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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五年平金(47) ...

  •   庐州城中。

      刘锜的书桌上,摆着岳飞和吕祉的两封移文。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收到了这两封穿越重重封锁,分别来自北峡关与鸡鸣山的信函。信还没有拆开,送信的硬探已经将军情一五一十地叙述完了。刘锜兴奋地在室内来回不停走动,因为连日不眠不休而眼窝深陷的脸上浮现出了难得的喜色。他对一员亲将命令道:“快把国夫人请来。”
      焦文通一直陪在刘锜身边,闻言耸了耸眉头,疑惑地“啊”了一声,“都统,夫人是一介女流,要现在请她过来吗?”
      刘锜此时心情非常愉快,含笑解释道:“焦太尉,你这个人呀,什么都好就是看事情粗疏了一些。咱们大宋这许多鼎鼎有名的国夫人,比如韩宣抚的梁氏、岳宣抚的李氏,哪一个不是掌管军务的贤内助,她们的事迹如何我也不用多说了。我单问你,自上次老营阅军之后,你还能把吴氏国夫人当做外人看待吗?国夫人替咱们做了那么多安抚人心的工作,好让咱们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安心打仗。后来更把照料伤员的担子挑了起来,跟王神医一起忙里忙外的,连带宣抚家中的粗使丫鬟都组织起来了。国夫人一个从前不经世事的大家闺秀,为了守城做到这个地步。焦太尉,你倒还打算跟国夫人隐瞒军情,何况还是大好的消息。你摸摸你那胸口里的良心还在吗?”
      焦文通的老脸一红:“还是都统想得周到。末将说这些也没有恶意,就是担心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军事,听了军情之后瞎出主意,让都统难办。”
      “啰嗦,我自有分寸。下去接替柳倪防城吧。”刘锜嘴角含着笑责备道。等焦文通行礼出去,刘锜才收敛笑意,拿起一封函件,将那封口的火漆对着阳光仔细照了照。红漆封缄完好无缺。他这才小心地裁开了封口,拿出公文仔细看了起来。
      ……
      吴氏此时正忙地脚不着地。
      这些天由于金兵攻城甚力,除了阴雨天几乎每日作战。原本城中不到三万的兵力,三千余精兵随吕祉救援王德了,剩下的刘锜本部六千余主力加上靳赛部下的杂兵,左支右绌总算守得城池不丢,但自己的伤亡也已经到了十分之二三。这样一来原本不承担作战任务的辅兵也必须上阵,病坊中不能自理的受伤将士一下没人照顾了。王仲明气得跑进宣抚司大骂刘锜良心被狗子叼走了,刘锜也只能赔笑而已。多亏吴氏出面,主动组织自家仆妇与一部分军中女眷听候刘仲明的指派,这才算解了燃眉之急。这些女眷因为这份工作,每日可以多分三两米饭;同时女眷们认真,照顾起伤病员来格外地细心,伤员死亡率也大大下降。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不只刘仲明满意,刘锜满意,连营中家眷们都感念吴氏的好。

      这会儿,吴氏正亲自监督着在病坊外面分粥。因为庐州城内的粮食限口供应,每日分粥饭就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里面的门道也是多了去了。譬如一桶粥熬得再久,总归是有稀有稠的区别,放得久了,汤水自然是浮在上部,而饭粒沉在捅底。盛粥的时候是否舀动勺子就成了其中的关键。若是给粥的人不搅动均匀,只盛到些汤水的就无法维持最低限度的需求了。

      也是难为吴氏,这狗都趴在地上伸着舌头喘气的热天,她由几名亲兵陪着,站在个树荫处,一边亲眼看着仆役盛粥,一边心里默记着领粥之人的相貌,生怕有人趁乱多领,抢了别人的口粮。香汗顺着发髻滑下脸蛋,贴身的中衣也都湿透了,幸亏她戴着盖头,旁人看不到她此时狼狈的样子。
      然而吴氏自觉出腿脚酸痛身上也软绵绵地没有力气,两个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她不禁用手撑着腰,扶住树干喘一口气。她这些日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动不动就心慌气短,眼前发黑。可她想到自己的夫君正在率军作战,夫君的同僚也在率军作战,她一个堂堂的命妇,怎么也要出一份自己的力气才像话。于是她一直硬挺着,没有把身体上的不适向任何一个人透露,依旧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忙到初更才进房休息。可这两三天,症状越来越厉害了。她有些后悔派迎儿去家属营取东西了,万一自己病倒在这里可怎么办?

      “夫人,您进房休息片刻吧,这里我来看着。”吴氏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轻柔悦耳的声音。她一回头,正对上文琴娘那一双微斜的黑亮眸子。当初,琴娘柳娘两个人听说要替病坊干活,是第一个响应报名的。因为是琴娘会乐器的,手巧,被王仲明一眼相中留在自己身边当做徒弟教了起来。不过十几天,琴娘就已经能独立缝合些小伤口了。她这会儿不在病坊里面忙碌,当是隔着窗子看见了吴氏困倦,所以特地出来帮忙。
      吴氏点点头,琴娘心也细,跑江湖的女子又伶俐,她来做原也妥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吴氏见这琴娘,总觉得心里有些疙瘩。大概打从她听说了琴娘管自己夫君称呼为“万家生佛”那天,就对琴娘生了戒心。这小娘子太精明了。
      不过吴氏虽然心里不乐意,还是悄悄嘱咐道:“你看着队尾那吊着一只胳膊的老汉,他家里有个生病的一岁小孙儿,给他盛粥的时候记得特别厚一些。还有站在槐树底下那纱布包着脑袋的大汉,别看他个子大,却是个老实人,就是有点傻谁都捡着他欺负。这次守城,他力气大搬运石头出了大力气,咱们可不要亏待他……”

      难为吴氏一个学诗词歌赋长大的,现在却把这些市井之徒的特点身世一一记得这么牢靠,琴娘边仔细听着,边念念有词。等吴氏讲完,她就把吴氏说得一字不漏复述了一遍。吴氏吃惊地望了一眼琴娘,总算知道王仲明为何这么喜欢她了。
      “妹妹,你记性真好。”
      “国夫人,我怎么敢当这句妹妹,可是愧杀我了。”
      “呦,你比我小,我不叫你妹妹,反而称呼你姐姐吗?”
      吴氏说完,两人一起笑了。吴氏自有一种天然的风情,即使隔着盖头看不见面目,笑声也自感染了周围的人。炎热的中午时分,恍若忽然起了一阵凉风。随即,人们发觉凉风并不是错觉,而是有一匹飞马赶到了粥棚前。

      一名侍卫翻身下马行礼道:“国夫人,刘太尉有请。请速到前衙议事。”
      吴氏身子一震,一把将盖头掀起,努力想从侍卫的表情中猜出议事的端倪,难道是相公处来了消息?是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呢?吴氏明知不会有答案,还是忍不住问道:“刘太尉有没有吩咐是什么事情?”
      侍卫果然实诚地摇摇头。吴氏不敢怠慢,转身握了一下琴娘的手谢她的好意,就坐进了轿子中。琴娘一直目送着吴氏的轿子远去,才怅然地转回身,顺手从那遍地开的野花丛中,揪了一朵红花。她将红花的花瓣一片片撕下来,默默计算着单双。“单、双、单……”
      …………
      吴氏到的时候,柳倪和靳赛已经先到了。两人这些天跟着刘锜拆东墙补西墙,也甚是辛苦。尤其靳赛,以前跟着刘光世养尊处优,白胖胖的一眼看上去就是当大官的相貌。这十几天下来,人也瘦了也黑了,消了虚胖的他反倒显得精神了。
      靳赛见吴氏进门,立即向吴氏大声道喜:“夫人,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喜讯,宣抚的信到了,信里面说他一切安好。”

      闻言,吴氏这一路紧绷着的精神,总算放松了,她立即觉得头晕眼花,要寻个椅子坐下。还是刘锜体贴,早让胥吏拿来软垫靠枕,又沏了一杯上好的解暑消渴汤递到吴氏手上。“靳太尉,你刚刚话说得太突兀。何况宣抚单有信给夫人的,该让夫人先看信的。”
      吴氏喜出望外,没想到自己的丈夫是这么体贴的人,一个“他”字脱口而出。旋即想到,这是宣抚衙门内,大庭广众之下叫得这么亲热,真是羞死人了。脸上绯红,连忙改口掩饰道:“相公有信给我吗?”
      刘锜笑着亲手将封缄完好的信函交到吴氏手上。吴氏看到自己相公那一笔挺秀的行楷,眼泪瞬间滚落到信封上,把字迹打得模糊了。她不哭还好,这一哭立时觉得小腹疼痛连带着头晕目眩也加重了。吴氏强咬住牙,撑着椅子不让自己倒下去,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自家相公文武双全,是个有仁有义的大英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丈夫丢脸。
      “夫人,时间紧迫,请您边看信,下官边把局势讲给您听。”
      吴氏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茫然抬头看了刘锜一眼,似乎懂了又似乎全然没有理解刘锜的意思。
      刘锜沙场上见得伤员多了,已觉察出吴氏的容止有异,忙又喊了一声:“夫人,您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了吗?”
      “我,听……”吴氏的声音极其微弱,像是梦游,“听到了。只是现在我有些恶心,一说话就头晕。刘太尉,你说你的吧,我听着呢。”
      刘锜哪还敢再说下去,立即让人火速去找王仲明。

      ……
      “人都昏迷了,你们才想起找我过来看病?”王仲明火爆脾气,一进门就骂上了。
      此时,刘锜已经让人把吴氏抬到了内衙的床上休息。
      “神医,真不赖我们,我们天天也见不着国夫人。倒是神医您平常跟国夫人没少照面,怎么没发现她生病了呢?”靳赛辩解道。
      “嘿,我这一双眼也是瞎的。”王仲明扔下医箱,使劲抽了自己一巴掌,把脸上打出了一道红印子。
      刘锜叹着气圆场道:“神医,还是先请诊治病人吧。”刘锜心里也是非常不好受,万一吴氏出个好歹,他如何向吕祉交代?
      王仲明气呼呼地一推,把靳赛都推了个趔趄,“让开让开,别挡着我看病人。”

      王仲明到底是名医,一旦真的进入看病状态,立即收敛心神,刚刚的心浮气躁都不见了。他见吴氏半闭着双目,脸色绯红嘴唇却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心中一阵难过。再把手搭到吴氏的玉腕上,立即觉得触手灼热,脉速缓慢到几乎探不出。他凝神按了半晌,脸上显出了困惑的神色。
      “神医,夫人到底是什么病症。”
      “中暑。”王仲明简短道,“可是呀。”
      “可是什么?”
      “哎,”王仲明打个嗐声,“等我先救醒夫人。立即给我打几桶井水来。”
      庐州城中最不缺的就是深井。很快有人将井水打来,王仲明用井水浸湿了毛巾,搭在吴氏额头上。又取出一根银针,在吴氏大椎、曲池等穴位上扎了进去,挤出几滴献血。吴氏很快清醒过来。

      王仲明立即问道:“夫人认得我吗?”
      吴氏刚清醒,并没意识到自己刚刚休克了,只记得吕祉那封信。她觉得自己一直在读信,却无论如何也读不懂相公写了什么,急出了一头的汗。然后就醒了。
      “什么信不信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信,夫人现在也不能看。”
      吴氏的脸又红了。“王神医,那是宣抚的信。”
      “宣抚,呵呵。”王仲明拈着胡子笑道,“说道宣抚,夫人的天癸水可有多久没来了?”
      吴氏一怔。
      “不要害羞,请夫人如实告诉我。”
      “自家的一向不准,”吴氏的声音低得恨不得只有自己听见,“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的,大约是累得,的确有些日子没来了。大概,大概有两个月了吧。”
      “这就对了。”
      “怎么,莫非是我病症严重吗?”
      王仲明忍着笑意深深一揖,“恭喜夫人,恭喜宣抚了。您大喜了。”
      原来在这烽火围城之中,还有一个崭新的生命在自己的体内孕育、成长。他(他)是相公的骨血,是自己未来绵长岁月全部的希望。十个月后,他(她)就会降生到这个世间,发出最响亮的啼哭。这血肉横飞的乱世,竟然成全了自己的夙愿,飘萍之身从此有了系挂。吴氏想到此处一时痴绝。

  • 作者有话要说:  Ps,撕花瓣是宋时一种占卜吉凶的简易方式。
    天癸水就是月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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