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骨难埋》浮生三川

1、过继

　　第一章

　　四月杏花飘满了青云城，宫中三公主的寿宴正操持的热闹。每逢这个时候，家家户户总会去采些杏花来撒在自己家门前为公主庆生。杏花一路从宫中铺满大街小巷，铺天盖地的娇嫩衬着公主的盈盈笑意。

　　三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儿，先帝在世时甚得宠爱，因为独爱杏花，又生于四月，每每生辰到时，先帝都命人将各地收来的杏花铺满青云城供其观赏。如此荣宠，一直到新皇登基都绵绵不衰。

　　新皇是三公主的亲弟弟，对她这个姐姐更是敬爱有加，宫中更是为其专设了一座杏花园，公主的寿宴就置办于其中，簌簌落花配上眉目含情的琵琶女，别有一番雅趣。

　　皇上坐于最上位，公主坐于其身侧，正是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时候，皇上端起眼前的酒杯，向公主祝酒，道:“皇姐今日的寿宴，瞧着可还满意？”
　　三公主点了点头道:“臣妾知道皇上为了这场寿宴费尽心思，实在是感激不尽。”
　　皇上:“你我姐弟之间，何来感激一说。”
　　公主顿了顿道:“这寿宴虽好，臣妾却还想向皇上要一样东西。”
　　“哦？”皇上饶有兴趣的放下酒杯，道，“皇姐请讲。”

　　三公主:“这样东西便是……林将军的独女林拂。”

　　皇上一怔:“什么？”

　　这林家世代单传，到了林桀这一代，膝下更是只有一个女儿家。林拂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离世，从小便跟着父亲南征北战，当年西北来犯，林桀率兵出征，西北力蛮，足足僵持了两年，直到两个月前，他战死的消息，才随着胜利的消息一同传来，不知叫人是喜是悲。

　　令人惊讶的是，在林桀战死之后的那段时间里，竟都是这么一个年仅十二的孩子在领兵打仗。林桀率领的那支军队叫梅陵军，是由先帝亲赐，世代继承，便是皇帝也无法支配的军力，如今便是落在林拂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身上。

　　三公主要的哪是这个孩子，怕是这孩子身后的二十万精兵吧。

　　“皇姐这是在为难朕啊…”皇上扶额道，“这林桀刚刚战死，林家就她这么一根血脉，朕给他断了去，不太好吧。”
　　他的嗓音更是压了下来，甚有些警告意味的说道:“况且林拂对于梅陵军，梅陵军对于朝廷的意义，皇姐不会不知道吧？这么做，可不太合适。”

　　三公主望了一眼皇上，他三年前登基，现在也不过才二十一二的年纪，脸上都还留着几分稚气，做起事来便就已经这么处处顾虑，连她这个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姐都要防备起来。不禁叹了口气道:“臣妾未考虑那么多，实在是臣妾的过失。臣妾只是觉得，这林拂一个姑娘家，无父无母，怪可怜的。况且……”

　　三公主望向角落里，两个年轻的面容正相视而笑，语气随着嘴角的笑意温柔下来。
　　“阿汶，你瞧，她和呈儿玩的多好啊。”

　　皇上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林拂和三公主的长子顾呈正坐在一块，不知道在争论些什么，神采飞扬的，配着身后生机盎然的杏花，确是一副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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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都跟你说了，你这样不行!”林拂吃了一颗葡萄，含糊不清的说着，手指沾了酒在桌上画着地图，“当时敌军就在这，我们在这，你说我能直接过去吗？所以你猜我怎么着，我让周伯伯他们从这条小道绕到他们身后去，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粮草，然后跑几个机灵的进去闹一闹，嘿嘿，兵荒马乱的，他们就开始自相残杀了。”

　　顾呈听的正有兴趣，他自小做梦都想上场杀敌，非是年纪不够，如今看着比他小了两岁的林拂却已经打了个打胜仗回来，不禁有些羡慕，忙说道:“那他们不认识自己人吗。”
　　“当然认识啦！但你不会想办法让他们不认识吗？”林拂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不屑的撇了顾呈一眼。
　　“你知道，我是让那几个人怎么闹的吗。”
　　顾呈摇了摇头。
　　“笨！”林拂说道，“我啊，从敌军那先弄来了几套衣服，让他们换上，等烧着粮草的时候，他们就冲进去，喊有内鬼啊！抓内鬼啊！内鬼把咱们的粮草烧啦！那些个西北人从帐子里出来，看谁都像内鬼，举着刀就是砍，你说笨不笨。”
　　顾呈听着竟笑出了声来。
　　林拂也笑，又丢了个葡萄进自己嘴里，继续说道。“等敌军将帅控制住场面，他们早就伤的伤死的死，我们趁虚而入，一下就给他们拿下了。我跟你说，这西北人就是有蛮劲儿，脑子一点都不灵光，我之前就和父亲说过这个策略，他偏不听，还说我把打仗当过家家玩，骂了我一通，硬是要和他们硬碰硬，要是听我的，早就……”
　　林拂顿了顿，把剩下的话和着酒水咽了下去，提起父亲两字她的眼神里有一丝黯然，很快却又消失的干干净净。
　　顾呈看出了她似乎不想再往下说了，便很有眼力见的不再往下追问，把自己的葡萄推在了她面前，道:“我瞧你挺喜欢吃葡萄，我的这份也给你吧。”
　　林拂:“咦？你不喜欢吗？”
　　顾呈摇了摇头道:“不喜欢。”
　　林拂揭穿他:“可你这都吃了一半了。”
　　顾呈眼神一慌，拿起一颗葡萄就塞在她嘴里，道:“我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唔……”
　　林拂不明所以的望着突然就很焦躁的顾呈，含糊不清的说了两个字。

　　“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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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宴结束已到未时，林拂突然被皇上叫了过去。诺大的朝阳殿里只有他们二人，皇上本在弯腰写字，听见林拂进来的声音，才抬了头，对着她轻轻一笑。
　　皇上长的甚是好看，一双细长的桃花眼在笑的时候轻轻眯起，显得格外温柔。简直让人忘了他九五之尊的身份，只觉得像个邻家的大哥哥。

　　他轻声问林拂道:“来啦？”
　　林拂点点头，良久才想起礼节，跪下道:“臣林拂叩见皇上！”

　　“不必拘礼。”皇上坐了下来，对着她说道，“朕今日想起，你立了军功回来，朕还未给你什么奖赏。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林拂望着皇上，想了想，一字一句道:“谢皇上好意。但领军上阵的是父亲，这军功也该是他的，不是我的。”

　　皇上愣了愣，倒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便答道:“你说的也有理，只是故者已故，赐下再多都是无益。你在这场战役里也功不可没，朕刚刚想，赐你一个郡主的身份可好？也算是朕为林桀将军做点事吧。”

　　林拂跪下行礼:“谢主隆恩。”

　　皇上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朕便封你为卿卿郡主，继为三公主膝下。”

　　“继为三公主膝下……？”林拂愣了一愣，重复着皇上最后的话。

　　皇上看着她，道:“啊，朕忘了和你说了。今天皇姐同我说，你一个人无父无母的，很是叫人心疼，想让你过继到她那儿去，朕想着你一个姑娘家年纪也小，无人照应着总是不放心，如此倒也好。你放心，你依旧可以从林姓，算为林氏血脉。”

　　皇上这一番话里虽像是关切，却没有给她一点拒绝的机会。林拂只能再把头低了下去，道:“谢主隆恩。”

　　林拂刚从朝阳殿出来，小凳子便凑了过来。小凳子是她的贴身丫鬟，虽然名字不太像个丫头，但毕竟是林拂给取的，也算情有可原了。
　　小凳子跟在她身边，问道:“小姐，刚刚皇上和你说了什么呀？”
　　林拂下着台阶，头也未抬，道:“他说要赏我。”
　　小凳子激动道:“赏什么？是金银千两，还是绸缎百匹？”
　　林拂脚下一顿，敲了她的脑袋，道:“庸俗！”然后又继续低头下着台阶，“皇上说要封我为郡主。”
　　“郡主？”小凳子一怔，继续道，“这不是好事吗，小姐你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皇上还说，要把我过继到三公主膝下。”
　　这回换小凳子说不出话来了。林拂看着她，撇了撇嘴继续说道。“其实也不是不好，三公主人很可亲，我也喜欢她，只是我从小在军营长大，我在帐中喝奶的时候帐外都有人打仗呢，也没人教我规矩。”她看了看天叹了口气道:“公主她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呀。”

　　小凳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也是陪着小姐在军营长大的，早年学的一点规矩早也因为跟着一个不守规矩的主子给忘了。只能陪着她一块看天，可那天晴朗的很，连片云都没有。

　　三公主为了迎林拂进府花了不少心思，先是叫人把西厢最好的房间腾了出来，各样的布置也是亲手操办。她在门前站了一会，总觉得这房间里还差了些什么。

　　“花，拿花来。”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招呼旁边的家丁。顾呈站在一旁看着，摇了摇头道:“娘亲，你这样她不会喜欢的。”
　　顾呈听说林拂要搬进来住，早早跟着三公主一块过来，站这盯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三公主愣了一愣，道:“为何？”

　　顾呈:“你这都是按着女儿家心思布置的，可林拂日日夜夜活在沙场，喜欢的都是男儿喜欢的东西。”

　　三公主低头思索了一会，觉得有理，便抬手让正要去拿花的家丁退下，顿了一会，又吩咐道:“驸马爷的那把佩剑，你给我取来。”

　　顾呈一愣，道:“娘亲……？”
　　三公主笑道:“怎么？舍不得啦？”
　　顾呈把眼神从三公主脸上移开，看着墙角道:“儿子没有。”
　　三公主敲了敲他的脑袋，道:“你呀……”

　　三公主十六岁嫁给顾初云将军，夫妻恩爱，很快生下了顾呈，只是在顾呈两岁的那年，顾初云被仇家暗算，死在了他生辰那天。顾呈对他父亲唯一的记忆都存在于他的那把剑上。那是一把通体纯黑的剑，只有在剑柄处，才有一条盘旋着的金龙，只是看着，便叫人敬畏三分。

　　顾呈常是看着那把剑想他父亲的模样，猜想那个拿着这把剑的人，许也是这样的威风凛凛，名震八方。只是这把寄着他对父亲所有思念的剑，被母亲这样送与林拂，他心里却是甘愿的。

　　不知道为何，许是他觉得她配的要这把剑吧，他总是有些羡慕林拂，羡慕她上过战场立下大功，羡慕她智勇双全名声大噪。

　　羡慕她，甚至有些想成为她。

　　但是想成为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的事情，总让他觉得有些难堪。想及此他忙甩了甩脑袋，低头对三公主道:“我…我先去找洛易了，先生布的功课还在他那呢。”

　　三公主点头道:“去吧。别总把功课借给他，洛易这小子，越发不上进了。”

　　顾呈点了点头，往外走去。

　　洛易是安定候的次子，从小跟着顾呈一块长大的。虽说他天资聪颖，却懒得很，习武习文都是能躲则躲，学了个半吊子。好在安定候长子有成，也懒得再管他这个纨绔子弟，更是叫洛易放肆起来。

　　只是他再放肆也总得有人管的了他，学府的沈先生打起人来从不看你是甚么皇亲国戚，
　　甚么达官贵人，按着洛易的话，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不做功课也给你抽成饼馅。
　　洛易畏惧沈先生手里的棍子，便次次巴结着顾呈，和顾呈因为长期借功课还功课的关系，还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

　　顾呈轻车熟路的进了安定候府，正瞧见洛易在掏鸟窝，下面的丫鬟家丁急坏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喊着公子小心点。洛易一个回头，看见顾呈负手站在门口望着他，脸上一喜，从树上飞了下来，把鸟窝随便扔在了一个家丁手上，便朝顾呈走来。

　　该说不说，洛易的轻功学的还是不错的。他当时图轻功方便，用了点心思在上面，进步竟也叫顾呈刮目相看。

　　“顾呈，你怎么来啦？”洛易笑嘻嘻的看着他，顾呈看了他一眼道:“要我的功课来的。”

　　洛易脸色一变，叹了口气道:“唉，兄弟你也知道，最近府上的事多了点。我这个功课还……”

　　顾呈打断他:“别编了，逗你玩呢。我来找你是有别的事儿。”

　　洛易松了一口气，道:“怎么？你还真有烦心事？”
　　顾呈看了看周围的家丁和天上的大太阳，眯了眯眼睛，道:“进去聊。”

　　洛易领着顾呈进了内院，顾呈也未拘束，轻轻一跃坐在了树枝上。斑驳的剪影稀稀落落的落在他的脸上，倒是平添了几分清闲。洛易在他身边落了下来，道:“说吧？”

　　顾呈:“你可知道，林拂此人？”
　　洛易点了点头:“你这不废话吗。她两个月前领着梅陵军回来的时候，我爹都快把我骂死了。”
　　他模仿起安定候当时的样子，把嘴角往下一拉，对着一个空气“洛易”咆哮道:“你瞧瞧人家！一个姑娘，还比你小上几岁，就已经立下赫赫军功！你呢？！吃喝玩乐倒是样样精通！你读书练剑有这么一半的能耐，我早就烧香拜佛感恩戴德了！！！”
　　语罢，还要很没良心的学学他爹那个一口气堵住差点没过去的样子。

　　顾呈笑道:“安定候也是倒了八百辈子血霉才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洛易一脸混账道:“那也是他自己倒的血霉，怪谁？对了，你好好的为什么说起林拂来了。”

　　顾呈脸上的笑意收了收，道:“她要过继到我家了。”

　　洛易:“什么？！”

　　顾呈叹了口气:“皇上已经下旨，我母亲也为她备好房间了。只是我有些顾虑，毕竟我也没当过别人的哥哥，况且她这个妹妹，比我还要……”

　　他正说话间，发现身边的洛易已经跳到了树下，便低头喊着:“洛易！你做什么！”
　　洛易见已然被顾呈发现，便抬头对着顾呈不好意思的喊到:“兄弟，我们以后还是不要来往了……！”

　　顾呈:“为何……？”

　　洛易一脸为难的说:“林…林拂要搬进你家，我爹以后肯定看见你一次就得提一次林拂……你想让我死吗？！”
　　洛易想起安定候每天摇着他的肩大吼:“你瞧瞧人家！”的日子，就浑身打颤。

　　顾呈暗自骂了洛易一句现世宝，从树上也跃了下来，道:“你就这么点出息。你放心吧，我可不好意思带她来见你。”
　　想了想又说道:“我是想来问问你。你平时是怎么当洛曦的哥哥的。”

　　“啊？洛曦？我压根不理她啊。”洛易想都没想便道，洛曦小他六岁，根本是玩不到一块去的，平时都是她粘着他，他躲都来不及呢，还能怎么当她哥哥。顾呈明白自己今天是找错人了，便摆了摆手道:“算了，我还是自己琢磨吧。想着林拂也要来了，我回去了。”

　　洛易送他到门口，临走的时候笑眯眯的说了一句:“顾呈，你对这个妹妹可够上心的啊。”
　　顾呈看着他，也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只开了个玩笑，道了一句。

　　“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