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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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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日,成荫果然不再去绾春坞,日常见了亦是以礼相待也不多言语。这日是四月十九,晨起天光晴好,槐序梳洗毕听见墨奴在前院嬉闹,便开门去瞧。竟见原本空无一物的院中多了一棵参天大树。那树不知是什么品种,足有五丈高,树干遒劲,枝繁叶茂,翠叶如伞低垂下来。树下放了一张鸾笺,素白纸上以草书写了几个字:恭贺陆姑娘十一岁华诞。也无落款。
槐序凝神看了那树一回,取舟往巳尘居来。还未上岸,便听得雀鸟啁啾,水中锦鲤游得格外欢畅,鱼尾牵起水波涟漪,那水纹一荡荡飘远了,屋檐下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咚作响。槐序走到门前,却见大门敞开,里面一把声音传来,姑娘请进。
巳尘居遍植草木,又傍水而建,槐序进得门来,只觉比别处更加清凉。成荫早已站在厅内等候多时,见了槐序轻施一礼,笑容满面道,我来岛上多日,姑娘是第一次来我这做客,贵步临贱地,不胜欣喜。说着深鞠一揖道,还未恭贺姑娘十一岁华诞,在此贺过。
槐序自挑了一张椅子坐下,也不看他,只瞧着窗外的水痕树影道,这里静谧幽凉,哪怕再如何心乱如麻,到了你这儿也能心静些许,果然是个好住处。又道,多谢你费心想着,只是你那贺礼,我是不收的。
成荫倒了两杯茶,坐在槐序旁边的椅上道,姑娘请吃茶。槐序端起紫砂茶杯,见盏中青碧,品了品,清香满口,回味无穷,是上好的碧螺春。槐序想了想问道,那树有什么古怪?
成荫笑道,你聪明绝顶,一眼便能瞧出那树与众不同。说着又问道,你可曾听说过不周山?
槐序思索片刻道,古书有述,上古时在昆仑西北有山不周,乃人间唯一可达天界之路,此山高千丈,终年寒冷,积雪千年不化,凡夫俗子不可至焉。后被共工撞倒,天塌地陷,引起一众祸事。
成荫点头道,姑娘博古通今,所言不虚。那不周山上有棵神树,名苍芜,此树枝干纯白,树叶青翠,不惧风霜,傲然挺立于寒冰中,千年才得花开一次。开花时妃色花瓣似雪飘荡,乃是千古美景。据传有幸得见苍芜花者,终生康健,百邪不侵,可得大幸福。若以其干做剑,可御敌百里。世人为睹其容,不顾万难亦往之,可惜极少有人能到达山巅。
槐序睨了成荫一眼道,难道那树便是苍芜神树?
成荫道,是。
槐序深望成荫一眼,并未说话。
成荫接着道,我说我有三千岁了,你信吗?
槐序不理成荫的话,沉思一回,起身向门外走去道,带我去瞧瞧那树有什么古怪。
两人乘舟行在抚烟湖上,菱角花叶茂盛。虽是四月,但此地温热,花期也早,紫红茎上一蓬蓬菱叶肥大湛绿,洁白的菱花盛开其间,香气袭人。
成荫划着船见景色别雅,不觉来了兴致,道,我再送姑娘一寿礼如何?
槐序坐于舱内道,你那棵神树已是让人大开眼界,怎得又要送礼?
成荫道,菱花茂密,想起多年前在江南见过的采菱景象,有感而发,做一《采菱赋》赠与姑娘,倒也合情合景。
槐序点点头道,不妨道来一听。
成荫停了船,望着满湖菱叶,口中道,匆匆而就,不合绳墨之理,孟浪之语矣。然竟是心底所语,有感而发,夫何惧也?
采菱女,江南宁乡人氏,生卒年不详。本非微寒,曾仰天恩,宗庙之高,极尽鼎盛。金台玉阶,往来聪胜,无人能及也。采菱女袭书香之传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质本高洁,素有青女之才貌,素娥之孤高。然圣意难测,某日忤怒天颜,家道中落,大厦忽倾,门楣猝卒。采菱女亦落烟花之地,幸得一旧寮相助,方脱苦海,所幸白璧无尘。采菱女感念其恩,遂入府为奴,采菱为生。金玉之身,却受霜草之寒,世事变迁,真真可感可叹矣。余亦闻其家中变故,所谓一朝风雨,门庭散落。余与其识于微时,心下难安,与友同行探访。此日正是仲夏,菱花繁茂更胜以往。未近菱池,已闻歌声。其声悠扬婉转,怡然自得。歌曰: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寻声而往,竟是采菱女摇橹前行。神态安然,颇有林下之风。见余等来,未有差别。潺潺乎依水之滨,悠悠然泛舟而下。菱花掩映,夏风习习。只闻其道是:然盖闻天以日月为纲,地以四海为纪。已矣哉,方知缘情法度,皆有定数。世人皆谓朱门碧落门庭若市是福,殊不知财无尽生有涯,殊途同归之理。高居灵台,惶惶然不可终日,何其可笑哉?我虽布衣草芥,然以菱为伴,清心寡欲,无怨无愁,又需何人怜哉?”落霞归舟,江水平平,巧笑倩兮而去,身影无踪。
成荫诵完,槐序眼中大有欣喜之色,本以为他是洒脱狂妄之人,不想竟也文采斐然,不落俗套。脸上的冷意消融,展眉笑道,甚好,只不知那采菱女可是你的知音旧友?
成荫摆手道,这样心性淡泊、气度渺远的女子乃是世间奇人,成荫尚无福得见。本是十五年前游历江南时听人说的一个故事罢了,今日见湖中菱角花开得正好,便拿来一用。素闻姑娘才情无双,不若亦做一篇,以文会友,岂不妙哉?
槐序点头道,也罢,抚烟湖上除了菱花芙蕖再无他物。你既以菱为题,我便以莲为题,做一《莲赋》,权当回礼吧。说着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莲者,静心之花,佛性满怀也。无妖浊气,径自开放,毋争花王之虚。根净心苦,如大智慧子,繁华看尽,得涅槃之道。莲者,无牡丹之雍贵,寒梅之孤傲,蟹爪之张戾,兰花之香郁。静立一隅,迎曦而开,微风袅袅,初露沾衣。夏风十里,圣白之态无可比拟矣。世间花类万千,姿态各异。唯莲不争颜色,长伴佛祖。岁月如御,不染尘埃。纵使花落茎残,付之于流水匆匆,爱者亦惜之甚笃,不曾忘怀。焉知不争即为争,长远之道也。
诵完,二人相视一笑,前嫌尽弃。
到了绾春坞,两人走到苍芜神树前,槐序道,我瞧着这树与其他树无甚分别,如何会让诸多人趋之若鹜宁可舍了性命也要一观?
成荫只微微一笑,道,你且摸摸树干。
槐序依言将手放在粗壮的树干上,就在接触的瞬间,原本棕黑色的树干变成白色,树干、树枝就连叶间脉络都是如雪般洁白。一股沁人心脾的奇香从叶间散发出来,气若微兰。
槐序赞道,果然是千年神树,这样神物你是如何得来的?
成荫道,当年不周山被共工撞倒时,我不忍此树被火焚烧,便将它收在怀中,日日以体温暖着以替代阳光雨露,方不使它凋零。原想将它植在塞北,又怕世人荼毒,总也舍不得。说着望向槐序,目光眷眷道,今日恰逢你的生辰,我料想那些凡世俗物你必是看不上眼的,便将这苍芜神树赠你,若能开花,可赏世间奇景;若你不喜欢,便是砍了做把木剑亦能防身。
成荫说得真诚,并无平日那玩世不恭的慵懒神色。槐序亦不忍再驳回,收回手,苍芜树又变成普通模样。
槐序幽幽道,原来你当真已经三千多岁了。
成荫道,我从不骗你。
槐序望着成荫深情的双眼,心中一抹奇异的情愫油然而生。又道,既如此,我便多问一句,你到底是谁?
成荫道,我是条蛇啊。说着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身子学着蛇的样子左右扭动起来,学得惟妙惟肖。槐序只当他是开玩笑,也不再深问,只启唇笑道,去看看墨奴吧,昨日你走后,它可是生了一晚上的闷气,只不敢露出来,实是委屈极了。
二人进屋逗弄了墨奴半晌,成荫兴起,又提笔挥洒了两幅丹青,不知不觉已到正午。窗外烈日炎炎,直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成荫放下笔,伸伸懒腰道,该用午膳了,肚子都咕咕叫了。姑娘可否与我同去?
槐序将画收了,道,你这么姑娘姑娘的叫,也太过生分了,还是叫我槐序吧。
成荫道了声是,二人出了屋,却见院前的湖上另泊了一艘小舟,妙应站在舟上,手中捧了个花梨木盒。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只见一粒粒汗珠子顺着脸颊滑落,上衣都已湿透,一张脸被晒得通红。两只手却顾不得擦汗,只紧紧捧着盒子,好似捧了个稀世珍宝。见槐序出来,眼中尽是欢喜,再看到成荫走在槐序身边,又多了些失落。
槐序上了妙应的小舟问道,日头这么毒,你在这里做什么?
妙应殷切道,今日是你生辰,我做了个如意,想等你出来拿给你。说着打开捧盒,素青云锦上放了一只黄杨木玉兰花如意,花瓣卷曲,花蕊根根分明,栩栩如生,显见是下了大工夫。
槐序拿在手中看了一回,又放回捧盒,道,你的雕工愈发精进了,只是妙应,你知道我是不收贺礼不过生辰的。
槐序这么说,成荫眼中更多了一层暖色。
妙应并不失望,只温言道,我知道,所以只是拿来给你一观,并不是迫你收下。
槐序看着妙应汗流浃背的样子,亦有些不忍,口中道,多谢你。
妙应听得这一句,笑纹爬上眼角,笑意如冬日暖阳。
成荫看着妙应如此神情,难得没有敌意,只默默划着船。
到了翠玲珑,采苦他们已经坐定,正等着上菜,见了槐序都奇道,你是从来不用午膳的,怎么今日倒来了?
槐序也不答言,在妙应身边坐了,众人素知槐序冷僻的性子,也不再多问。
到了晚间,雪徽心思细腻,想着今日是槐序的生辰,便下厨做了道妃子笑春风,晚膳时端上桌。又体恤槐序不喜庆贺,也不说是特为她做的,只放在了槐序碗边。樊娘亦做了长寿面来,倒也应景。其他孩子虽未准备贺礼,却都举杯祝贺。如此,众人吃毕饭,也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