
　　闻言，朱旭的脸色先是变红而后变白，嘴唇蠕动，想为自己辩解一二句却最终放弃。是什么时候起了心思，还是一开始就没有放下过，朱旭自己也说不清。他也曾是正统儒生，只盼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年高中二甲进士何其的风光。不过就是在京城大街上为一弱女子仗义执言，哪知得罪的竟是归义侯，最后眼见着同期的三甲同进士都有了任命，唯有他似乎被所有人遗忘，惶惶不可终日，落魄至极，求助友人才来到应天书院做了一名夫子。
　　“学生惭愧，还望院长大量。”思量许久，既然院长已经明了一切，朱旭也不再遮掩，毕竟这次的机会，他不能错过。从一开始来应天书院时他的心思就不单纯，这里临近京师、备受皇恩、权贵子弟众多……一定能找到翻盘的机会。曾经仰慕他的师弟入了翰林，族中资质平平的子弟做了地方官，只有他依然一介白身，碌碌无为，让他如何甘心？若能借这次机会博得左相的青睐，同吴承之一般被纳入羽翼之下，以他的才干定然不会泯然众人。
　　长叹一口气，王子义苦笑一声，道：“人各有志，你既去意义绝，书院也留你不住，只可惜了小何对你的看重。”
　　“书院的恩德，何兄的援手，旭不敢忘，然大丈夫立身天地间，当如范少伯、张子房。”虽有歉意，但他没有对书院做忘恩负义之事，不过就是顺势而为，达成心愿，日后平步青云也会回报书院一二。一切说开后，朱旭坦荡许多，眼神愈发鉴定。
　　“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朱夫子既有鸿鹄之志，我等自然祝君此去得偿所愿。”何主事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说着。
　　“铭之”，朱旭诧异地低呼一声，客套的话，淡漠的表情，终究还是与他离了心。“此去一别难再见，日后若有用得着旭的地方，旭定不会袖手。”
　　“朱旭一事是学生之过，愿一人承担过错。”何主事主动请罪，心中自责不已，旧时的谦谦君子如何会变成今日模样！
　　“识人难,难识人,人难识。朱旭的事，你的确应当反思。眼下叁班缺了夫子，你暂且顶上，权做反省。” 王子义略微沉思后，突然如此说道。
　　何主事讶异地看向院长，不明白院长为何会有如此决定。的确，朱旭已经不能再当书院的夫子，但能任叁班夫子的人选有许多，而且将此作为对他的惩罚，太轻了，十分不妥。
　　“去叁班做夫子，我无异议，可我还是不明白。”
　　“小何难道忘了，我让你收殷仁为徒的事？他也在叁班，提前去培养培养师徒情谊也不错。”王子义煞有其事地点头道，见何主事一脸怎可如此随意的不认同表情，不由哂笑，才正经解释一回：“当然这只是其一，叁班学生成分最是复杂，有儒墨道法等诸家弟子在，世家、勋贵、庶族、寒门等出身的也都有，去用心看看吧，大家最初都有何不同，你也就明白了朱旭的选择。”
　　从五年前被院长安排做了书院主事，协助院长协调各科夫子间的关系、处理书院各项事宜，何主事一直兢兢业业、尽心尽力，也有关系相熟的夫子打趣说他父亲给他取名为“主事”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原以为自己做得不差，可院长方才的话，意思是他还有不足，可他究竟是哪点不曾领会到？
　　“是，学生定会用心，不负院长费心教诣。”
　　朱旭眼中的野心，在他来书院之初，王子义便看得分明，留下他，便是为着今日，给小何还有院里一众夫子与学生做回磨刀石。人生有所求，本无错，可想要得到就必须先选择付出，而多少人就可惜在这付出上了。
　　“《礼记•礼运》篇有言：‘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家之肥也。大臣法，小臣廉，官职相序，君臣相正，国之肥也。’天下为家，亲其亲，子其子，后推己及人及国，以礼为纪，睦亲族，正君臣，以设制度，海晏河清不远矣。”方老夫子捋着胡须说道。
　　韩老夫子的语调微微扬高，说道：“父行其慈，子竭其孝，各致其爱而无憾恨其间。导之有法，方能行之有效，是故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且知耻也。教化是重要，约束力终归不强，还是要严明法纪，既知可为与不可为，亦有为与不为之功过，方有民富国强、众安道泰也。”
　　“为方以矩，为圆以规，法为正也。若王公大人其所富、其所贵，皆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也。宗法为先，谬误世人。遍览史书，王朝覆灭，无不因宗法世袭、任人唯亲之故，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若贤者，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若不贤，权贵也必抑而废之。赏当贤、罚当暴，不杀不辜，不失有罪，然后天下治。”
　　高渐言辞铿锵地说着，他家巨子嫌弃这些啰嗦的辩论没多大意义，懒得出面，才让他顶上。儒家、法家的人是比他辈分大，但他们墨家何时讲究过这些，都是按贤能排资论辈的，绝对不能势弱。
　　“荒唐，荒唐，实在是荒唐！孔圣人有言：‘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王朝历时七百多年，三十余位皇帝，文化最为璀璨，百姓最为安宁，正是因其礼制最为完备丰富。秦变法强国，不过二世而亡，汉独尊儒术，传承四百余年，是故太平盛世、海清河晏，唯有圣人奉行仁风以得之。法家暴政乱世，墨家不尊先人，尔等用此荒谬之言蛊惑世人，殊是可恶。”
　　李明辉言辞犀利，自觉满身正气地立于场上，斥责法、墨诸家学说剑走偏锋，比不上他儒家为民为国，推行仁义之道。还对韩老夫子投以失望的眼神，这位应天书院里儒家学派的领头人学的是荀圣之道，致使应天书院的夫子和学生也都如他一般，实在是可惜更可恶。秦国变法暴政，故孔子不入秦，荀子却对秦政、秦俗多予褒奖，且不尊亚圣孟子，鼓吹性恶论，教出的弟子李斯、韩非却成了法家人物。想到右相张致泉等在朝堂为官的应天书院弟子，李明辉心中十分不愉，同是儒家弟子，本该与父亲亲近一派，却偏偏特立独行，与法家、墨家那些人交好。
　　“呵”，李明辉话音才落，公孙琳满是不屑地轻笑，“哟，这话说的可真是好听！可小女子就不明白了，你家孔子推崇周朝，言那时少有纷争战乱，仁爱之士遍地，可怎得周朝最后就亡了呢？”
　　“天子失德，诸侯失义，礼崩乐坏，而后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所以我家孔先师才以恢复周礼为己任，提倡德治仁政，与亲敬，与友信，为官廉，天下大同。”李明辉丝毫不遮掩脸上的不耐烦，名家早在战国时期就开始没落，要不是当年跟了武穆太后，哪还能再冒出来耍嘴皮子？
　　“哈哈哈……”公孙琳笑得好不肆意，“方才不还说周礼最是完美，怎得又改口说周朝从君到臣都没做到呢，原来你这礼是大家都该遵守，却又没一个去遵守的啊！李公子，你难道没发觉自己的言辞很可笑吗？”
　　“你——”李明辉面色涨红，还来不及反驳，就听得公孙琳继续诘问。
　　“王莽，李公子当不陌生吧，西汉孝元皇后王政君的侄子，后来自个儿篡位做了新朝皇帝。史书记载王莽为人谦恭，独守清净，生活简朴，勤劳好学，此人对外结交贤士，对内侍奉服侍母亲及寡嫂，抚育兄长的遗子，行为严谨检点。在当时可谓是声名远播，被誉为‘周公再世’，是世人眼中治国平天下的贤良圣人。后来如何了，李公子不为我们讲讲吗？”
　　公孙琳故意停顿，满是挑衅意味地向李明辉提问，李明辉一时语塞，心中大急，满脑子里慌忙找着论据来驳斥公孙琳。
　　“后来当然就是王莽篡汉了，说起来当时可是臣民一道推举的，可谓是民心所向。而且王莽为帝后，依然十分推崇儒家，认为天下要回到如孔子宣称的‘礼崩乐坏’前的周朝礼治时代，才能实现政通人和。所以王莽仿照周朝制度推行新政，也就是史书上记载的‘王莽改制’，以王田制为名恢复井田制，奴婢改称‘私属’，更改官制与官名，种种举措不胜枚举。不过，这等‘仁义’之举招来的却是诸侯、公卿、百姓的不满，真是奇哉怪哉。李公子，你说呢？”兵家苏羽接话道，言语毫不客气，他们兵家和儒家的矛盾就不多说了，单是最近李家的小子居然敢跑去欺负单英桂这事儿，也绝对不能忍。
　　“不偏不倚，中正平和，此为中庸，这是儒家最为核心的要义，更是孔圣人最为推崇的处世之道。王莽所为，的确是复兴周礼之举，然其急功近利、行为过激，为行周礼不惜暴政，过犹不及，非中庸之道，所以才被我等儒生否定。”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李明辉节节败退，朱旭发言声援。自古文人相轻，儒生之间当然也不例外，应天书院大多数儒生是荀学一派，而且还被打乱分到礼、乐、射、御、书、数六科中当夫子，人心难免不齐。更何况，李明辉三人来书院后的做法，各种让人看不上，便是韩老夫子等儒家人士也不情愿为他发言。见他在论战中受挫也不会当即施以援手，先让法家、名家那些人教训教训他，他们再给儒家找回场子来就是。只有心里打着小算盘的朱旭，在此刻站出来助李明辉一臂之力，不意外地收获了李明辉满意的眼色。
　　短暂的寂静，各种视线齐聚在朱旭身上，有错愕，有了然，有失望，有恼怒……
　　公孙琳最先反应过来，立马反唇相讥，“不偏不倚，中正平和，是为中庸？当年你儒家前辈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是中庸？春秋战国之时，儒学也非正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