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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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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个月的光景,天气渐渐冷了下来,我也不得不开始担心起更加严寒的北方情况如何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时而准确,时而模糊,像是太阳东升西落的常识且先不提,我所能涉及的人事都都井然有序地排演着,而时令和气候的变化却相当随意,一些事件也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倒是很符合人记忆的规律——在一个墨守陈规的框架里,大体是模糊的,但涉及到某段情节,哪怕是段浮光掠影也能栩栩如生。
北边来的文书倒没什么坏消息,敌国入冬了粮草不够,没有精力进行大规模的军事突击,若不想让他们骚扰边防,也有的是胡萝卜加大棒的招数。探子们表示三皇子日行坐卧,也未同哪派军官过分亲密,不像是有同谋的嫌疑。
我命人给前线多添些御寒物资,又把内务府新赶制的几件大氅夹杂一些宫外买的小玩意寄了去。
其间轩辕慕澈倒是来过一次,显然已经心急如焚,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便宜皇帝,身边没了护驾,也不敢再挑他刺,劝解他说我并没有觊觎他妹子的想法,宽慰他道:“不瞒轩辕少侠,这两个月来我也四处派人搜集消息。前几日才得知,宫中确实有过一颗鲛珠,当时慕容皇室管着,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我也着人细细问过宫中的旧人,也没得到确切的消息。这样,慕容公子再过十来天便要回朝,到底原是他家的东西,若是珠子原在密室之类的地方,还需他首肯带我们取来。”
轩辕此时确已无计可施,只得问道:“他究竟什么时候会回朝?若他回来了也不肯说出鲛珠下落,又当如何?”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我和轩辕慕澈无怨无仇,却不得不刁难逗弄他,一摊手:“北边的事已办得差不多了,他们再过半个月必然会归来。至于慕容公子的意愿,我也不能确定,但落璃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必然能安然无恙渡过此劫的。”
我摇唇鼓舌说了半天,轩辕慕澈方恨恨退下了。他前脚一走,我便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吐湿了整块衣襟,低头拿袖子一揩,头又有些发昏,模糊间仿佛有人同我说:“刘荣,大凌江山,本是我慕容氏的,你若扛不下来,我自然要同你一起肩负。”
可是,我不是刘荣,我也不想成为刘荣啊。
开始落雪了。
随着白天越来越短,我的精神也逐渐萎顿下来,除了上朝,便是整天缩在裘衣里,围拥着暖炉。前几日还能和逐渐熟络的宫女小姐姐们油嘴滑舌,这下只是困倦得很,连提笔写信的劲头也很难提起来。
我并不能分清,这是由于我每况愈下的抑郁在发作,还是我努力做出的拖延给这个世界带来的不确定性对我造成的反噬。小说和现实生活最大的不同之处,不在于其真实与否,而在于其逻辑自洽系统是否完备。虽然现实生活中的常用逻辑系统似乎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地步,但总体而言,它们往往是无法自圆其说或者并没有被人类活动所完全探明的。但是意识作品,无论是多么蹩脚的作者,都必须为之创建一个贯穿始终的逻辑系统,就好像柯南里无论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是多么荒唐扯淡,片子最后都必须出现嫌疑人陈述缘由的情景。
在现下的境况里,轩辕慕澈显然被困在“只有从大凌王室手中拿到鲛珠,才能救活落璃”的逻辑中,在没有作者新的干扰下,他没有任何其他途径获得救治的方法,而结论就是,他将得到鲛珠,医治好落璃,眼见女主大限将至,我却仍在阻碍结论与前提的咬合过程,总不免尝点苦头。
过了几天,北上的使团终于功成身退。
冷寂了许久的宫廷终于迎来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众人都显出些欢喜来,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设列仪仗,准备祭祀。我数了数日子,三月之期,还剩十天了。
第二天他们就要接受大凌最热闹的洗礼,宫人们还顶着雪打扫庭除,我坐在殿外的阶梯上,放眼望去,天地宫宇的细节已经被雪花点缀得模糊,脚下的大红地毯像一条干涸的血脉,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身上盖上了一件貂毛的斗篷,我一抬头,一脸焦急的小石子又往我手里塞个手炉。
我微笑道:“没事的,朕不冷。”
“您可别说胡话了,地面这么凉,您又只穿着贴身的衣物,这些不长眼的奴才又只管自己手上的活计,也不来给您添件衣服,您若伤风了该怎么办?”
我仰头看向密密洒落的雪点,似乎有一片雪花落进了眼里,眼睛一凉便落下泪来:“原来是没感觉的,你这么一说,倒真觉得有些冷了。”
小石子愣愣看着我转头朝他流泪微笑:“少,少爷,你,怎么了?”
“小石子,朕问你,我,刘荣,是不是很喜欢慕容钺?”
小石子犹豫了半顷,方低头道:“自少爷同三皇子绝交后,我几乎没听您提起过他。可是,您当了皇帝之后,就对慕容公子着了魔似的,之前喜欢的小倌都不要了,后宫里也不添人,除了政事就绕着他转。除却落水那一次,你还差点被未服下软筋散的慕容公子抹了脖子。可是您,好像从没有怪过他。”
“阿钺刚走那几天,我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对吧?”
小石子点点头:“是。您总是生闷气。”
“对啊,我很生气,分明我不应该这样子的,却左右不得自己的心思。”我勉力笑了笑:“想来你也看得出,自落水过后,我变了许多。我想着不再执迷于慕容钺,想同他好好相处,兴许还能成为朋友。我是我,怎么会和先前的刘荣一样呢?”
我掏出一张纸来,道:“几天前,我收到前线探子的密报,说是慕容钺进了敌国大都,已经连着三天没传出消息来了。那夜,我竟然梦见他出了事,醒来时枕头都湿了。小石子,你说,我和他相处不过半年,纵他真出了事,也不至于七上八下恨不得立即北上去见他,兼之,平日里也只是斗嘴抬杠,哪来那么深重的交情?”
御书房他念折子的声音,一起用膳时下意识感受到已不存在的他嫌弃的眼神以及枕边渐渐凉掉的温度,失控地跳到我的生活中,这到底是谁的怀念,我真的分不清,最后只好消了气,一股脑地都接受下来。
小石子扶上我的手,道:“主子,这儿冷,您先回屋好不好?”
我抽出自己的手臂:“不必了。里面太热,热得我脑子一团浆糊,没法好好想事情。”
“主子,”小石子的声音也黯淡下来,“我知道这两个月,你很想念三皇子。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落在眼里的凉意钻到心坎里,我由小石子扶起,向着开着血盆大口的宫殿走去,迈入门槛时终于忍不住:“小石子,若是有一天我不见了,你千万不要试图查询我的下落。记住,带上足够的银两,逃得越远越好,隐姓埋名当一个小老百姓,你帮了我良多,我却没什么能回报你的,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小石子突然红了眼眶,梗咽道:“主子怎么又说这种话,当初我们起事时,您连自己的退路都没留,反而给奴才找了个替身,最后不也平安无恙吗?”
我忍不住摸摸这个只有十六七的孩子的头,道:“想到冥冥中,有一种不可抗力,规定我应该爱什么人,做什么事,我总是觉得难以忍受。但不知为什么,偶尔也会很感激,像是从未被世界遗忘,莫名无法控制的感情,水到渠成般遇到能改变我的人,若是这样走下去,就像前路有灯光的指引那般安心。”
我取出两份几删几易的信稿来,让他将旧稿弃了,将新稿用信封包上,让他将信放到我的寝居里。
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力打出了SOS的字样,现下所能做的一切,除了等待,就是做好准备。
终于,在雪下得最大的这天,慕容钺一行人回来了。
听到殿堂门口传来的宣召,我的心跳突然被那响起的不甚清晰但笃定规律的脚步声搅乱了。我站了起来,顾不上小石子侧身靠近的探问,朝门口大步跑了出去。我只是从奏折上得知他纵横捭阖间谈笑宴宴,从探子那知道他感了点风寒,但却不知道那砭骨的朔风怎样粗砺而深刻地斫伤了他的容颜。我就这样冒冒失失跑出去,手足无措地像是第一次给一个女孩子送一封情书。
跑下几阶高耸的丹墀,便被迎面而来的鹅毛大雪掩住了双眼,明黄色的衣袍兜住了猎猎的风声。我伸手一抹,眼前的景象是一幅被水晕开的中国画,他穿着反光的战袍,背后是一片黑压压的军队和偃哑的殷红旌旗。
分明前方的面容尚不清晰,心脏却大概快要跳出来了,于是我站定,扬起右手,朝他喊道:“阿钺,你快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说什么呢?说,陈凯程喜欢慕容钺。慕容钺,你能不能当我男朋友?慕容钺,老子喜欢你啊。
前面的身形似乎是顿了顿,而后几步加速,飞奔而来,在他出现在我面前同时,我似乎看到一束银光直劈而来。
我听到胸口喷薄的血液像是布匹被撕碎的声音,对上他毫不犹豫的眼神,他的眼神就像这记刀一样锐利而直接。
他松开了握这匕首的手,淡淡问道:“何事?”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