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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薰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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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薰夫人
缇缇菊开花的时候,空气里到处漂浮着亮橙与鹅黄双色的细粉,又香又暖,是从那些软绒般的大花朵芯子里飘出来的花药,被风吹向四面八方,城里的人们便纷纷打起甜蜜的喷嚏。
所以开花的那几个月又被伏鹳城的人戏称为“甜嚏季”。作为国花,缇缇菊在花都的广大疆土上种得满哪儿都是,不过任何地方的甜嚏季都没有伏鹳城这么长。
延令河的水气自城北氤氲而至,滋养着整座城池。听说西边石首沙漠常刮能将整支驼队活活烤熟的凶猛热风,可是当恶风穿过那片终年下着雨的森林时,火气便被浇熄了,风里卷着的黄沙也被层层障纱般的浓绿蔓叶滤了千万遍,等它抵达城畔,暴烈已化为温暖,肆虐也变成了抚爱。
一重大天的神灵似乎特别钟爱这个地方。石首热风与延令水气一起,把伏鹳城酿成了一瓮又香又暖的酒。以缇缇菊为首的各种花草和这里的人们,都被温润慷慨的气候给宠坏了。
有些人比较没福,嗅到空中飘浮的香花药,喷嚏打得那个惊天动地,身上也会起奇痒的小红疹。于是花期里他们就只能蹲家闭门,连窗户也不敢开。孩子们一边听着街边紧闭的楼阁里传出的隐约嚏声,一边嘲笑这些病秧子。
午后,缇缇菊的花药漫天盖地,在没有风的街角它们聚集成大团橙黄色的球,滴溜乱滚。孩子们追逐着这些香喷喷的大球一阵疯跑,将它们赶到一处。当花药足够浓厚时,个小体轻的孩子就可以一个鱼跃躺上去,让香雾托着他漂浮好久,就像神仙或蝠人的飞翔。这种游戏是他们最喜欢的了,某些无聊文人管这个叫“牧香游”,视为伏鹳城风物中的一奇景。现在他们又赶起了一个特别大的花团,像猎人捕兽一般,鼓噪着把它逼入一条死巷子。
有个光膀子的小胖子高叫:“我来!”说罢生怕同伴阻止,抢先奔那个大球跳了上去。
只听通的一声,胖子的屁股重重砸在青石地上,几乎没摔成八瓣。花团好似一头毛茸茸的机灵的兽,不愿意让这么沉的分量压在身上似的,它蓬地一下自行散了,霎时满目鲜黄暖橙飞扬,死巷里像有人倾下了一大瓶香橘水,那空气说不出有多甜。
胖子揉着屁股哭了:“你们欺负我!呜呜,一次都不肯让我坐……”
他只道同伴故意打散了花团摔他,还赖在地上撒泼,却被三个孩子合力揪了起来。
“这是谁领的道,打不死他!怎么走到巫婆的家门口来了!”
“快跑啊!”
胖子被同伴们架着往巷口跑,掉了一只鞋。家去娘一定要打板子了……他徒劳地扭头企图找鞋,却一眼看到死巷尽头那座玉宅门,高高地耸立着,在煦暖的阳光下兀自闪着冷白的光,像刀锋,像坟里挖出的死去千年的骨。门楼与墙脊,每一处棱角折射出凛不可犯的十字芒,芒心突然舔出长长的白舌头。
小胖子两腿都软了,差不多是被拖出去的。白舌卷地而来,如一条愤怒的蟒蛇把孩子们和花团一起追出巷子,浓香的大风蓬蓬扑到正在巷口停落的四乘轿子上。
孩子四肢扒着地仓皇逃窜,似乎还听到其中一座被红毡帘遮得严丝合缝的轿子里传出了喷嚏声,但这当口谁还敢细看。刹那间作鸟兽散。
当先一乘轿里跨出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负手立于巷口。巷中遍地烧灼着的火焰一般的白光渐渐敛去,将熄未尽之时,忽有一脉光陡然扬起,卷着一件黑乎乎的物事直窜出巷,越过四乘轿顶,啪嗒一声将此物远远地丢了出去。
老者挥手止住从人们惊疑的议论,回头望去,那样恨不得有多远扔多远的东西是一只小孩子的肮脏布鞋。
老者又一挥手,从人们两人一组抬着大铜桶上前,日光下倾银溅玉,从紫蒙山最深处雪柘潭汲取来的、花都境内最冷、最不受污染的净水哗哗泼入巷子。
“龙脑香十匣。苏合香十匣。熏陆蜜二十匣。雀头香二十匣。乳香十五匣。木香十五匣。沉香十五匣。必栗香十二匣。波律香十二匣。兜纳香九匣。漆叶香茅半匣。”
还是那位老者,亲口念完礼单后,轻轻合上梅红洒金屑的礼帖,双手平捧,毕恭毕敬地呈交上去。
这已是在那所白玉为门的宅子之内。老者盘膝而坐,赤赭缠金盘绣的富丽缎袍不知何时换过了一袭白麻葛衣,布纹疏密可见,别无装饰,赤足。就连头上的缀珠银丝冠也不见了,白发披散的头颅深深俯首,仿佛表示无限的敬畏。
而对面坐着的人似乎仍不满意。呈出的礼单悬于半空久不落下,须臾拐了个弯,自行飘落一旁。
“漆叶香茅只有半匣?”便听闻一把空灵无比的嗓音,宛如红船上客人在舷边洗翡翠烟枪,烟气丝丝络络流过延令河的泛水素波,每一尾游动着虚渺的七色异彩,绚丽不似人世所有。
当你伸出手去,只抓住鸦舌香的陈年烟渍,染在指尖沉黑老褐,得拿皂豆狠狠洗。就是那样的一种声音:轻灵之中含住隐痛,清辉玉腕上的一记伤疤,美艳里头的毒。这一刻,柔媚的女子声线里显露出使人不敢追想的无穷沧桑。她说:“柏大人,我不是不想帮你。记得令爱初生那年大人也曾前来为她问卜。大人上次来的时候,尚不曾耗费六桶雪柘潭水开路,我深感盛情。只是漆叶香茅只有半匣……”
“人世浊气日盛,喧吵不堪,扰了夫人清修。都怪老夫治民不谨,竟致市井顽童也敢来捣乱。除了至寒至洁的雪柘潭水,别无他物可屏除尘浊、致献于夫人驾前。”麻衣跣足的老者恭谨回道,原来他竟是花都帝亲自委命的伏鹳城主柏修,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在一个无姓氏的平民女子面前低声下气。
“至于漆叶香茅,夫人也知,那是需以活人血液培植的仙草,能摧灭幽冥鬼气……”
对面七尺之外,隔着一障来自柔兰国的水景屏,仿佛有片雪白纱袖簌簌扬起,带着厌恶之感猛然挥落。柏修乖觉地闭嘴,然而他实在无法察言观色——水景屏的妙处便在于正暗反明,屏背后的人可透屏将一切尽收眼底,身在屏前之人却什么也瞧不清楚。
“……漆叶香茅实为可遇不可求的仙品。相传从前它只生在天藤山上,凡人根本无法窥其踪影。是在故魍魉古朝亡灭之前,幽冥虫将军之兄为制止其荼毒无辜,才将这种草盗下仙山,流于世间。”柏修小心翼翼地说,“但漆叶香茅极难培植成功,老夫知晓夫人心意,不惜人力搜求,也只获得这半匣。老夫就只这一个女儿,只要她平安无事,我怎么样都行。”
“你知晓我心意?哈哈!”水景屏后的女人一阵狂笑,那娇媚的嗓音却陡然冷下来,沉似冰铁,“——世上有谁真正明白我的心意!也罢。柏大人,你的礼单我收下,这就把嘉兰叫出来我瞧瞧吧。事情若圆满解决,漆叶香茅再加半匣。”
“只要小女无恙,夫人所命,老夫无不遵从。”
“还真是个疼爱女儿的好父亲啊。嘉兰今年十七岁是么?就看在这十七岁的份上,今日我算是奉送了。柏大人,站起身来,让我瞧瞧清楚。”
“夫人恩慈愧不敢忘。”
柏修又惊又喜。花都尽人皆知:隐居于前魍魉古国旧都遗址、今花都伏鹳城市井之中的薰夫人,是当今人间界最为灵验的女巫。问休卜咎,驱邪除祟,无不效验如神。可以说,不论有啥麻烦事,只要能求到薰夫人出面,没有不能解决的。只是没几个人付得起那高额的费用而已。
世人都知,薰夫人出手,从来不要金也不要银,这个躲藏在繁华人间至净至空之地的女巫只收取各种昂贵香药为报酬,其中尤不可缺少的一味便是漆叶香茅。
在名为伏鹳城寂灭巷的那一条死胡同里,除了香药气息,也从来没有其他任何气味敢于侵入。薰夫人的结界会自动将一切不洁清除出境。
柏修掸了掸不染尘埃的白麻衣摆,向着水景屏展臂直立。他只记得在他也还是个追逐着花药团疯跑的孩子时,这条巷子便已经是属于薰夫人的禁地,一任又一任的城官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没有人知道那躲在屏后的白衣巫女究竟活了多少年,以及她的来历。
永远神秘、冷厉、美艳如恒的薰夫人,是生存在人间界法理规则之外的。她有她自己的一座小重天。
“背翼纯白,形如印玺——柏大人是位清官呐,爱民如子,心地光明。官运鸿福透着少说还有十几年好享。家人也都平安。”薰夫人悠然说道,“只除了子女宫上略有些坎坷。纯白之中有一丝浅灰缭绕,微欺印底——大人,只怕这半匣漆叶香茅的来路有点儿见不得人吧?”
柏修一张老脸顿时羞成了猪肝色,一揖到地:“夫人神目如电,老夫不能隐瞒。漆叶香茅只产于酷寒之地,本城并无种植。这半匣……老夫确是以五百人夫一年的徭役向奇凉城换取来的……但老夫全是一片爱女之心,并无恶意!那五百人夫服完徭役后也自会调归……”
“我又不是花都国御史言官,你对我解释什么?叫他们都出来吧。”
于是地面上一重白玉版轧轧移开,一股凉气直冲出来。柏修躬腰去挽地底最先出来的一个人,低声道:“亲家老爷贵体如何?小女跟贤婿他小夫妇俩没给冻坏了吧?”
“我儿子自是我儿子……咳咳!没行婚礼,还不是你女婿呢!是大人你说的这是最后一个希望,倘若薰夫人也唤不醒令爱,我儿子可得纳妾,大人不能为难我儿。”
“商老板,婚约定了十七年了……”
“是定了十七年!父母之命,那年我儿才两岁!可是大人,你家嘉兰小姐是独女,我的夔儿可也是独养儿,商家一门香火还指望着他传下去呢,现今媳妇这个样子,莫非你叫我日后没得孙儿送终?将心比心呐大人,我夔儿纳了妾,生下一儿半女也还不是奉嘉兰为嫡母?”
“亲家这话就说远了,咱们先听夫人示下不好么……”
柏修极力从白玉版下搀那个雄辩滔滔的老人出来,后者脚还没踏稳,一连串抱怨已汹涌出口。空旷寒冷的玉厅堂里顿时充满了喧嚣,水景屏后的人影看不见了,似是甚感厌烦,抬起广袖遮住了全身。
却闻老人脚下响起一个清朗年轻的声音:“父亲,岳父,我不纳妾。”
同样身穿白麻葛衣、散发无簪的青年横抱着一个女子钻出地洞,女孩昏迷不醒,纤弱的人影依偎在男人怀里,脸儿朝内贴于他胸膛瞧不清楚,细腰垂下一绺挽了三匝犹自长拖到地的白飘带,似只幼猫的爪痒梭梭拂于他赤裸的脚趾。
拂在他心上。又痒又痛。
那青年敞着衣襟,露出健壮的蜜棕色肌肤,如一尊金刚塑像昂然挺立在地,面向水景屏大声道:“我此生只爱嘉兰,非她不娶。无论她是睡着还是醒来、活着还是死去,柏嘉兰是商夔唯一的妻,除了她我再也不要第二个女人——我向父亲和岳父大人发誓,向薰夫人发誓!”
商老板顿足喝骂,柏修却拈须微笑起来。
“乖女婿!只要你不负了我兰儿,在这座城里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背翼呈金钱眼状,百钱相叠,错综无尽。商老板财源广进,不愧是伏鹳城最豪富的大掌柜啊。然则金钱非金,是为大不吉,你身后的背翼灵这几年来已变为灰黑颜色了,你自己不知道么?从我这里看去,它们彼此相连,一条黑暗无光的隧道已然成形,里头无数只鬼爪含怨挥舞,只等把你的□□和灵魂一并拖将进去……”
“闭嘴,你这该死的巫婆,别想蒙骗我!我全都不信,不信!”
“就在你的背后。”薰夫人冷冷的、不温不火的声音打断了商老板的暴跳如雷,仿如延令河水汩汩奔腾,不管这世界是魍魉、大泯还是花都,是人间界抑或妖魔道,它只是不动感情地流淌过去,孳生万物如母,而清冷如死,“黑色的钱眼路。自己多想想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吧,我不能说更多了。至于她——”
“她怎么样?夫人,我们就是为她来的,嘉兰究竟生了什么怪病?!”
“她没有病。其实你们很清楚。如果她真的是生病,此地赤桑族的药师并不少,你们何必来找我呢?”
“她可是中了邪?撞了鬼?夫人,嘉兰的背翼灵现在是什么样子?”
商夔情急,抱着少女跨步上前,想叫女巫看得清楚些。屏风后却凭空生出一股浓香,像是青桂香与必栗香混合的气息,青年急冲的身躯如同撞在一只张开的无形手掌上。赤脚擦着玉石地板发出吱吱声,那只大手把他一步步推回原地。商夔满脸红涨往前挣,突然鼻子一抽,连打几个响亮的大喷嚏。便在如此狼狈之时,他仍然迅速转开头,不使嚏沫溅到怀中的女孩。
商老板忘记了刚才还称人家为巫婆,高叫道:“夫人息怒!小儿自幼患有鼻疾,闻到异香会发病的啊!”
商夔的喷嚏一个接一个,双肩也开始颤抖。奇痒的疹子纷纷冒头,周身有如虫爬蚁噬,他咬牙忍着不去抓,嘉兰柔弱的躯体平躺于臂弯没有丝毫倾跌的危险,他抱着她好似擎着一捧雪,一尊琉璃佛。
“痴情的倔小子。哼。”薰夫人的声音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讥刺,香气疾速消褪,空中像有个看不见的漩涡将之团团卷入,同时喷出一股冰寒玉屑,绕他飞旋一周后如细雪纷落在地,顿时镇住了奇痒。商夔打着颤弯下腰去,以胸膛为未婚妻遮挡酷寒,但薰夫人的回答比玉更冷。
“她没有背翼灵。”
天、人、妖、鬼、魔五界,除了无思无欲的一重大天神明和本身已是灵体的幽冥道鬼众,其他三界众生都有肉眼不见的背翼灵贴附身后,就连玄澹宫的天奴也不例外。背翼灵与生俱来,形态颜色的变化呈现出宿主的善恶和运势,但无论它怎么变,永远负有保护宿主灵魂的使命。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背翼灵,说明此人即将死去,灵魂先于□□已开始散失。
“嘉兰不能死,我不让她死……我不让她死!夫人救救我妻。”他很想怒吼,然而发出的只是哑声哀求,面对那个一言定生死的巫者,抱着怀中的珍宝慢慢地跪了下去。
七尺外传来潺潺之声,重重水纹由镶嵌蔷薇水晶的屏顶淌下,至屏脚又倒卷而上,循环不绝。隔着昏暝的水影帘栊,隐绰有个无面目的雪白人形端坐如佛,两绺乌发长垂到地。在寂灭玉堂里,一切都是白的,像一大张旷寒的荼霜纸,流过许多故事而从不沉淀,没有什么人间悲喜值得薰夫人记住。只这两道浓黑像蘸了饱墨狠狠拖过,女巫的青丝发,含着怨恨的戾气破纸飞去,成为呼啸乌蟒。
长发飞扬起来,烟丝中一双晶耀光点流转,冻透水纹。进过寂灭堂的人都说薰夫人有双蓝眼睛,浓丽赛过北溟海水,因此有人疑心她是来自旧秋国的异族女子。但在亲睹之前,他也从不相信一个人的眼睛可以冷到毫无感情,又这么动人心魄。
“你不想知道你的背翼是什么样子么?”女巫唤着他的名,“商夔,你背后的灵,是双翅膀——一对鲜红色的翼。”
“啊!莫非我儿将有血光之灾?夫人解救啊!多少钱我都给!”
“血已流干了。在观灵术中,红色代表忧伤。你的翅膀非常红,那很好。”
薰夫人发出一种古怪的笑声,笑得每个人心底发寒。突然她毫无预兆地转移话题。
“想救柏嘉兰,需要一个地方和一个人。那地方离这里不远,而那个人——”
她说出一个令商柏两家都觉得跟这件事八竿子打不着的莫名其妙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