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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不疯魔不成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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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热反常的气候没有延续两天,天气又平复凉爽。风吹过叶,送来清新的草木花香。春息未尽夏意泱泱的时节,处处点点爽心悦目。
风光静美,江湖却不平静。
大镖局丢了场子,落了面子,人脉尽动,掀翻武林势必捉拿污了江陵丁家三女的淫贼。各大城门要道,遭受盘查的男女老少无数。可奔来跑去的江湖人却从不上前滋扰盘查一辆马车。
马车很大,三驹并驾,楠木构骨,银镶雕漆,磁桌铁器,软毛柔绢,内厢布置极尽奢华舒适。
雕栏处的紫色流云苻印昭显着——这乃大镖局『紫气东来』卓爷的车驹。
卓爷的车驹向来只载卓爷和总镖头,这是此物初次载了第三人—— 一个女人。
驾车的乃一少年,白衣华美,姿容妍丽。卓爷的良驹驯服得乖顺灵慧。他跷起二郎腿,半身斜躺,体重几乎全副压靠在旁侧的蓝衣少年腿上,灵动狡颉的凤目半眯打盹,时不时在蓝衣少年以为他睡去时用脚尖踢碰马儿的臀部指示左右。
和白衣少年同坐的蓝衣少年,俊雅芝兰,一身湛蓝素衣清爽干练,净白的领口和腰带是身上唯二的颜色,并有银线暗绣出古朴素雅的纹路。
蓝衣潜心笃志,口中无声喃喃,一手捧卷微抬在白衣少年眼眉上方为其遮挡出一方凉影善其假寐,一手对着空气小幅度地比划四方八向。
三尺青锋,一莹白,一暗褐,被白衣少年一手压住交叠置于腹部处。
江湖中人,就算辨不得『紫气东来』的苻印,也要识出上古宝剑『画影』和『巨阙』。
江湖中人,就算不卖大镖局面子,也少要招惹陷空岛的『锦毛鼠』,特别是当『南侠』伴随其旁之时。
车内坐的是江陵丁家的三女月华。
车外驱车的是前往大镖局接她回家的白玉堂和展昭。
丁家商贾遍天下,姑且不论其富可敌国的家产,只那星罗遍布的产业间信息传递的独特法门乃是赵宋除官家密探外最快捷准确的渠道。
丁月华出事的隔夜,远在辽国巡查店铺的丁氏双侠就获得了消息。打丁月华出生就视之如珠如宝的丁兆兰、丁兆蕙匆忙赶马回宋,直奔齐州寻妹。奈何丁月华自被寻回大镖局,便闭阁自锁,任丁氏兄弟在阁外千般呼唤万般劝说,拒不相见。丁氏兄弟无奈,只能传信给白玉堂和展昭,期望他们能来姑且一试。收到展白二人启程赶来的消息后,丁氏二人便离开大镖局先行回江陵茉花村,为他们一路打点。
依照常情,丁氏兄弟自然不期望让展昭知晓自家丑事,特别当他还是自己的媒定妹婿时。
奈何这事江湖已经传开,展昭知道是迟早之事。
更别论,白玉堂跟展昭向来如影相随,无话不谈。
白玉堂知道的事情,展昭甚少有不知的。
其实丁氏兄弟对展昭和白玉堂能成为知己好友很是纳闷。
白玉堂是说风便雨、恣意妄为的怪异脾气;跟见者无不称其温润谦和的展昭是打不到一块的两个极端。如何风风火火嚷着要给‘爷爷称『鼠』,他小子敢叫『猫』’的展昭好看的白玉堂,会上门踢场踢出一个意气相投、相逢恨晚?
然而男人的友情是很奇特的东西。
远的不说,就说武林最近五十年曾经纵横江湖的刀剑双行前辈,就是一对南辕北辙的性子。传闻那对也是割头相交的知己至交。所以自『刀绝』失踪后,『剑王』也跟着退出江湖。
想不通,不理解,却也很容易就习惯了展昭身边总有一个白玉堂,白玉堂附近总能找到展昭。
闭目假寐的白玉堂鼻翼煽动,嘴角一弯,翻身爬起,把两人的佩剑甩给展昭就提身跃出。
展昭将两人佩剑整齐搁在身后,撩脚紧了紧马儿的缰绳,放慢了行速,翻了页手中的阵法入门,继续潜读。
亮白的人影在树干叶丛间轻灵飞窜,愈远愈小。
浮光随日度,漾影逐波深。
展昭闭目细细回想书中所说,回味一遍,心下牢记,复展卷又阅,将不明处再三琢磨,实在不明才会开口询问白玉堂。
书是白玉堂给的,但学的却是展昭自己。
展昭有自己学习的方法,虽然这方法因为跟白玉堂预期不符让他很是气闷。但展昭无疑是让所有夫子最为欣慰省力的好学子。
车顶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咚响,清凉的水气伴着亮目的净白落回展昭身旁。
展昭歪头看了白玉堂一眼,莞尔合上书卷,拈袖要擦去妍丽面容上沾挂的水珠。
白玉堂拉着展昭的衣袖呼噜擦了圈脸,弯身掀帐弓进内厢,对丁月华晃了晃手中宽叶包裹的东西,粲然一笑,“月华妹子,看小哥给你寻到什么好东西。”
丁月华有些恍然。
她是什么时候识得他的?
是五岁?还是六岁?
那年她很小,他也很小。
白玉堂很漂亮,身为男儿,却有着远盛女子的姿容。幸而《惊鸿照影》榜排的是江湖女子的美貌,不然榜首头名,她确信是属于他的。
小小的白玉堂,粉雕玉琢宛如易碎精美的玉娃娃。
初见时,丁家太君让丁月华跟哥哥玩去时,一向羞涩的她一反常态地弱弱问道:“月华不跟哥哥玩,月华想跟小姐姐玩可不可以?”
童声稚语逗笑了一堂家长,也惹恼了打小就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白玉堂。
他心高气傲,璀璨若星的眸子内从未印下任何人。
丁月华追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追着他,想着他。
终于一天等到了他的回头。
那年她七岁,他八岁。
他拉了她的手,带她爬上丁家老宅中最高的树顶,说要带她去看日出。
他指着满天星斗,滔滔不绝地教她认星宿移动的轨迹。
他领她到江边偷渔夫网内的活鱼,唆使她去摘蜂巢,然后扯她上马飞快逃窜。
那年她八岁,他九岁。
她病重卧床,他趴在她的床边,说要教她习武健身。
他在她头顶放了水碗,要她在骄阳下站立马步。
她一身青紫,哭了好多。
她的两个哥哥为此跟他打了起来。
他把他们绑在树上,抽着柳条让她继续。
有时候她练得好了,他会绽放比日头更明晃晃的笑容,似乎天地都为此一暗,似乎百花都因此而逊色。他会很开心地寻来新鲜的蜂巢,取一尺净布,裹住,砸碎,虑出纯净的蜂蜜作为她的奖励。
后来他入了江湖,回家的次数少了,来丁家老宅看她的日子更短了。
可他每次回来,都给她带回各种小食。
有江南的糕,有漠北的饼。
都甜甜的,让她尝了欢喜。
白玉堂摊开一方净帕,摊开宽叶取出内部已然过水净过的蜂巢放到其中,拎起四角包裹密实,临空运劲一震,将帕内的蜂巢震得细碎。
丁月华习惯使然地寻了碗盏置于其下。
只见白玉堂拇指和食指从上往下轻轻一捋,莹亮的蜜线便细细拉开落入碗中,蓄满一池金黄。
丁月华端起轻尝,这味道就如幼时一般,是所有的小食都比不上的香甜入心、韵味纯然。她慢慢浅啜,不由弯了眼眉,勾了唇角。
白玉堂见状,笑容更灿,吮去自己两指尖的蜂蜜。
展昭见丁月华重拾欢颜,也心下一松,瞧白玉堂捋得容易,不由也跃跃欲试,取了个碗盏,就着白玉堂拎帕伸手去捋。他乃初试,用过了力道,蜂蜜虑倒是虑出了不少,但手上五指也沾了许多。展昭微生暗恼,侧身要寻块干净的帕子擦手。他这方刚转头,白玉堂握住了他的腕子,倾身亲近舔去他指间的金黄甜蜜。
展昭愣住。
白玉堂抬眼笑道:“这蜜香甜得紧,猫儿不尝尝?”说着,把被他握住的手腕抬到展昭的唇边,仿佛递的是藏银酒觞,让展昭品的是新出佳酿。
黏稠的蜂蜜顺着指间缝隙淌到展昭手背,被另一只握住他腕子的手指拦截不下。
展昭略作迟疑,探舌舔去抵近在他唇瓣流到白玉堂指上的蜂蜜。
好甜。
“这蜜于展某过分甜腻,还是擦去为佳。”展昭蹙了蹙眉,认真言道。
他不是喜食甜食的人,纯净的蜂蜜对他而言过于甜腻了些。
他想抽手,但握在他腕间的力道却更加紧了分。
白玉堂眸光添了分绮色,内厢虽宽敞,但容纳三人还是稍微拥挤。他几乎依靠压住展昭的半身,喃喃笑了声:“与其便宜帕子,不如便宜了爷爷。”,唇瓣半张,把展昭的食指含入口中。
腔壁热暖,舌尖柔软,缠绕,舔舐。
“嗯,好了,干净了。”
白玉堂一点一寸将展昭手上的蜂蜜舔食干净,方才取了另一方干净的帕子擦干他和自己的手掌。
“唔……谢谢玉堂。”
从白玉堂含住他指尖起,展昭的脑中就轰的一片空白,呆愣僵住。直到此时才缓过神来,不明不白地顺着白玉堂的话尾回了声谢谢。
回完才反应过来,谢什么?有什么好谢的?
说都说了,再改口不更奇怪?
身上莫名泛起异样的燥热,展昭强做无事地弓身出外,继续驾车看路。
他甩甩脑袋,让风吹散怪异的燥热重拾平静。没看见始作俑者在内厢埋首俯身,肩膀因强制忍笑而剧烈抽动。
白玉堂抽够了劲才坐起身,只那被猫儿舔舐过的手指轻抵在唇,眼眸渗透的笑意柔了风月。
白玉堂在笑。
丁月华也在笑。
他笑得很轻,她笑得也很轻。
一滴咸涩顺着她的面颊落入被她捧在手中的蜂蜜里。
她低首,缓缓咽下,香甜依旧,却夹杂了一丝苦涩。
丁月华比白玉堂先遇见的展昭。
那年白玉堂在陷空岛跟其他四位哥哥义结兄弟。
那年展昭结识丁氏双侠,应邀来访。
那年他和他擦身而错,于是丁月华先一步遇见了他。
展昭是一个长得极好的少年。
五官漂亮却不似白玉堂那般张扬灼目,让人不能忽视。
身形挺秀柔韧,并非壮硕,却能支起一方天地。
那夜适逢昙花花期,丁氏兄弟带上丁月华,喊上展昭,四个少年男女在花园守夜等那一现的瑰丽。
丁氏兄弟让下人铺了软席,布了点心茶水。
他们三兄妹或卧或坐,唯独展昭站立不坐。
丁氏兄弟请了几次,他都但笑谢绝。
等到花开,众人纷纷离席去看,丁月华被乎得强了两分的夜风冻颤了身。
才察觉,
是展昭站在风口为她挡了一夜凉意。
也就是那年,丁家老太君问丁月华:可愿嫁与白玉堂为妇?
她摇头言否。
白玉堂很好,但她看不到跟他的未来。
老太君又问:可愿嫁与展昭为妇?
她顿了顿,身上漾起一股暖意。似乎有双手臂为她添衣,似乎膝下有孩儿银铃般的欢笑声。
赧色爬上脸颊,羞涩颔首。
后来,展昭投身官家。
后来,白玉堂上门踢场。
后来,白玉堂偶尔回家给她捎带的小食便都是开封府的贺家酥。
后来,她看不见了和他的未来。
丁月华独在内厢,展昭和白玉堂的低声絮语隐约从帐外传进。
可她只要拔剑出鞘,整个世间便顿然漆黑一片,万籁无声。
指肚按上剑锋,从剑柄接缝慢慢滑到剑尖,一遍,两遍,三遍……
从齐州到江陵,穿山越岭,马车慢行需行月余。
丁氏兄弟打点周全,即便错过城镇,高帐暖榻也备的齐全。
这夜,他们三人留宿林间。
展昭拾来柴火,白玉堂清出一片空地给丁月华支起帐篷,四周也洒了驱逐虫蛇的药粉。
迷迷糊糊睡到月过枝头,接连不断的狼嗥夹杂微弱的悲鸣颤动夜空。
展昭和白玉堂提起了佩剑,并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枯木,眼神一对,欲要一探。
丁月华也醒了,她穿戴齐整,也拎了剑,要一同前往。
展白二人见她这段时日放开心了不少,加上也不放心她一人留下,遂三人同行。
越过山头,三人便目睹一副惨绝景象。
一群野狼正围攻一头公鹿和两头小鹿。
狼群数目不少,粗略数来十数开外,目露绿光,嗥声远震。
公鹿身形也不小,可它既要用头上双角抵挡狼牙,又要掩护自己的崽子,身上要害不可避免地被狼群噬了数口,血流如注,受伤非轻。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是一贯天命。
公鹿父子固然可怜,但狼群的攻击也是为了果腹。
展白二人见不是人类遭袭,便不做打算。
但丁月华瞧见野狼扑上鹿身,啃咬肆虐的情景,恍惚间念起了自己遭受的侮辱。
眼前顿然一黑,万籁无声,待到拔剑出鞘,冷寒的剑光才照亮了她的视野。
潋滟浮光,划过一头正骑在公鹿身上狂咬的野狼。
剑劲即猛又狠,中剑的野狼不及嘶嚎挣扎,就分身两段。
狼群的攻势顿停,低嗥退成一群。
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冷冷发光,疯狂地宣泄着森寒的杀意。
看来,比狼更狠。
狼群不知是被突如其来的一剑吓着,还是震慑于杀意的目光。
丁月华近一步,它们退一步。
潋光再起,狼群留下数条同胞的尸血,四散奔逃。
展白二人松了口气,为防一万而弹开些许的剑刃收回了剑鞘。
血泊中,除了野狼的尸体,还有那头重伤的公鹿。它痛苦地悲鸣挣扎,可是咽喉已被咬破,回天乏术。小鹿不断地用舌头舔舐它的伤口,低呜垂泪,状甚哀怜。
丁月华走近,手背缓缓抚摸小鹿弓起的背脊,轻道:“好可怜,你们的爹爹已经活不成了……既然它活着枉自痛苦,不若……不若让我来成全它吧。”语毕,剑锋回转,适才还抚摸着小鹿的手,便用其握着的剑砍下了公鹿的头颅。
两头小鹿惊见如此景象,哀叫欲逃,又屈膝跪下呜咽地拱了拱公鹿的尸身。
丁月华似未曾看见溅上身的血色,感觉不到黏稠的热度,轻轻摸了摸小鹿颤抖的脑袋,喃喃道:“爹爹不在了,你们要变强啊……”
白玉堂迟疑地唤了声:“月华妹子——”
丁月华回首,嫣然一笑:“怎么了,小哥?”
月华如水妖媚了夜幕下的万物众生,似乎连那如常纯然的一笑也染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