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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莲叶何田田 ...

  •   (捌)
      那日阿瑶没向任何人告假,急急忙忙从小路窜出百花门。
      初春的风乍暖还寒,她忘了桌角小满留给她的糕点;忘了扔在后台她那个粗麻制的布包;甚至也忘了临走前应取的这个月该得的月钱。
      她落荒而逃。
      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奔跑着的少女心乱如麻。三月前的她会飞奔上前,与他感人重逢。但在园里呆了三个月,她再不是之前懵懂小女儿。
      她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她不敢在这里与他相见。
      所以她逃走——男人不可置信的呼喊声中,她丢下琵琶,使尽全力跑了出来。
      月牙儿冷冷清清,石板巷阴阴凉凉,阿瑶像只受惊的小鹿越过大街,转过小巷,回到爹的床前。
      “咳咳,今儿车站不忙?”见女儿早归,王老爹惊诧而欢喜。
      “嗯。”阿瑶点点头,转过身给炉子添了几块炭火。“站长说今晚没几列火车进站,让我先回来。”
      床榻上男人看起来放心了:“能早回是好事,你上夜班本来就不安全。”他叹息一声,继续道:“你一个姑娘家晚上工作毕竟还是不放心,我这身体呀,咳咳,其实也好多了,有机会你还是寻个白日里的工作吧。”
      “可……”阿瑶握着烧火钳愣住,这工作每个月加上小费足足有三十块大洋进账,还有糕点剩菜可拿,要不是她夜夜在那儿工作,爹的医药费怎能够?唱曲儿其实也不坏,这年月哪有什么正经工作好找?虽然她逐渐明白“妓院”不是什么好地方,也给爹撒谎说自己在火车站讨到了工作……
      但今夜之前,她都想在百花园继续待下去。
      不过造化弄人,她看见了他。今夜她看见了他。
      虽然时光荏苒,少年长成青年,但眉眼间那份熟悉——“走,咱们摸鱼去啦!”她想起头顶荷叶的少年。
      什么嘛,一点没变。
      “我知道了。”阿瑶下定决心,笑着回答:“我会跟站长说清下月不干。明早啊,就去外面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新工作。”
      “也别太辛苦。”王老爹爱怜着说。
      她背过身望着窗外的月亮,百花门她是不能再去了,但这个月的工钱她还没来及领,而且总得给妈妈桑说一声。
      唉……她头痛起来。
      第二天日头刚刚西斜,阿瑶就做贼般沿墙根窜到百花门后院。
      “你吓死我了!”端着铁锅的小满连拍心口,“我还以为是贼,你怎么这么早过来?”
      “我……”阿瑶绞紧指头,有点语滞。
      “算了不说这,你昨晚怎么就走了?客人都生气啦,妈妈桑她也——”男孩顿住,睁大眼盯着阿瑶背后由远及近的那个人。
      “你跟我来。”女人吐出烟圈,木着脸朝阿瑶吩咐。
      “走定了?”房间里的妈妈桑不快地说,“你该清楚,当时你来有多少不容易,这样的工作你别处可也——”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阿瑶嚯地弯下腰,“实在是不情之请,希望……”
      “故人相遇?”她猜到八九分,“罢了,留在这儿你也不会安心……月钱扣你一半,算是昨晚的补偿。”女人放下茶杯,“你走吧。”
      “谢谢您!”望着桌上银圆,阿瑶从未觉得这般愧疚,“我实在是……不愿在这里遇见他。”
      女人露出个了然的表情。“从后门走,小心些。”
      待阿瑶走远,她闭上眼,轻轻叹口气:“小满,告诉门口那个军爷,我们百花门呐,从没有个叫阿瑶的姑娘。”
      (玖)
      阿瑶是在巷口被团团围住的。
      金菊带着憎恶的笑从小混混身后中走了出来。“阿瑶阿瑶,真是好名字呵。”一夜没睡的女子尖声尖气。“真是让人恶心,凭什么所有东西都被你得了?”她揪住阿瑶头发,面容扭曲,“我从小练曲儿,不知挨了多少打骂才有今天,你倒好,来了一个月就把我生意抢去一半,不卖身还得那么多打赏!妈妈、客人、甚至那些打杂佣人都对你那么好……”那双怒睁的双眼就像小巷尽头,漆黑悠长。
      “连军爷都……好不容易我才有昨晚的机会……”二十大几的女人愤怒中带着忧伤,“为什么所有人都记挂你,把你当做掌中宝?”
      “不过算你糊涂,”她笑,得意而邪恶,“离了百花门,你就什么都不是!也算老天有眼给我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她后退,露出左右两个邪笑的壮汉,“各位哥哥们,给这小姑娘上上课吧,”
      被捂住嘴的女孩瞪大双眼,使劲挣扎却也逃不出禁锢半分。天哪,她惊慌失措,泪水慢慢从眼眶溢出,迷蒙中,她恍惚听见急促的刹车声。
      “阿瑶!!”男人大叫,同时取出腰后别着的手枪。
      叫骂声、打斗声、鸣枪声……阿瑶从不知世间有那么多声音,她只记得自己拔腿就跑,身旁留下呼啸的风声。
      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逃?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下意识腿就在动,人就在跑。
      她怕就这样见到他。
      从前夜深了,她有想象过他们的重逢——大片荷塘中,她摇着小船轻哼着曲儿,而他站在岸边,身姿挺拔,一副好男儿模样。
      重逢是安逸的,是美好的,怎能是……这样的?
      大路中央的女子迷迷糊糊停下脚步,他还好吗?他能打过那帮小混混吗?他带了枪,应该没有关系,自己站在那反倒是种拖累……阿瑶各种胡思乱想,直到回家进了屋脸色依旧很差。
      “咋的了,闺女?”王老爹一眼就发现不对劲。
      “没事儿,爹。”她笑,没发现自己笑比不笑更憔悴。
      之后几天,阿瑶压下心头重担,继续沿街找起工作。没办法,爹的病可是一刻也耽搁不成……又一次听到拒绝的女子在心底叹声气,关于阿金她倒是没有刻意打听,但消息总就那么轻易飘进耳朵。
      “绿波廊今天可有大人物去呐。”走出报社的女子放慢脚步,“杨董事要给北平来的大人物在那儿接风……靳家二公子……咱们可得早点去等新闻……”
      是了,是了。阿瑶定定立在地上,靳家……那阿金他肯定也在!她紧紧捏住辫尾已经褪了色的蓝发带,抿住双唇。
      我只想见你一面,远远见你一面就够了,看看你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我只想见见你。
      (拾)
      其实阿瑶完全不用担心被发觉。
      往日冷清的街道今天人山人海,人们拥挤着、喧闹着,就为一睹北平“靳家二少”的风姿。
      人群中,或许只有阿瑶没有盯着他那张英俊的脸看,她一心一意将目光放在阿金身上。
      车里的男人看起来有些憔悴,人也瘦了,但幸好他没事,阿瑶舒了一大口气,真好,你没事。她不知自己笑得如同三月暖阳。
      她注意着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清清楚楚映在她眼里,正因如此,她才能看到他下车时背后嘈杂人群中伸出双黑色的手……
      “小心!!”她尖叫,身子却比声音更早扑到男人身上。
      “刺客,有刺客!!”
      “快抓住他,他身上有枪!”
      “过来保护杨董事!”
      尖叫声怒喝声在她耳边回响,但她毫不理会,她只看着他,上上下下扫视几圈。没事,你没事……她把泪都快笑了出来。
      “……阿瑶?”惊魂未定的男人眼中有了光彩,“真的是你?”他哆哆嗦嗦伸出胳膊。
      阿瑶第三次从男人身边落荒而逃。
      混乱的人群中男人伸长手,却只挂下女子辫尾那抹蓝色的闪光。
      “真的是你,阿瑶。”望着自己当年在北平排好久队才买到的发绳,咧嘴笑成傻瓜模样。
      受惊的阿瑶兔子样窜回屋中,在半个钟头后懊恼地发现自己遗失珍宝。
      肯定是路上给跑丢了……阿瑶愤愤敲敲自己脑壳,半天阴沉着脸,连初春难得的暖阳都没叫她恢复些许。
      “王姐姐。”隔壁流着鼻涕的二狗蛋怯怯趴在门框,“门口有个阿婶说你在巷口丢了东西。”
      阿婶?阿瑶心头一动,不会运气这么好吧,是不是哪个好心的婶子拾着她掉地上的发绳?
      总归不是男人,不是“他”就是了。阿瑶定住心神,跟着孩子朝门口走去。
      (尾)
      第四次相见时,她扶着腐朽的门框,差点摔下楼梯。
      男人站在街心,阳光打在身上,就像莲叶镇的夏天,她想象中那人应有的模样。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她做贼心虚,先入为主。
      男人笑吟吟拦住她,“不不不,我是来还东西的。”他打开掌心,一抹两人都熟悉的蓝就停在那里。
      阿瑶犹豫半天,手指绞个不停,却没逃过男人含笑的眼睛。
      “怎样,这可是你的?”他故意问,慢慢合上手。
      “诶!”阿瑶鼓起腮帮,一个箭步冲到男人面前,“还给我——”
      “还你倒是可以,”男人收手,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但你从我面前逃了三次,这账可怎么记?”
      阿瑶在他臂弯中挣脱不出,熟悉的清香里,泪水渐渐蓄满双眼,“你个混蛋,你还让我等了十年呢!”
      “成天盼着你,想着你,来找你找又找不见……”她呜咽着,毫无章法捶打男人肩膀。
      都怪你,害我整日拒绝追求者;都怪你,害我每天心绪不宁;都怪你,害我日夜想着你、你、你、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男人温柔抱住他的阿瑶,圈住他的珍宝,“那我赔给你好不好?”
      “拿什么赔?”哭花眼的女孩抽噎着说。
      “一生一世。”男人抓住她手,目光清澈透明,就像阳光洒在玉带河上那粼粼波光。
      阿瑶肿着眼呆在原地,这不是她梦中的样子,这不是她想象中的相遇。没有初夏荷塘里采莲姑娘与归乡游子,没有热气腾腾接风洗尘的三莲糕,只有哭花脸的她和风尘仆仆的男人。
      但他在这儿,活生生热腾腾站在这儿,抓着她手的男人,正眼中带笑地站在这儿。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重逢。
      那日天气正好,午后暖阳热烘烘烤在二人背上,推车小贩从他们身后经过,吆喝着孩子们都爱听的曲调。
      满面泪光里,她张张嘴,声音隐没在芸芸众生里。
      “奶奶,后来呢?”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张着缺牙的嘴,满脸期待。
      “后来嘛,就进了屋呗。”满头白发的奶奶半躺在摇椅上,“我就怪道那天你爷爷身上是什么香,原来是竹叶青啊。”她举起蒲扇,挡住午后的日光。“提亲就用瓮酒,你说寒酸不寒酸?”
      “你还提酒?”浇花的爷爷吹胡子瞪眼,“我急急忙忙跑来,还能记住咱爹的心头好,够不错了好不好……”奶奶的瞪视中,他把头缩回大缸里刚刚冒尖的荷花后面。
      “爷爷你当时怎么找到奶奶的?”小丫头不解,“你又不知道地方。”
      老人笑笑,从花丛中走了过来,“囡囡啊,你要知道,有些人是你的就是你的,连老天都会助你们相遇……”他拖长声音装作深沉。
      “爷爷你坏!”小丫头鼓起腮帮,“你就是不告诉我。”
      奶奶坐起身,宠溺地摸摸孙女耳垂,胸前红线穿着的铜钱随她动作轻轻晃晃。
      她抬眼,和相伴一生的老头子相视而笑。
      “你爷爷说的没错呐,”她捏捏孙女脸蛋,“故事还很长,等以后慢慢告诉你,现在呀,我想炉子上的三莲糕怕是蒸好啦——”
      “哦哦,我要吃要吃!”听见吃的,小女孩立马不哭不闹。她从椅子上骨碌站起,在爷爷奶奶的呼唤中一溜烟跑进厨房。
      “真像你,一生气就鼓着腮帮子。”
      “像你才对,成天就想着吃吃吃。”
      笑骂着,搀扶着,两人摇摇晃晃,继续朝前走去。
      缸中莲叶随风微晃,就像当年莲叶镇外随风飒飒的万亩荷塘。
      那里都不是他们家乡,却也都是他们家乡。毕竟最初美好的相遇就发生在那儿。
      无根的浮萍,勾勾连连,最后终究是有了依靠。
      拉着相伴一生女人的手,老爷爷垂下眉毛,想起大半世纪前女孩手中那半卷旧诗。
      “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女孩眼瞳晶亮,“阿金,你说这句子好不好?”
      “好是好。”叼着芦苇杆的男孩坐直身子,“但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个没文化的!”女孩恼怒,一个莲蓬砸在男孩头上。
      是啊,“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这的确是极好的句子。东汉末年群雄并起,可不就像我们前半生那英雄美人的年代?
      可歌可泣的大人物,往往都在乱世生长。
      但是阿瑶,这些又与你我何干?
      就像十里洋场的浮华与璀璨,不过都是些过眼云烟,那些撕心裂肺的爱与恨,都是别家故事。
      我只晓得你,阿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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