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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刚刚丧妻的顾环,由从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沦为庶民,被贬云州。君王侧,似锦繁花开于危楼之上,一夕跌落尘埃,不过瞬息之间。贫贱易居,富贵忧患多。
      顾玦到城外为他饯行。我微服出宫,于马车内,远远看着车窗外兄弟两人“依依惜别”。不知情者看来,这一幕何其兄弟情深,实则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残酷炫耀。
      已入冬了。京都的城郭之外,平林漠漠,四野荒寒,官道上别无车马。冰白的天空下,风动衣袂,一人锦衣华服,一人素色麻衣。我恍惚想起,初见他们的上巳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他们立于船头甲板上,言笑晏晏,堪称双璧。
      世上的诸多美好,都经不起推敲。
      但顾环的神色里并无怨怼,唯有平静。若不是他演技太高,那么,他已足够无情。所谓“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凡人皆有情,有情则生爱恨,爱之深则恨之切。太上忘情之人,若非道德上的圣人,即为政治上的……
      “铮”的一声锣响,在寂静中格外令人惊动。官差鸣锣,则流放之旅即将启程。
      我挑开半掩的车帘,淡淡道:“顾公子保重。”
      声音不大,但四周太静,顾环依然寻声看见了我。四目相对的刹那,我看不透他的目光。
      然而,只要他还有一丝感情,必会用它来恨我和顾玦吧?
      我微笑:“后会有期。”
      言毕,我放下车帘,隔开彼此的视线。
      听说,云州的冬天很冷,滴水成冰。听说,云州多穷山恶水,多毒瘴虫兽,多蛮夷野俗。听说,云州豪强各为其政、割据一方,战乱不休……云州,可以是凄惨荒凉的埋骨之地,却亦适合卧薪尝胆。
      大概,连顾玦都不知道,顾环的乳母是云州人,他因而会说极少有人懂的云州方言。而且,据密报,云州有大量的金属矿藏,还未被开采……
      “若国祚有变,则必起于云州。”父皇曾如是说。
      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重回帝都。

      殿内,雕花琐窗透入浮金般的日光。画屏静展,帘幕低垂,宫女们远远候于殿外。四下弥漫着新茶的香气,紫檀小几上,有成套的白瓷莲纹茶具。我知道顾玦喜欢碧茶白瓷的搭配,色泽柔雅。
      风暖花影深,浮生半日闲。我素手烹茶,待光阴缓逝。
      与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我斟了杯茶,先饮下小半,再递给他,凝视着他饮尽。
      “好喝么?”
      他双眉微蹙:“陛下确定要听真话?”
      我佯怒,轻轻推开他:“那你以后就别喝了。”
      他揽我入怀,笑道:“陛下为臣烹的茶,再苦,臣也甘之如饴。”
      他眸光清亮,神色专注而认真,连我都差点要相信了。但情话就像醉酒之言,只可听,不可信。
      我嫣然而笑,声音低如呢喃:“你倒是会哄我开心。”
      他低头轻吻我的额头,动作温柔。我却忽觉不适,胸口很闷,几欲呕吐。他立即察觉了我的异样,握住我的手:“怎么了?”
      我只能茫然摇头。他赶紧命人宣了太医来。几番悬丝诊脉之后,太医忽然跪地。我察觉到,顾玦扶着我手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他不是不紧张的。若此时我患上绝症,对他而言,祸福难料。
      却听太医的声音有些颤抖:“恭喜陛下,恭喜宁王,陛下已孕龙胎。”
      我愣住。
      怎么可能……我明明有服用药物……
      但我很快镇定下来。毕竟,再好的药物,也不能保证能万无一失。
      我正欲言语,顾玦忽然一把将我搂住,语无伦次:“太好了……我们有孩子了……太好了……”
      我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开心,简直像个孩子。他当然有开心的理由——我腹中的孩子,将使他的地位更加稳固。
      真抱歉,让他空欢喜一场了。我避开他欣喜的目光,定睛看着太医,静声道:“劳烦大人诊断了。但是,朕不想要这个孩子,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此事。至于该如何做,还请大人开出方子。”
      太医闻言,浑身一颤,还来不及答话,顾玦已突然握住我的手腕:“你怎能如此!”
      我的手腕隐隐作痛,但我心中诧异多于恼怒——即使他的希望落空了,也不该失态至此。他一向懂得侍君之道,表面上对我温柔有加,或近或远,分寸拿捏得极好。这是怎么了?
      我遣走太医后,蹙眉斥责他:“你到底怎么了?”
      原以为他会温言认错,不料,他紧盯着我,一字一顿道:“你怎能如此残忍!”
      “顾玦,”我的神色冷了下来,“朕平素是不是太宠你了?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还未说完,他忽然目光狂乱地抓住我的手:“我不准你杀死我们的孩子,你敢!”
      他竟在威胁我,威胁大齐的帝王。
      我挣脱他,拂袖而去。
      那次不欢而散,宣告了我和他关系的破裂,至少表面上如此——在此之前,他一定已经察觉,我开始打压他的党羽势力。他早已对我怀恨在心了吧。仇恨如沙,渐渐积沙成塔,总有一天,塔会崩塌。
      当然,令他如此失常的,还有一个原因——他母亲当年怀他时,是身份低微的侍女,被顾家人逼迫打胎。后来她历尽辛酸波折,才偷偷生下了他,含辛茹苦地将他抚养长大,终在他十岁时含恨而终。因此,他对打胎之事格外敏感。
      无论如何,我与他的关系迟早要破裂。这场意外,不过是个诱因。因为它,原本打算相机行事以待时机成熟的他,越发沉不住气。那时,他在朝中的势力已然不小,他开始试图脱离我的控制——不听从我的召见,不回复我的垂询。甚至,在我打掉胎儿后的十数日内,宁王府上新添了数名绝色歌姬,他夜夜沉醉声色,很快便有歌姬怀孕。
      可惜,他的孩子不会得到幸福,因为,他的父亲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
      朝堂上,一时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关注着我与他的动向,猜测着我会姑息纵容,还是铁腕无情。
      其实,他不过是个孩子,任性而为。我可以原谅孩子的稚气与赌气,但不能纵容一个臣子的野心。

      顾玦死时,恰是上巳日。离我与他的初见,整一年。
      那天,满城烟雨,春水澄明,垂柳丝丝弄碧。公主府内,满庭花木久无人打理,有的已经枯萎,有的愈显茂盛。我独坐空堂之上,看庭中烟雨濛濛,花色静好。
      我没有忘记,这些都是他命人种的花。
      “美人在时花满堂,至今三载留余香”,我忽然忘了这是谁的诗句。
      我泡了一壶茶,静静等他。只要他还有一丝理智,他会来的,会来接受我的“和解”。毕竟,他的势力尚未强大到有与我抗衡的把握。
      终于,茶凉之时,他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一袭白衣分花拂柳而来,各色花光皆被他衬得黯淡。我记得,他的笑容明亮如晨曦。但他没有笑。他抱住我,目光里似有水汽氤氲:“原谅我。”
      但我从未怪他。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唯一的错,在于我与他的想法从未统一过。
      像以前一样,我先饮下半杯茶,然后看着他倾杯饮尽。
      我看着他静静放下茶杯。
      我看着他嘴角渗出血迹。
      我看着他缓缓伏倒于案。
      他一直看着我,眸中似沉落了漫天星光。但我只看着堂外,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终于明白了吧,我从未打算与他和解,而是选择了一劳永逸的方法。相思绝,果然是毒中珍品。一次一滴,可使人慢性中毒直至死亡而不被察觉。从去年秋宴到如今,他饮下的剂量,恰好足够。
      死前,他说:“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的确,我不曾爱他,甚至不曾爱过自己。帝王之爱,是祸源,是悲剧,是饮鸩止渴,是飞蛾扑火。我付不起,亦不会有人愿意获得。
      “其实,你一直……”
      他没有机会说完这句话了。我亦无法知晓,他最后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堂外,花开烂漫,灼灼其华。一朵蔷薇因风飘零,落于庭下的空明积水中,漾起淡淡涟漪。
      此生,再无人会对我那样明亮地微笑了,如天地初开时的第一缕晨曦。他得到了毫无痛苦的死亡,仿佛沉睡,仿佛小憩。
      当年,母后也是这样去的吧?
      我独自走入雨中,伸手触到一块冰凉的玉。如环,有缺,则为玦,终无圆满。这是一年前的今日,他含笑递给我的。我想,他一定后悔了。
      雨水打在肌肤上,微凉如霜。

      顾玦之死,对外以“病故”宣称。他的葬礼极尽哀荣,只是灵柩不入皇陵。
      我没有立刻动手剪除他的党羽。这批趋炎附势之徒,本是为利而聚,不能无隙协作,因而不成气候。但若忽遇打压,他们可能为求自保而相互勾结、顽固抵抗。于是,我设下诱饵,令他们自相争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很快,我坐收渔利,一网打尽。
      顾玦的党人虽已除尽,但在这场风波中,其他的暗中勾结已无法查清。表面上歌舞升平的繁华,实则岌岌可危。大齐似一朵最艳丽的鲜花,在父皇统治时开到极盛。然而,日中则昃,月盈则亏,这具盘根错节的庞大国家机器已朽坏不堪,渐渐从内到外地腐烂下去。
      盛世不长好,名花不长妍。我静静欣赏着花朵的凋残,并加速着它的腐败。
      我依然日夜沉醉于美酒丝竹,数月不理朝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具庞大的国家机器,因陈腐的保守而格外笨重,惯性极大。即使没有帝王,它依然能遵循着自身的规则,有条不紊地运转很久。但这种苟延残喘,似缠绕树而生的绞杀藤,一点点吸尽树的养料,直到只余枯干空壳。此树,即为大齐的国力。若要保存树木,唯一的方法是将藤蔓连根拔除。
      这个安逸已久、暮气沉沉的国度,需要一个全新的政权来推翻旧有的秩序,以蓬勃生机,使这棵大树绽开新的花朵。一个朝代的兴盛与衰亡,一个国家的战争与和平,都只是四季轮回。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无论任何人的意愿如何,每季的花自有开谢。
      当然,这只是我在醉生梦死时,突发奇想找到的借口。它很荒谬,不是么?
      真正的原因很简单——做一个昏君,远比做明君容易。我太懒,一切都让我疲倦,我对这一切毫无兴趣。可惜的是,我尚未找到寻死的理由。于是,我还活着,作为大齐的女帝,背负着罄竹难书的罪孽、千夫所指地活着。
      大概是上天对昏君的惩罚,那段时间,我开始夜夜失眠,并且无端地厌恶黑暗。我的寝宫内,煌煌明灯终宵不熄,上千支鲸油巨烛亮如白昼,容不下一丝影子。据说,许多朝臣暗称它为不夜宫。自然,也不乏有人背地议论,说我是怕那些冤死之人化成厉鬼找我报仇。
      我倒真希望人死后能化而为鬼,长留人间。那样,所有的人都不会分离。只可惜,人死如灯灭。灯灭后,没有一丝存在过的痕迹,给活着的人留下无尽空虚。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无聊。
      我开始每夜让宫女在殿外唱《浮生》。清夜无尘,箫管琵琶之音随风遥遥传来。清歌之中,光阴如水逝去,淡了悲欢。我屏退众人,独处殿内。空寂的深宫,仿佛孤城夜雨、十面埋伏。一代代的天子被禁锢于此,生死皆不能逃离。现在,轮到我了。
      我习惯着素白丝绫寝衣,宽袍大袖,曳着莲花般的长裾,在幽深的大殿中漫无目的地穿行,似一缕游魂,无所归依。我时常忽觉身后有人,但回过头去,唯见月光满地。心中并无恐惧,只是惘然若失。我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难道,我还以为,身后还有那个曾夜夜伴我入梦的人,他会温柔地抱住我,笑容明亮得似能驱散一切阴霾?
      大概,我是真的疯了。又或者,我是真的老了。
      在这座城中,衰老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朝如青丝暮成雪。
      但它的后两句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昏君唯一富足的,便是此时此刻的纵情欢愉。我不想浪费,更不愿重蹈父皇的覆辙——母后死后,他再未有过快乐,连触手可及的虚饰荣华也不愿采撷。
      也许,我该找一个可以替代顾玦的人。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替代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不过是因为后来遇见的都不及原来的好。
      就在那时,我遇到了周徽。
      年方弱冠的他,本是那一届的举人,顺利入了殿试,成为前程似锦的天子门生。
      呈卷御览时,我发现一份与众不同的答卷。令我在意的,不是文赋内容,而是字体。这份答卷用的字体,我再熟悉不过。顾玦生前颇擅书艺,最喜章楷,且加以巧妙变化,使其更为清雅灵秀。他得势时,许多文人临摹他的字迹,甚至连一些朝臣都效仿他的笔法,一时蔚为风气。顾党除尽之后,此种字体成为心照不宣的禁忌,我已许久不曾见到。但竟有一名举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顾体”呈上御览。
      于是,我记住了“周徽”这个名字。
      殿试后,我在未央宫传召了他。那时,一场雨过,天光微明。殿前浓荫饱含了水气,青透欲滴。满地如雪落花。莲花池边,一弯虹光若隐若现。他候于殿外,独立池畔,青裳淡雅一如水色。
      隔着珠帘,我静静看着他,有些微的失望。诚然,他姿容极美,如临水芝兰,赏心悦目。但我见过太多容色出众之人,他无法令我惊艳。而且,他不像我在那年上巳日时遇见的他。抑或,我已不是那时的少女。时间地点皆已错失,我本不该心存奢望。
      我意兴阑珊地召见了他,隔帘淡淡垂问:“周爱卿想要什么赏赐?”
      没想到,他答:“臣愿一睹圣容。”
      如此出言不逊,众人皆惊。我却笑了:“为何?”
      “臣自小爱慕美好,一向率性而为,故而殿试时斗胆选用以雅丽著称的‘顾体’。圣上容颜晖丽,臣愿瞻仰光泽。”
      原来,他不但文章写得好,还很会说话,但宫中善于谄媚之人已经太多。
      我的语气明显地冷淡了:“爱卿如何知朕不是无盐丑女?”
      他答得平静:“臣尝有幸见过陛下。”
      顾玦死后,我曾多次出宫巡游。他本是世家子弟,偶然见过我也不足为奇。
      我想了想,挥手示意宫女拢起帘子。珠帘微曳渐止,他静静看着我,忽然笑了。顾玦笑起来像是明亮的光,但燃烧的火焰注定不能持久,灼伤他人也灼伤自己。而周徽笑起来像是一泊静谧春水,直能令人溺于其中。
      因那一笑,我擢他为凤阁舍人。官位虽不甚高,却是天子近臣,出入禁宫无碍,历代天子宠佞几乎皆任此官位。据说,民间流传的童谣中开始出现这样的句子——顾郎去后有周郎,鸾凤飞到九天上。
      也不怪旁人如此联想,那段时间,他几乎夜夜留于我的寝宫。但事实恐怕要令人失望——没有“玳瑁筵中怀里醉”,没有“芙蓉帐暖度春宵”,他只是在我睡不着时,陪我说话。
      他很有分寸,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况且,他自小随兄长游历四方,见闻极广——从大漠的海市蜃楼到东海的珊瑚群岛,从塞北的冰山雪莲到江南的流水小桥,四方的风俗景物,他都能娓娓道来,如在目前。有时,我不知不觉就听到天亮。
      月洞窗外,星汉西流,歌声飘渺。夜似乎不再那么漫长。
      我问他可曾去过云州,他摇头。我静了静,又问他:“周大人去过这么多地方,最喜欢何处?”
      烛影摇曳,空气里迷漫着沉水香的气息。
      他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臣最喜欢的,是流经京都城郊的泓河。”
      我有些惊讶,但没有追问原因。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我无意试探别人的。巧合的是,我亦独爱那条河流,只因那个遥远的上巳日。
      每个夜晚,我与他相对沉默,或静静交谈。有时,整夜不说话。有时,又似乎说了很多话。那些漫不经心的言语,就像夜露,消失在清晨的阳光下,我早已不复记忆。但我记得,他曾说:“臣游历东荒之时,曾听那里的人说,世上有一种非常罕见的鸟,形似白鸥,名为‘相思’。传说,它能为有幸见到它的人,带来一生一次的爱恋,至死方休。”
      白鸥……何其遥远的记忆……和爱恋如影相随的,竟是死亡……
      有片刻的神思涣漫。随后,我问:“周大人可曾有过心仪的女子?”
      “有。”
      “那周大人认为,爱一个人,当如何?”
      “臣以为,若爱一个人,就要尊重她的选择,竭力助她实现她的心愿。”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声音淡而坚定。
      “即使她对你毫不在意,也无所谓?”
      “臣以为,是的。”
      竟有这样的人。我淡淡笑了:“朕和周大人恰恰相反。朕很自私。朕以为,若爱一个人,就要让他也在意自己、重视自己。即使那是恨,也无妨——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不在乎,或者遗忘。朕宁愿被恨,也不愿被忽视、被遗忘。”
      我没有说的是——因为身为帝王,永远也不得到爱。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
      红烛燃得接近了紫铜烛台,冷焰飘忽,将灭未灭。他端坐于案前,似乎在听,又似乎神思不在此处。
      我自言自语般地说下去:“若要人真正重视自己,就必须让他了解自己。但无人可以与帝王比肩。父皇曾说,只有帝王才能了解帝王,因为一样孤立,一样高处不胜寒……”
      所以,父皇是唯一了解我的人。但他已经不在了。将来了解我的,唯有后世的帝王。
      仿佛静了很久,我才听到他问:“陛下是在想念顾大人么?”
      我不语。
      “陛下可曾听过汉武帝命人为李夫人招魂的故事?”
      我微笑:“难道周大人也有意效仿方士,为朕招魂?”
      “臣愿一试。”
      我非多情无意的汉武帝,顾玦亦非倾国倾城的李夫人,但我还是不免好奇——周徽将用什么方法,来制造“是耶非耶,翩何姗姗来迟”的幻象?
      七日后的夜晚,他于殿内布置灯烛、张设帏帐。重重叠叠的卷染纱帐,间以银丝暗绣,如烟似雾。烛光点点,忽明忽暗。一切皆似梦寐。我立于帐中,隔着重重纱幕,遥见似有人影近了。烛光昏暗,辨不清晰,但依稀便是我在上巳日的河流上初遇的那人。
      踌躇不敢近的,是汉武帝,不是我。
      径自掀开纱帘,我快步上前。那一刻,心里无端害怕,害怕他会忽然消失。我终于明白,为何坐拥盛世的武帝,不曾惧怕匈奴人的铁蹄,却在离李夫人的香魂一步之遥的地方,叹息着不敢趋近。
      但我眼前的人影没有消失。穿过最后一层纱帘,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温热的,不是幻觉。他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其实,只有五分形似,可笑我竟在纱幕烛影中看作了十分。
      这个被周徽找来的少年,我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只是阖上眼,止住眸中晶莹。
      殿外,隐约听得宫女在唱:“明月照我床,郁郁秋兰芳……我亦有所思,所思在远方……”
      那一夜,我留他侍寝。从此,留宿于我寝宫的男子,几乎夜夜不同。我留恋他们年轻温暖的身体,但不想记得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脸。我开始热爱黑暗,在黑暗里尽情地沉沦下去,无声无息,无穷无尽。在那黑暗深处,有一片沉厚温润的水泽,波光潋滟,映出那个人的身影……
      后世史书记载我□□宫闱的丑行,当始于此。
      但,那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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