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情》绵福

4、第 4 章

　　民国风气初开，女学生原本是极为时髦和受到推崇的身份，一时大小官僚，新旧军阀，达观要人以娶女学生作太太或者姨太太为有面子的事，一直到十多年后的30年代，四川军阀还以娶女学生为时髦的事情。此风最浓的20年代则可想而知，这多半是因为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学生，识文断字，态度落落大方，拿得出手，带出去交际撑得起门面。就连咸肉庄的妓女们，也有不少喜欢在鼻梁上架副平光眼镜，充女学生，满足当时一般人们的口味。

　　北平当时充斥着先后登场的各路军阀势力。

　　近年发迹的一位名叫吴国瑞的军阀，柳堂曾去他家做过裁缝的，他病重的时候，柳家母女曾向王太太求告预支些工钱，王太太好心的应了，后来柳堂病死，这份工钱王氏太太也没再提，却说那吴国瑞，本是江苏武进县人，家里本是种田的，清末民初，天下动荡，这吴国瑞便趁乱入了行伍混口饭吃，因一颗胆子比熊胆大，作战勇敢，命大不死，脑袋又活络，虽不识字，却惯会见风使舵，又会钻营门道，因此到这年，他42岁时，竟从一个不名一文的混混儿，到如今执掌一方骁勇之师，占据数省地盘，各路诸侯大小势力也都要敬惮他三分，拍马屁奉承的，都称呼他是大英雄，他自己也就洋洋得意起来。

　　吴国瑞的老婆王氏，原是他在乡下时节，由父母做主，就娶的隔壁村的一户人家的女儿。王氏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自打18岁嫁给了他，就只会操持家务，喂猪养鸡，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如今才20岁，小的17岁。

　　这王氏纵年轻时生得也不美，五短身材，紫红面皮。那时吴国瑞穷小子一个，晚上有个老婆搂着睡觉在农村已经算不错，还想些什么！后来吴国瑞投了军，王氏就在老家替他带孩子，奉养老母，操持家务，吴国瑞就又娶了一房小妾李玉芳作小妾，这小妾生了个女儿，跟在身边，然而王氏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又有算命先生对他言道，说这王氏面相命中注定是旺夫的，因这些缘故，后来吴国瑞发迹，把家小接到北平大宅时，也就遵从了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依然以王氏为正室夫人，做了大太太，住着正房，小妾李玉芳，今年已经37岁，生的女儿若云,方在幼龄，做了姨太太，带着女儿住在厢房。

　　这李玉芳年轻时模样倒也清秀，也得过吴国瑞一阵子爱幸，如今也有些年老色衰的模样了，吴国瑞也不大到她房里来，常在外面戏院和窑子里鬼混。

　　且说这吴大帅，因近年他的功业愈发昌盛兴旺，尤其到了北平，和各路诸侯各色达官贵人等都有往还，常见新式人物带着年轻貌美的太太或者姨太太出来交际赴宴，自己家里那几个，自是面皮老衰，拿不出手，因此也寻思再娶一房姨太太，也好带出去的时候给自家撑个门面，又想着熟识的几个戏子娼妓，终是烟花下品，若娶了回家带了去赴总统府筵席，倒教人笑话，不如人家那些女学生出身的太太们，风度气质，落落大方，最有面子。

　　却说吴国瑞自从那日柳家母女到吴家来告帮的时候，惊鸿一瞥的见了清月一面，惊为天人，便着心腹跟从张发前去细细的打探柳清月的底细，竟然访得柳清月是贝满女中的女学生，更兼那张发访得清月相貌才色是双绝，便来回报道吴国瑞道，“小人偷偷到贝满女中见过，果然是个大美人，更兼才学是好的，将来大人若带了出去，绝不辱没门脸。就是家里寒素穷些，若是重金礼聘，说动了她娘母，这事便大可有指望！”

　　又这张发不知用了什么方儿，又弄到了柳清月的小照一张，这时也递给吴国瑞看了。吴国瑞一看，眉目如画，柳眉杏目，樱桃小嘴，瓜子脸，清清秀秀的学生头发式，果是那日所见之美女。当即大喜，重赏了张发，就吩咐他改日同个媒人，访到柳家，重金下聘 ，务要干成此事。
　　这张发果然先唤了个媒婆儿，上门具说吴大帅美意。自古道媒人的嘴没底，这媒婆上门，先是把柳清月好生奉承了一番，好个俊俏的妞妞，好个有才气的女学生，又道，恭喜柳姑娘，“这就是老话说的金子终须金子配呢！偏有个吴大帅，久已闻知姑娘的美名儿，十分仰慕，诚心求配，这吴大帅，端的可是当今英雄人物，手下有百万雄师，管着好几省的地盘，这几省的税收银两，都打他手里过，如今大帅现出一千大洋的聘礼，落后姑娘若是嫁了过去，不消说，穿金戴银，呼奴使婢，吴家每月的十块大洋的月例钱给你双份，姑娘一份，娘家一份，这还不说，就连你母亲的奉养终身，养老送终，大帅一概都包，就是你家兄弟，要念书进学，要去外国留洋，全都一力承担！日后还可军队里为你兄弟寻个出身，一家老小终身有靠，岂不是好！”

　　一篇话说得柳太太沉思不语，丈夫过世，拉扯一双儿女的艰难，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不说丈夫临终前嘱托，本来与柳丈夫感情深重，自己年岁也近中年，要嫁人，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倒连累一双儿女受人家的气，不如自己苦捱着些，也就罢了。

　　但也不料竟是如此的苦，眼下就快要揭不开锅了。原预备叫清月下学期不必上了，找个事做罢，但如今世道艰难，女子找事本自不易，又一个女儿家，出去容易受人欺负，再说女孩家总归要嫁人的，眼前的，倒也是一条路子。

　　却说清月看见媒婆前来说三道四的，情知不是事，就躲到房里去了，却躲在门后悄悄偷听。
　　只听她母亲问那媒婆，“敢问那吴大帅，今年多大年纪，可有家室儿女？这我们家清月过去的话是做大，做小？”
　　那媒婆知道柳太太心思活动，就笑吟吟的回答
　　“好明白的老嫂子！这些话论理呢，你也该问，究竟是自家女儿自家疼。我呢，也必不敢瞒你老人家。这吴大帅，建功立业到如今，好有三十来年纪，一表人材，和你家妞妞正对得着。他原在老家乡下娶过一房太太，年纪却比他大，如今年老了只吃斋念佛，从不管事，二太太和他同岁，却一身的病痛，因此房下没人，弄的是家无主，屋倒竖，满世界要寻个年轻貌美，知书达理，识文断字的小娘子回去当家理纪。大太太现居正房，佛爷菩萨也似，最是和善不过，生过两位少爷。二太太不大出来，有个女儿，年纪都不大。大帅原对我说了，虽是做小，也要三媒六聘，摆酒请客的郑重其事，你家清月这一过去，就是当家的娘子，立事的太太，过两年养下个一儿半女，谁不高看你一眼！”

　　柳太太听了这番说辞，倒也无话。清月躲在房门后听了，媒婆走后就倒在床上痛哭了一场。
　　原先多少的美梦，假如她父亲尚在，她会进大学的吧，努力考取奖学金，维持学费和生活费，到毕业后谋一份好职业，勤勤恳恳做事，像男子一样出人头地，好好做番事业，也清清白白做人，到时候自有懂得她怜惜她的人，他们一起幸福的过日子。

　　如今父亲不再陡遭变故，家里的艰难她也看到了，这样的梦想自然成了东流水。如果她出去做事，运气好的话谋到一份职业，薪水也不够弟弟读书和家里开销的，现在吴大帅就送了一千大洋的聘礼来。一千大洋，她那可怜的父亲替人做了一辈子衣裳也没赚到这许多钱吧！

　　而且看样子母亲竟有意答应这门亲事。自己竟要过去给一个军阀做第三房姨太太，给三个孩子当姨娘么？

　　要抗争吗？她忽然想起了周英华，但周英华的面貌已经有些模糊，自家中陡遭变故以后，她就没什么情怀思念他了吧，何况他已经毕业离校，不知去向。然而当初那样的喜欢过他，此刻竟然连他的样子也想不起来了。

　　假如当初和周英华你有情我有意，有过一段缠绵的爱恋，两人誓言同心，那样想必是十分甜蜜的吧，那样她就有决心为他去抗争，有决心为他吃这个苦，不管怎样出去谋个事做，两人一起同甘共苦的面对一切。现在即使想抗争这种命运，她却不知道该为了谁去抗争。

　　她正暗自心伤流泪之际，母亲推开房门进来了。坐在她身边，叹口气，默默无语。

　　她转过身来，竟然发现母亲也在流泪。她大惊，才要说什么，母亲已开口“月儿，不是妈心狠，只是家里的日子光景，你也瞧见了。你小弟弟也十分聪明，万不能不教他上学，可如今，到下月，就快没米下锅了，我如今做些小买卖，也不济事，还加上朝也洗衣，晚也洗，你瞧瞧我一双手，成天价泡在水里，成个什么模样！”

　　她瞧着母亲的手，果然十分红肿，有的地方都有溃烂的痕迹。

　　她的眼泪直流了下来，母女俩抱头痛哭一场，母亲也没有逼问她什么，只是去灶下炊饭。

　　第二日起来后，她便对母亲说“做大帅的姨太太也没什么不好，总归要嫁人的，只要小弟好好念书就行了”

　　母亲眼圈也是红红的，想必昨晚也哭过了，叹道“好孩子，也委屈你了！”
　　清月又顿了顿说道，“不过，我不想现在就嫁人，如今父亲的，好歹等我中学毕了业了，那时父亲的，才好去他家。”
　　母亲道“那自然，我也情愿多守着你几日，我找媒婆子说去。”

　　于是给了媒婆回话 ，要求待清月毕业后再嫁。那吴大帅，见了柳清月小照，巴不得一时半刻就娶过门来搂在怀里。被柳太太说道这孩子有孝，正好待她中学毕业，学业也告一段落，也出了热孝，才好过门，吴大帅也只好应允，转念想原是为娶清月的女学生身份，自然也待她毕业，何况她家里的也是事情，无非也只多等大半年一年不到，于是这门亲事就算这么说成了。

　　不日吴大帅又亲派手下人送来丰厚聘礼，连嫁妆都齐备了，张发亲自带了一队伍人，押着几担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妆台家伙，稀品珍果，并一千块现大洋，亲自送到柳家。当时聘礼仪仗队伍轰动了他们一条街，左邻右坊都来看。有羡慕的，说柳家生养了一个好女儿，高攀上这样的好人家，可见生女儿，送她进学做女学生也不错。也有尖刻说酸话的，道是柳家这和卖了个女儿有甚不同----卖给人家做小老婆，连妆寮也是人家的。正是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