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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当南侠遇上飞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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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本里,两大高手的对决不是在赫赫名山,就是在嶙峋奇峰,或是相约皇城之颠。
赵琳曾几宿不睡在皇宫里到处溜达,就是在找借他家地约斗的武林高手。不过高手是从来没找着,倒是几次被她皇兄抓到命当值的护卫压回寝宫。
有在狼藉的酒楼内对决的高手吗?
赵琳歪了脑袋,踢了脚因适才鹿鹤杖客动手抓人而洒了一地的器皿盘觞。
细碎的水气被风夹着洒了进来,曙雀当空,折光缤纷,眩目了视野。
下雨了?
宫毅往外探了探手,暖暖地湿了掌心。
偌大的厅堂因为一个男人的出现,而凭然消了音。
几息悄然寂静间,仅闻一个温和沉稳的嗓音,认真应道:“你要战,我便战。”
白玉堂屈指扣住龙小云的咽喉,鹿鹤双杖客立时急顿住了抢上的动作的同时,方才瞥见那柄挎其腰间的三尺莹白。
瞳孔一缩,鹿鹤双杖客愕然哑问:“……锦毛鼠……白玉堂……?”
“正是你白爷爷我——”
妍丽的面容扯出半点阴冷的弧度,声不大,却将鹿鹤杖客以及龙小云震在当场。
白玉堂在这,那么那人便可能是?
鹿鹤杖客目光急转,定睛望去。
那柄被横握胸前的龙吟宝剑,棕褐为色,古朴大气,果是巨阙不假。
南侠……
展昭——
展昭十四岁出道伊始,逢连云寨洗劫商队。
稚气犹存的男孩师师然越过将他护住的臂膀,立身人前。
他和气地朝立马横刀的十三位寨主拱手一礼,曰问缘由。
位于队首的大寨主见其青嫩却面对三十余骑毫不胆怯,不由起了怜才之心,笑答:自是为养家糊口。
骑上寨众哄笑,众口纷答,粗言秽语不绝于耳。
展昭仔细聆听,又认真询问其何故妄伤人命?
三寨主抽鞭骘道:一是立威;二是断了娘皮子的草根,省得日后麻烦!
展昭恍悟谢答,身形却不让分毫,反和声劝其众金盆洗手,另谋正当生路。
他自是言辞恳切,却言的不是时地。
大寨主叹其迂腐,悔自己误将朽木错看成良才,脾气暴躁的三寨主挥鞭杀去时,也不加以阻拦。眼睛闭起,本以为这挺秀的男孩必死无疑。却不想耳边传来一阵喧哗,他再睁眼,就只见三寨主那根冤魂缠绕的金蟒鞭卷在一柄棕褐古朴的剑鞘之上。
——请洗手为善,另谋正道。
——老子就当定匪类了,你小子又当论何!
——展某只能死守不退。
——小子有胆跟连云寨作对?
——展某不会跟任何人作对。
稚气的嗓音换来狂笑。
——离开吧小子,留着小命,总好过无辜丢了去。
拱手一礼,展昭谢过大寨主的爱惜之意,犹显稚嫩的面容正色不改,认真复道。
——你要战,我便战。要展某退让,断无可能。
但见锋刃出鞘,辉芒万丈。
但听稚嫩声言,降者不杀。
连云寨三十三骑哪一个不是杀人累累的主?
又哪一个不是一剑破喉死于那日?
险遭罹难的商队失神地望着那跟他们一同上路的男孩翩然落地。
失神地望着那总是乖巧地给他们打下手的男孩身后倒下一具具失去生命迹象的血肉。
失神地望着那男孩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面容泛起寥寂难过。
展昭整整素蓝的衣衫。
回鞘的巨阙冰寒雪亮,似是不曾划破人类的肌肤,不沾一滴腥红。
咕噜咕噜
险遭罹难的商队又重新上路。
——走吧,小昭。
总是把展昭抱在怀中取笑他瘦小的马大婶,怜惜地揉了揉他柔软的发。
——马大婶,你们先走,我一会便赶上。
挺拔单薄的身影静静溶于烟尘。
险遭罹难的商队每每回首回望,总能看见那乖巧温和的孩子轻轻为每一个连云寨众合上死不瞑目的双眼,总能看见他把连云寨众的尸首拖放在栈道一旁排在一起。
当他们再次回首,只见烈火熊熊,黑烟缭绕,浓浓上天。
随着他们越走越远,他们渐渐看不清男孩的身影。
所以他们没看见展昭在火焰熄灭后,拈土洒开,口中低念着悼词,送三十三条新亡的魂魄一一上路……
江湖中很快知道了有一个新出江湖手持巨阙的少年郎,叫做展昭。
展昭的剑,从不主动出鞘。
巨阙的刃,从不妄留冤魂。
江湖称号繁多,却让人心生认同赠其侠名的,除了成名二十年的『北侠』欧阳春,唯仅一个展昭而已。
——你要战,我便战。
同样的话,展昭也对白玉堂说过。
南侠展昭,侠之一字,冠的是他心慈手软的好脾气,却从不是他畏惧应战的借口。
白玉堂曾不服他受封『御猫』御号,上门踢场。
朱衣朝服的少年愣了愣,拱手一礼,清声言道。
——此刻尚是展某公务期间。请白兄稍等半日,待展某结束了今日公务再行寻去。
白玉堂哪是依人讲理的主?他认定那是展昭逃避的借口,无论展昭如何好言相劝都不肯离去。
展昭上堂守卫,他趴在横梁上听包拯审案。
展昭去传人取证,他摇把扇子跟在后面。
展昭入茅厕……白五爷把公孙先生的柳州奇石改了纹案……
然后当夜无饭可用的展昭结束了该日的公务时间,摸摸肚皮外出觅食。
——展小猫!爷爷等了你一日,该是解决我们之间恩怨的时候了吧?
白玉堂刷地拢了心爱的紫檀雕漆扇,直指站在水果摊前做认真思考状的展昭。
见他凝望着琳琅满目的各色水果颔了颔首,画影立时出鞘,寒气四溢,尖锐的锋芒直指展昭。
——拔剑吧!展小猫!自古鼠猫不两立!如果你败给了白爷爷,就把你『御猫』的名号去掉!
——『御猫』又不是展某自起的名号。白兄若是瞧着难受,展某建议你入宫面圣,直接请当今圣上把展某这号给去了比较实际。
展昭掏了铜钱付了帐,接过摊主递过的纸兜,掏出一个橙子插到白玉堂的剑尖,用一副无比认真地神情回答白玉堂。
白玉堂彼时差点一口气没咽过去。
敢情你这猫在调侃爷爷呢?
腕子一抖,寒光四闪,拳头大的蜜橙刹那分成四四一十六瓣,却依然汁水紧锁,聚成球形落到展昭的手中。
——白兄好剑法!
展昭赞叹,捡了一片,剥了吃。瞧白玉堂依旧一副怒目金刚样地瞪着他,不由困惑。
——白爷爷自然好剑法……
白玉堂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
他开始怀疑这猫到底是不是在耍他玩……江湖上谁TMD说这猫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
——爷爷这橙子不是切给你吃的!
白玉堂又咬牙切齿地挤出第二句话。
展昭顿悟。抱歉地拉开白玉堂的手掌,把还剩下一十五片的橙子放回白玉堂的掌心。
见其脸色愈青,连带指尖都开始颤抖,心下嘀咕了句:
江湖人称陷空岛的白玉堂小心眼,果不出其然。
好脾气地捡了一片,剥好,喂入濒临暴走的白玉堂口中。
甘甜的汁水连带饱满的果肉滚过口腔,一时奇异地浇灭了白玉堂的心头燥火。
——展小猫!
——哎?
——爷爷饿了!
——展某亦是。这不是正在找地觅食?
——展小猫!
——哎?
——你跟爷爷的比试还没完!
——耶?我们之间有开始比试?什么时候?展某怎么不知?
白玉堂无语地望着停了脚步开始认真思考地某只,翻了白眼望天。
或许……之前是……他冤枉这猫了……
紫檀雕漆扇敲了敲依旧在认真思索回忆啥时开始了跟白玉堂比试的某只,白玉堂喊道:
——走啦走啦,饿死爷爷了。
——白兄,展某是何时开始了跟你的比试?比试内容又是何详?
——……是爷爷乱说话……你这猫儿还没有开始跟爷爷的任何比试……
——在展某的记忆中亦是如此。多谢白兄解惑。
白玉堂瞧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舒展开温润,那水润饱满的唇瓣微微弯起舒心的弧度,心脏扑通漏跳了一拍……慌道:
——展小猫!自古鼠猫不两立!别以为爷爷现在跟你客气就可以逃过我们之间的比试!
展昭一笑轻言:
——展某没忘。
——白兄要战,展某便战。
这猫啊……
就是脾气太好……
白玉堂疲倦地叹了口气。
展昭向来脾气好,只要他做得到,几乎是有求必应。
要不是他白玉堂挡在前方,不知会有多少无聊之辈将他缠上。
比如现在这只意图不轨的死小孩!
白玉堂眸光凌厉地射了宫毅一眼。
宫毅莫明其妙地收回了试探是否下雨的手。
他又哪里惹到那个白玉堂了?
艳阳细雨,很容易让人忽略去的轻微,却只是片刻,便浸湿了他的袖口,湿了一掌的暖意。
好似……一人……
比不得白玉堂的妍丽张扬,光是静坐便能夺人呼吸的灼目存在。
也比不得宫毅的粉嫩可爱,眸光水亮就纯纯地惹人怜爱。
更比不得赵琳的俏丽,那理所当然的任性刁蛮。
展昭甚至连阎竞雄引人注目的壮硕块头都没有。
他只是一个长得极好的少年。
长得极好,却如水清和温顺的少年。
安静地坐着时,时常能令人忘却了他的存在的少年。
宫毅嗅到的展昭的味道,恰似雨后清风。
徐徐的,带着草木泥土的芳香。
润润的,淌过沁人心脾的水息。
很多年以后,耶律宫毅登基大统,跟枕边那人忆及这段过往,笑道:
——朕曾以水比展昭……
嗅到的是,恰似雨后清风徐而沁润的气息。
于是,宫毅曾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展昭似水。
水般的温和
水般的清澈
水般地包容着一切投入其中的杂物。
水般地洌净一切混浊与不堪……
还一个最初的最真……
即使眼神再如何不好,敏锐的观察力亦是具备着。
作为男子的展昭和身为女子的颐琳公主,宫毅如何自圆其说,两者间依旧存着大不同。
只是当时,他不愿去追究。
只是当时,他不愿去细想。
只是当时,宫毅本能地保留着展昭便是他世子妃的幻想,幻想他是他的未来……给自己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去留在他身边,去跟他在一起……
幻想之所以美丽,因为它有实现的一天……
宫毅喜欢展昭。
喜欢他回过头就能触到的那种温暖。
喜欢他喊一声“展昭——”就能得到的温和微笑。
喜欢那双望着他时便只印照了自己的墨洗黑玉。
没有功利
没有负担
没有原因
只要你扑过去
就会被接住的怀抱……
可以尽情地作自己的地方……
可以毫无顾忌任性撒娇的地方……
展昭……
展昭……
很多年以后,耶律宫毅登基大统,跟枕边那人忆及这段过往时,她婉约一笑,敛下眼睑遮住泛红,轻道:
——他,是避风的港湾……
——避风的港湾?啊哈~
很多年以后,嗜喜白衣的那人偶然听到他们的话,笑不可支。
——那人分明是……
很多年以后的宫毅夫妇忆起当年展昭和李寻欢的一战,不由笑叹:
——可不就是……
到底,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都还不如当年的这人明白展昭。
……
“咳咳咳,现在可以放了那孩子吗?”
左手横握巨阙在胸,右手点住左手臂膀的穴道止血,然后极快地把射在左手上臂的小刀拔出。把染上自己血渍的小刀往后白玉堂那一抛,展昭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缺乏血色的男子,用陈述的语气问道:“小李飞刀李寻欢?”
“咳咳,似乎有人这么称呼在下。”
李寻欢身量欣长,形容姣好,虽岁不及三旬,然青丝间挑染的几丝花白,为其凭添了远超年岁的沧桑和憔悴。苍白嘴角似乎仅是习惯性的上翘,那笑虽美,却极累。
龙小云闻知,非但不放心有了靠山,反倒身子急颤,稚气的圆脸露出蒙遭耻辱的神情;本被白玉堂锁口咽喉时就紧咬上的唇瓣,更是深深破出了殷红。
“江湖传闻: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展某谢过前辈手下留情。”展昭拢剑一谢。
江湖所传不假,展昭还没能看清李寻欢是如何出手的,只见刀光一闪,那平凡无奇的小刀已经插入了他的臂膀。
通常,这飞刀插入的地方应是咽喉。
“在下觉兄台不是恶人,只是不明兄台为何非要废了那孩子的武功。”李寻欢压住咳嗽,轻轻说道。“兄台亦是江湖中人,怎不明白武功对江湖中人意味为何?”
李寻欢不是江湖人。
他出身书香世家,从没想过要入江湖。
只是十年前为了救表妹林诗音不得已闯了一次明教,便成了半个江湖人。
或许是他离开中原太久,又或许是他太久没有关心江湖中事,江湖中何时出了一个这般的少年后生?
龙小云……
李寻欢偶过此处听到里面喊着“龙小云”的名字,一时间,他还以为喊的是“龙啸云”。情不自禁就走了进来。
后来才知,是“龙小云”,而不是“龙啸云”。
是他义兄龙啸云和表妹林诗音的孩子。
都十年了,李寻欢每想起这两个人,心口还是揪紧一痛,几乎喘不过气。
他,还是放不下义兄,反不下……诗音……
所以在看见蓝衣少年要废掉义兄和诗音的孩子的武功时,他禁不住出面制止。
他,还是放不下……不能眼看着他们的孩子在自己眼前遭害而无动于衷。
“没了武功还可以做快乐的百姓。可丢了性命,就只能做一个死了的江湖人。”展昭凝望着李寻欢,认真缓道。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展昭爱惜每一条生命,所以他入了江湖,所以他进了官门。
所以每一个死在他剑下的生命都很幸运,一击不觉间,就再没了痛苦。
他为了信念而拔的剑从不动摇,也不迟疑。
展昭很少解释。
他只是做着他认为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知他者,便懂他,信他。
不知他者,即是旁人。
旁人如何看待,又与他何干?
『南侠』也好,『御猫』也好,都是别人给他的称号。
他们愿意这般称呼他,他便一笑而应。
但他从来都只是展昭。
是他自己。
他有自己放不下的过往。
他有自己坚定的信念。
白玉堂松了扣在龙小云咽喉的爪形,画影一撂,紧贴龙小云的颈项架到他的肩膀。他眸光移到展昭臂膀上染开的血渍,阴冷了几分;嘻嘻一笑,懒懒言道:“不如这般,来定个约定吧。如果李寻欢下一刀能刺中展昭,那便是李寻欢胜了。猫儿,到时别怪爷爷把这奶娃娃交给他。反之,如果展昭躲过了李寻欢的飞刀。那飞刀前辈,猫儿要如何处置这奶娃娃就全凭他高兴。如果前辈不允……”
白玉堂似笑非笑,冷声复道:“到时候这奶娃娃的死活就看前辈如何做了。”
十年的差距……
他离开江湖已经十年……
这江湖,出了多少可谓的后生。
李寻欢又压抑地咳嗽一阵,轻轻道:“如是,也好。”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
因为他并非用眼去瞄准对手,而是用心。
“好。”
展昭和声应道。
巨阙又横握胸前。
还是一样的起手式。
不同的是,这次展昭闭上了眼。
宫毅和赵琳见之忍不住惊呼出声。
“收声!”白玉堂低声警告两小,漂亮的桃花眼却一瞬不瞬地勾着展昭。
李寻欢的手指动了。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抽的刀,又是如何射出。
只觉刀光一闪,已至展昭面前。
展昭闭着眼,似是全然不觉。
宫毅和赵琳紧张地憋住了呼吸
……
很多年以后,他们再忆起这段过往时,都坦然那不过眨眼的一瞬,两人谁都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觉刀光一闪。
然后展昭就到了李寻欢的身前。
巨阙并未出鞘。
棕褐古朴的冰凉贴上了李寻欢的颈项
……
只见展昭缓缓睁开了眼睑,唇角勾笑。
只听他和声道句:“承让。”
一切,
已成定局。
白玉堂敛睑低笑,缓缓松开的拳头握着湿意。
——这猫儿可是风啊……
——这九天十地,谁又能抓地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