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月华初照人

1、若水

　　尚国公主出生的时候，是个黄昏。本来连绵了两天两夜的春雨骤然停止，伴随着公主的第一声啼哭，一时间云开霞现，显露出夕照平原的迷人景色。
　　素后在这样的霞光里露出欣慰的笑容，她的女儿一出生就有夕照平原的好风景，定能给尚国带来更好的运势。尚明王大悦，为纪念公主出生时的夕照平原，又因巫祭称公主命主水，一满月便赐其封号——汐原公主。
　　没人想过，夕照平原之后，是无尽的黑暗。
　　汐原公主百天的时候，尚明王带领大夫武将们去一处原始深山狩猎。不想竟从一只黑熊爪子下救了一只毛都未长齐的小狐狸。看见这只毛色雪白，耳朵奇大的小狐狸，尚明王无端想起了宫里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想了想，公主不过才百天，还是不要开杀戒的好，况且这只小狐狸生的机灵不似寻常狐狸，遂决定将小狐狸带回宫赠与公主做玩物。
　　回到宫中，素后正在怀里逗弄着小公主，一抬头看见尚明王长身玉立，手里还拎着一只清理过血迹耷拉着耳朵的小狐狸。素后起身欲行礼，被王一个手势止住了。
　　“怎么这么早回宫，王莫不是思念我们小泠泠了？”素后莞尔，泠泠是公主的小名，映衬其若水的命格。
　　“想到本王的王后和公主都在宫里，本王在外又怎么能安心呢？”尚明王宠溺的按着素后的肩坐在她身侧，把小狐狸放在腿上凑近公主。“你看看，本王给小泠泠带了一只小宠物。”
　　毛茸茸的小狐狸趴在王的腿上，抬眼怯生生的瞅着汐原公主。
　　泠泠的眼睛本来就特别灵动，睫毛密长纤顺。一看到小狐狸竟然愉悦的咿呀出声，眼睛里也仿佛荡漾着破碎星光。
　　还不会说话的泠泠口齿不清：“……三三…三……三三…”,一边软软糯糯的流口水喊着，一边伸出短短的小肥手，直接抓过小狐狸大大的耳朵咬了上去……

　　十六年过去了。
　　汐原公主依然是尚国唯一的公主。长大后的公主相貌愈发清丽，遗传了素后的娴静脸颊和尚明王高挺的鼻子，一双美目浑然天成，笑起来像是能溢出细碎星光，配上嘴角小小的梨涡，伶俐的不像人间人。
　　全尚国的人都知晓，公主最心爱之物便是身边一只叫三三的雪白小狐狸。兴许是养在公主身边的原因，这只小狐狸脾气特别傲娇，耳朵很大却好像总听不见一样，任谁叫它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全凭自己的小性子。这可是苦坏了公主身边专门照看三三的小宫女筝儿。
　　这不，三三午后又不见了，筝儿实在是找不着，泠泠只好亲自和筝儿一起寻找。找着找着，泠泠就来到了素后寝宫旁边的小花丛，不经意间看见了海棠花下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好啊，我的大三三，可算找到你了，居然藏在这里……”泠泠愠怒的直接拽出三三的尾巴，三三哀叫一声。
　　“说，你是不是又去母后宫里偷吃栗子了！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子了……你这样哪只狐狸愿意要你啊”泠泠蹲下来，捏捏三三的面瘫肉脸。
　　三三耷拉着耳朵，眼睛半眯着，一副“你管我啊”的样子。
　　“算了，你这只笨狐狸又不懂。”泠泠起身拍拍衣服上的褶皱，“反正都到这里了，去见见母后吧，不知道这个时间母后在做什么呢~走了，三三。”
　　三三听到这话，立起了耳朵，脸上好像有一瞬间凝重的神色，转身向反方向跑去。
　　“三三你又不听话了！”泠泠一把抓住三三搂在怀里，任三三挣扎不得。走到素后寝宫门外的时候，听到里面好像传出了尚明王的声音。
　　“奇怪，父王这么会这个时候来母后寝宫？”泠泠很是疑问，伸手刚要推开门，一瞬间听到了素后的哭声，泠泠瞬间愣住了。
　　“泠泠才十六岁……”是素后的哽咽声。
　　“本王也不想，泠泠是本王唯一的公主，但是这件事情已经拖得太久了。”是尚明王无奈的叹息。
　　“为什么一定要泠泠去做质子？”
　　“兆国是我们的邻国，要攻打我们尚国轻而易举，毕竟我们两国兵力相差甚远。……只是现在，兆国野心勃勃一举攻打孟国，尚无余力攻打我们，为了牵制我们，兆启王早就提出来要尚国唯一的公主去做质子。本王一直没有应允。上个月，兆国攻打我尚国边境，夺取我国三座城池……今早接到兆国使者的文书，来接公主的使者……明日就到……”
　　三三在泠泠怀里出奇的安静，抬脸看向泠泠时，泠泠早已面如死灰。
　　“我不要，泠泠可是我们的亲骨肉啊……”素后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
　　尚明王再不出声，只能听见长长的叹息。
　　不知道在门口伫立了多久，泠泠一回神，抱着三三沉默的回到自己的寝宫。
　　“诶呀，公主你可回来了……我还在想，怎么三三没找到公主还不见了呢!三三你实在是太不听话了！”小宫女筝儿一脸着急，飞快的说着。
　　“筝儿……”泠泠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去把三三特制的□□拿过来。”
　　“诶？”这种□□是公主根据肉食动物三三的口味特制的，但是吃多了不消化，所以平时公主不经常让三三吃。虽然疑问，筝儿还是去了。
　　取回了□□，泠泠给三三的小碗里装的满满的，就让旁人退下了。
　　三三从泠泠怀里跳出来，蹦跶到碗边慢慢悠悠的吃起来。
　　泠泠抱着膝盖慢慢蹲在三三对面。看着三三。
　　“三三，多吃一点吧……不知道兆国能不能给你做这么好的□□吃，我好想带你去啊。但是你那么喜欢吃，还是留在宫里吧……母后他们会对你好的，只要尚国还在，你就一定还有□□吃……”泠泠下巴埋在怀里，越说声音越小。
　　“明天我们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让我再看看你吃□□的样子吧……”
　　一直吃的津津有味的三三却突然停止了啃食，伸出一只爪子，把碗推得远远的，凑前来紧靠着泠泠真诚的盯着她。仿佛那碗□□，对它完全没有诱惑力。
　　三三这一举动，像是一个理解和安慰，化解了泠泠的忍了许久的坚强。
　　泠泠忍不住埋头痛哭，泪水一滴滴落下，颗颗落在三三坚定的脸上。

　　汐原公主离开的时候，也是夕照平原的壮观景色。
　　兆国使者一天都不肯多留，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布满沿途，看着他们的公主小小的身躯坚定的一步步踏过她的国度。很多人都无声的哭了，每一个国民都是那么的热爱这片宁静的土地，他们却无力保护他们的公主，反而要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去护卫尚国最后的安稳静好。
　　多少年之后，尚国人也会想起那一天淋漓尽致的红色霞光。尚国汐原公主拖着隆重的长裙，从这样的霞光中走来。脚边那只流言里桀骜不驯的小狐狸温顺异常，一步一步的紧跟着公主。霞光把它的皮毛照的火红，身影被拉长。伴随着公主的脚步离开，霞光渐渐沉下，自公主踏出国界的那一刻，整个尚国，顷刻笼罩在无声的黑暗冷寂里。
　　兆国的待遇比泠泠想像的要好很多。此行，泠泠只带了誓死跟随她的筝儿一人。到了兆国境内，泠泠被带往远离王宫的玉溪山里一处宫殿。这座晓寒宫据说是夏日里王族避暑的去所，很宽敞，配置也齐全，只是很荒凉，也好，很安静。
　　兆国派了一队侍卫护卫着晓寒宫，并没有指派宫女照料，只是每日会有宫人固定送来衣品餐物。说白了，这就是软禁，异国公主前来未受到君王接见，无非是一种示威。
　　泠泠并没有多么在乎，起码兆国算不上虐待她。再说偌大的晓寒宫里虽然只有二人一狐狸，却也乐得清净，闲来无事日日写写字看看书，似乎也无惧这样的聊赖时光。
　　影响最大的可能还是大耳朵狐狸三三，作为一个忠诚的肉食生物，简单的饭食根本满足不了它贪婪的胃。一张胖乎乎的肉脸慢慢的瘦下来，不知道是长开了还是真的饿瘦了。但是脸上的肉少了之后，圆溜溜的黑眼睛显得比以往更大更漂亮。
　　筝儿说，跟谁久了就会长得像谁，三三的眼睛虽然比公主圆，但是却极其神似。
　　泠泠一笑，不过近来三三的变化的确很大。不止是苗条了下来，毛发育的愈加浓密光亮。而且它安静了很多，总是趴在一旁偷偷的看泠泠，泠泠一望过去它又避开了目光。还有，小狐狸最近总跑出去玉溪山里半天都不回来。泠泠想，三三要么是憋坏了心性大变，要么，是不知道看上了玉溪山里哪只狐狸。
　　总跑去玉溪山里的三三，的确认识了一只漂亮的花尾小狐狸。不过，不似泠泠所想。
　　而三三，当然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它拥有远古青丘灵狐的纯正血统，是一只灵兽，万物走兽至尊。在它还是一只完全没有灵力的幼狐的时候，不慎走丢遇见了刚刚冬眠醒来的饥肠辘辘的黑熊，于是，有了尚明王带它回宫的一幕。
　　近来，三三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灵力修行的差不多了，虽然还不稳定，但是已经可以试图修成人形。它急需一个可以隐藏的地方，一来可以让自己安心控制修行，二来避免自己形态紊乱的时候吓到它的公主。就在这个时候，它在玉溪山里晃悠的时候，遇见了花尾狐狸。
　　天地之间的走兽，以青丘灵狐为尊。纵使花尾只是一只普通狐狸，也能够明白这一法则。这只花尾的父母在去年春天的时候被兆启王进山捕获，现在已经成为了兆启王某位宠妃的衣饰。花尾狐狸把狐狸洞供给三三修行，也是希望三三能够帮它复仇。
　　三三并没有什么所谓，花尾小狐狸沉稳寡言，举动并不出格，它并不讨厌它。况且，是兆启王害的它的泠泠公主身在异国，极少欢颜。三三印象里，兆启王并不是好人，如果以后花尾狐狸有什么需要，帮帮它也未尝不可。
　　转眼已是清明，泠泠来到兆国已有一年。清明时节，做冷欺花，将烟困柳。正是万物灵气最足的时候。这一天，三三终于在狐狸洞里修出了人形。成了人形的三三相貌清秀精致淡漠，还有一点可爱。
　　花尾小狐狸在旁边歪着脑袋看它，有些羡慕。
　　“我的样子怎么样？”三三疑惑，毕竟问旁人都不行。
　　“…… ”花尾狐狸认真的思索着，“……… …”
　　“耳朵？我耳朵太大了么…”三三摸摸自己的耳朵，花尾狐狸觉得自己的耳朵比它见过的所以人要大一些。不过想起泠泠总喜欢顺着摸它的毛茸茸大耳朵，三三决定不要改变，也许泠泠就喜欢大耳朵呢。
　　“你说…泠泠会喜欢我的样子么？”
　　花尾狐狸不解，毕竟它也不认识泠泠，也不大清楚人类的审美。反正它觉得，它的灵狐仙人很好看，还是第一次见到灵狐修出人形呢。
　　“我走了，去给泠泠看看，晚上过来。”没办法，灵力不稳，晚上还需要多加修行。
　　“……”

　　三三回到晓寒宫的时候，已是午后。
　　公主正坐在案前静静的习字，指尖肤若凝脂，筝儿在案旁磨墨。一年以来，泠泠公主出落的更加娴静大气，若不是自小伴着泠泠长大，三三真的会怀疑，这等出脱的气质，莫不是哪位青丘女狐。
　　听到了细微的动静，一旁的筝儿率先抬起头。看见这位少年玉立在案前，一身白衣看不出什么等级，甚至不清楚什么材质。
　　“你……是谁？”筝儿疑惑的问，听到筝儿的声音，专心落笔的泠泠才抬起头，疑惑的看着三三，那目光，既熟悉又陌生。
　　“我……”总不能说自己是狐狸三三吧，灵机一动“……我是宫里派来…照顾公主的宫人。”
　　“宫里派来的？”筝儿撇撇嘴，“宫里派来的人一定不怀好心，他兆启王哪会那么大发慈悲。你走，我们公主不要留你！”
　　三三一时接不住话，沉默了半晌。
　　“叫你走没听见啊？！”筝儿有些生气。
　　也许是觉得筝儿的举动有些过分，本来没有接话的泠泠终于忍不住出声：
　　“筝儿，好了，不要过于无礼了，”转脸看着默然的三三，“你看着挺面善，晓寒宫很冷清，如果你愿意留下就留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对了……人都是有名字的，三三俯首深思，看见桌案上泠泠还未干的娟秀字迹：

　　晓寒不奏凡尘乐
　　玉玦琳琅天籁音

　　“…哦，我叫乐音…”
　　“乐音？”
　　“对，乐音。”

　　自此，乐音留在了晓寒宫。
　　最初一段时间，筝儿对乐音很是排斥。护主的小宫女笃定的认为，兆宫里派来的人一定会对公主不利，好一段时间，乐音根本无法近公主的身。
　　没想到，后来的筝儿慢慢把乐音当成了除公主之外最信任亲近的人。她本来就是一个简单纯粹的丫头，来到晓寒宫这一年多，根本就没有能够陪她好好说话的人，连公主都日益沉默寡言。天真的筝儿丫头和乐音的相处时光里，发现这位面瘫的少年总是呆呆的样子，做什么都好像慢半拍，根本就不像一个细作，但是他很快的就能记住公主的喜好和习惯，好像照顾了公主很多年一样。而且，筝儿总觉得对他很熟悉。
　　“乐音，你真的是兆国人么？我们以前真的没有见过么？”筝儿歪着脑袋，又一次认真的问。
　　公主有时候听见了，会无奈的一莞尔，并不会搭他们的话。
　　乐音回给筝儿一个真诚的呆笑，他并不常说话。人类的语言还不是很习惯，总怕会说错什么。
　　“诶……算了，又是我想多了。对了，你知道吗，公主之前啊，有一个特别心爱的白狐狸三三，可是三三有好久都没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哪只狐狸拐走了，乐音你要是哪天看见它了，一定要把它抓回来啊……感觉三三不见了以后，公主话更少了……”筝儿絮絮叨叨的，乐音低着头，认真的听着她叮嘱。
　　絮叨了一番之后，筝儿就出去忙她的活计去了，有个懂事的乐音待在省事的公主身边，筝儿自然很放心。乐音静静地立在案旁磨墨，他的泠泠公主安然的习书，时不时举笔落下几句一时兴起的字墨。两人都长久的默言，这样的时光却让乐音特别安心，他终于能够修成人性陪伴着她，看着她读至悲哀处蹙起的眉头和愉悦时欢愉的眉眼。
　　听过刚刚筝儿的话，乐音心里多多少少存下一些疑问，他想知道:三三在公主心里，到底有怎样的地位？犹豫了片刻，乐音还是不禁问出声:
　　“泠泠公主……三三走了，你难过么？”
　　泠泠正提笔欲写些什么，听到乐音的疑问，顿了一下，然后释然地浅浅一笑。笔墨落下:

　　知不言 惑不语 安之吾思

　　写完这一句，泠泠才开口:
　　“可能是和三三在一起太久了，它不见了，我却总感觉它并不是出事了，反而应该很快乐，”
　　泠泠转过脸，她的脸在柔和的光线里愈发恬静，浅笑的眼睛里溢出细碎星光，“它去过它更想要的生活了。”
　　乐音心一动，仿佛有一束温暖的光照耀。
　　“泠泠公主……”乐音认真的盯着泠泠，“三三……它肯定不是跟别的狐狸跑了……公主对它那么好……它一定会很想回到公主身边。”
　　公主缓缓点头，回过神继续习书。这次谈话，让乐音觉得之前转换身份产生的陌生感似乎消失了，两个人的相处更加自然，一举一动都异常契合。
　　乐音依旧每个晚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花尾狐狸洞修行，他很想有一日修行足够了，就带着泠泠离开这里，为她建立一个稳定繁荣的尚国，让她可以回到那日思夜念的家乡。
　　泠泠公主睡得很早醒的也很早，摸透了规律的乐音夜一深就悄悄溜走，后半夜天未擦亮就回来，看一眼泠泠静好的睡颜，再安心回房休息。
　　正因为一切从来都有条不紊，所以这个晚上那么特别。更深露重的晚上，乐音携着一身寒意回到晓寒宫时，却发现泠泠门纱上印着一豆灯光，房里隐隐传出瓶罐撞击声。
　　乐音急忙破门而入，眼前的景象令她惊呆了。地上散落着几个空着的酒瓶，泠泠瘫坐在地上面色酡红一脸泪痕，恐怕早已神志不清。听见门突然打开的声音，泠泠泪眼盈盈的看过来，口齿不清的开口:
　　“乐音……嗯……你回来了……”泠泠撑起身子想起来，摇摇晃晃地却怎么也起不来，乐音急忙俯身扶住泠泠让她靠着自己一起坐下。
　　“泠泠，你怎么了……怎么大晚上喝了这么多的酒？”扶着泠泠柔弱无骨的单薄的肩膀，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下，泠泠的衣衫有些凌乱，露出来锁骨曲线分明。乐音突然发现，原来泠泠竟消瘦成这般。
　　“乐音啊……兆国……我们回不去了”泠泠声音沙哑，细白的左手摇摇晃晃的伸到乐音面前，那条系在长长链子上的半颗鲛人泪，现在已经碎的不成样子。
　　乐音想起来，这半颗鲛人泪是泠泠离开兆国的前一天晚上，尚明王和素后一起交给泠泠的，另外半颗做成了一枚戒指戴在素后指上。这鲛人泪受到了尚国巫祭的巫术，只要一方出事，一整颗鲛人泪都会破碎。现在泠泠手链上的鲛人泪碎了，意味着……尚明王和素后此刻已经不在人世，兆国……很有可能已经被灭了。
　　乐音一时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的公主。晓寒宫的侍卫前段时间调走了一半，乐音那个时候就应该想到，兆国的兵力已经被集中起来全力攻打尚国。
　　明明自己身上才应该沾染夜晚的湿气，乐音却感觉到泠泠身上冷的更甚。长吸一口气，一把把泠泠拥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肩窝。
　　“泠泠，我……不怎么会说话”乐音的声音从泠泠头顶低低的传过来，带着属于他的沉稳坚毅
　　“但是……，我会在你身边，一直在”
　　一直忍住声音的泠泠，好像寻找到一个可以依靠可以释放的地方，抱住乐音宽阔的肩膀，终于哭出声来。
　　“我以前……给父王母后……写了好多好多信，总想着……等我以后……唔……回兆国了……就可以给他们看了……唔……可是……他们再也看不到了……”
　　泠泠哭的像个孩子一样，乐音紧紧的无言抱着她，也许释放了泠泠就会更好受了。泠泠逐渐不说话了，但是仍然在颤抖。泠泠的每一次颤抖，乐音都心一惊，害怕这样的泠泠会不会生病。看着渐渐擦亮的天边，乐音心一狠，一只手轻轻摸上泠泠的头发抚摸着，看似安慰，其实是在施灵术，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用灵术对泠泠。
　　在乐音灵术的作用下，泠泠慢慢安静下来，倚在乐音身上睡着了。
　　乐音听着泠泠匀称的呼吸，温柔的拦腰抱起放在榻上。转身施术加热了一盆水，拧了一条湿毛巾，坐在榻边小心的擦拭她的脸。最后的月光斜斜的照进来洒在泠泠脸上，泠泠微红的脸颊显得更加娇嫩剔透，残留着的泪花映在她的睫羽，显得她更加楚楚可人。
　　乐音坐在榻边默默注视了许久。他感觉自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但是他说不清楚，做人的时间太短，人类的情感他还摸不通透。但是有一点一直很清楚，那就是他想好好保护泠泠，并且一直陪伴着她。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乐音俯身在泠泠额上温柔的印下一吻。
　　好梦。我的泠泠公主。

　　翌日乐音再去往泠泠房间的时候，泠泠已经醒来，除了眼睛微肿，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筝儿正在服侍她洗漱，地上的东西早已被乐音清理干净，昨天发生过什么，筝儿根本无从得知。
　　乐音甚至不太确定，泠泠记不记得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她再也没有提起，生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泠泠看向乐音的目光，似乎更加温柔，对此，乐音还不敢确定。但是泠泠不说，乐音也不能说，他既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泠泠想起会不会更加难过。
　　日子似乎就这样不慌不忙的过着。
　　一日，乐音收拾完院子里的海棠花回到晓寒宫，听见筝儿说，前来送餐的宫人带来了一封信，但是泠泠公主看完之后并没有说信里的内容，只是看着窗外时不时的发呆。
　　乐音听完，立刻来到书案旁。泠泠果然倚在书案旁边的窗子旁发呆。乐音轻轻拽了一下泠泠的衣袖:
　　“泠泠，筝儿说今天宫里来了一封信。信里……说了什么么……”
　　泠泠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停滞，很短的一瞬间，随即又是温暖的笑。
　　“也没有什么，无非就是你已经知道的事情，兆启王是在告诉我，母国现在的境况……”
　　原来泠泠记得那个晚上，不过乐音现在已经不在乎那么多。他更想知道，尚国灭了之后，兆国对泠泠这个亡国公主，有什么样的处置。
　　“那……信里面说了对你有什么安排吗？”乐音一脸谨慎。
　　泠泠笑的更温暖了:“放心，兆国收了不少尚国的大臣，为了安抚天下人，宫里会对我们更好。明天，你就会看见宫里派来照顾我们的人了。”说着，泠泠伸手抚上乐音的脸颊。她的指尖很温柔，也很凉。乐音一时怔住。
　　“乐音，我想拜托你一件，我知道你一直很真诚的照顾我。这几天，我总想起童年，有一年父王给我带的霜降那天的玲珑果。我还记得那个味道特别好吃，但是后来再也没有吃到过了。我今天叫筝儿问过侍卫了，这座玉溪山里没有这种果子。但是我真的特别想吃，我们这里只有你可以自由出入，能不能麻烦你出去一趟，看能不能找到霜降的玲珑果。”
　　泠泠想吃的东西，乐音当然会去找，何况对他而言并不是难事。此时据霜降还有不到两天。乐音果断的应允下来，简单收拾一下就出门了。他先去狐狸洞找了花尾狐狸，询问她附近哪座山里会有玲珑果。小狐狸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起有一座很远的山上有玲珑果，它听一只老猴子说起过。
　　二话不说，乐音就带着花尾狐狸前往那座山。的确很远，以乐音的速度，到达时也用了大半天。所幸，这座偏僻的山上真的有红彤彤的玲珑果。等霜降乐音就等了整整一天，等的十分焦急，花尾狐狸从来没见过乐音有这么不淡定的时候。
　　等到霜降那天的卯时过了，乐音立刻采了玲珑果，拎着花尾狐狸飞快的回到玉溪山。
　　乐音很兴奋，他特别想看到泠泠开心的样子。他的兴奋，以至于忽视了晓寒宫沿路的变化。
　　推开晓寒宫内厅的门，乐音发誓，泠泠这一瞬间的美，叫他毕生难忘。
　　披了一身红装的泠泠美得惊人。
　　乐音从前只见过泠泠穿浅淡的颜色，没想过，这一派殷红在泠泠身上竟然那么动人。一时间，乐音都忘了泠泠装束的所以然。
　　泠泠回头，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精致的妆容令她看起来另有一番风情。看见乐音，泠泠嫣然:
　　“回来了，没想到你这么快”语气却是云淡风轻。
　　直到听到进来的筝儿的哭声，乐音才彻底回过神。
　　“公主……呜呜……筝儿不想……”筝儿早哭的一脸泪痕。
　　“好了，”泠泠柔声的说，“没什么好难过的，把茶放下就走吧，看看迎亲的队伍，是不是快要到了。”筝儿抽泣的放下茶盏，转身出去了。
　　“怎么回事？”乐音惊讶的问。
　　“没什么，我本来以为，你根本不能来得及赶回来的。”泠泠缓缓坐下，语气依旧的云淡风轻，“无非就是为了安抚在兆国担职的尚国老臣，兆启王要那我这个尚国唯一的公主做妃子，还办了如此隆重一场婚礼。”
　　乐音早已听呆了。“那你怎么不和我说？”
　　“有用吗？”轻启一茶盏，慢条斯理的饮尽。 “和你说有用吗？”泠泠突然笑的很悲凉，“三三，如果有用，你早就能阻止尚国亡国了，你早就能带我回到安好的故乡了……”
　　“你……知道？！”乐音愕然。
　　泠泠俯首，默然半晌，乐音看不见她的脸。等泠泠再抬起脸时，触目惊心的，是她嘴角流淌的血迹。
　　“泠泠……”乐音飞快的来到泠泠身边，扶住泠泠时才发现她身体早已无力。泠泠好像彻底撑不住了，乐音一扶她，她整个人就瘫在乐音怀里。
　　泠泠挤出一个艰难但却释然的笑: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怀疑了，后来……你第一次开口……叫我泠泠公主……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三三……除了父王母后，也就……只有可能三三知道……这个称呼……连筝儿……都不能这样……叫我……”
　　乐音听着泠泠越来越不稳的气息，余光看见那盏茶时才发现它不寻常的色泽。乐音感觉自己的眼眶很热，有什么东西……渐渐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原来你早就知道，可是泠泠……你为什么要这样……”乐音也渐渐泣不成声。
　　“乐音……不要哭……”泠泠伸手无力抚上乐音的脸，“我是……尚国公主……直到死……我也应该是……尚国公主……乐音……听话……不要哭……你是我……最后的温暖啊……我真想……和你一起……很久……很久”
　　“不要说了！”乐音紧抱住她，感觉她的体温渐渐冷却，感觉好像多说一句话，泠泠就会离他远去……
　　“乐音……”泠泠看着他，给了他一个最无力但是最温暖的笑，笑着笑着，泠泠的嘴角慢慢垂下，那双漂亮的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

　　再后来，就是很多年以后了。
　　当年兆启王迎娶尚国公主的婚礼盛大的至今百姓还在议论，兆启王第一次看见公主时，就惊讶于她绝美的容貌，对其百般宠爱。听说这位公主也是十分有手段，短短几年，不仅享受独宠，在政局里也掌握了决定地位。
　　再没多久，兆启王无故暴毙，他过往的子嗣早已被颖宠妃统统扼杀。可怜的兆启王至死，除了财产地位，便是一无所有。
　　不过，后来又有人说，那位叫苏颖的宠妃根本就不是尚国汐原公主，而是一只花尾狐狸，受一位青丘灵狐的点化，才修以人形。
　　而真正的尚国公主，于结婚当日殉国，挚爱她的青丘狐仙把她带走，以灵术常年供养着遗体。期待着一场根本不可能的复生。
　　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