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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莲花玲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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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集训已到尾声,为了犒赏三军,皇上有谕,将在校场搭建舞台,邀请歌舞伎前来献唱献舞。朝凤歌压根儿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歌舞表演据说每年都有,随便找几个教坊司的官妓应付一下,大多数人着重于歌舞以后的“慰安”活动,所以歌舞反倒是没几个人上心的。谁知此次朝廷大手笔竟然请来一位故人,谁呢?各位看倌大概已经猜到了。不错,“荷雪安安”的水玲珑!
朝凤歌心怀忐忑地瞧着台上歌舞升平,诘问虎贲:“是不是你动用灵力把她给招来了?”最近虎贲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话稍微多了一点,不像以前就像只没嘴的葫芦。
虎贲皱眉,男性化的俊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有可能,可是,她不应该感应到我的灵力啊!难道……”
“难道什么?”朝凤歌美目微转,也现出疑惑的神色:“是啊。她没有修炼过,不应该感应到你的灵力。”
虎贲抿着唇,闭目凝神呼吸着校场上杂乱的气息,除了身边的凤歌传来较强的温和磁场,还有一个微弱的似有似无的磁场在吸引他。果然,虎目对上舞台上正拨弦弹唱的水玲珑的双眸,一切终于了然了。他压低声音凑近朝凤歌耳侧:“她修炼过,可是级数不高,若非高级灵兽,不仔细探究根本察觉不出。看来今天她是奔着你来的。”
朝凤歌扁着嘴:“不会在下西洋前夕来这‘临门一脚’吧,不行,说什么我也要出国转转,待会儿我们去找她,好好聊聊,摸清她的来路。”
虎贲颔首。
不等朝凤歌行动,水玲珑表演完毕后主动找上门来。各位看倌海涵,因为场景还在大家熟悉的后山。呵呵,不是我想偷懒,实在是找不到比后山更清净更方便说话的地方了,据说类似于“雅座”。
水玲珑一福到底:“奴家见过两位。”仰面顾盼,盈盈浅笑却浮于表面,似乎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朝凤歌和虎贲默契对视,询问:“是你家主子让你来的?”王仲石,这个曾经熨在她心口令她日夜伤痛的名字,如同谢了的桃花落尽的春红,只在她心里荡起一丝涟漪,再也掀不起波澜。几乎在瞬间,旧爱新欢在她心里的天平立马就向身旁的人倾斜了,原来,她也是个水性杨花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的人呢,以往真是高估自己了。
水玲珑水晶般透明疏离的笑容,在这薄夏益发显得冰清玉洁楚楚动人:“不是。一年前,主子回府后就再没来过‘荷雪安安’,奴家此次遇见两位,纯属偶然。”
朝凤歌稍稍安下心来,再问:“满庭芳和花涧月呢?”
水玲珑依然有礼却隔阂:“姑娘走后,主子就把花涧月接回府了,满庭芳随燕公子走了,当初的三人只剩了奴家一人尚在‘荷雪安安’。”
难道王仲石这厮真的要纳妾?不会吧!那安璧和怎么办?男人果然一个都不可靠!吃着嘴里看着碗里还想着锅里!可是,虎贲为什么不这样呢?想到这里,忍不住横了他一眼,也不是个好东西!放着她这么年轻貌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美女还挑三拣四,活该遭天谴!
虎贲对她充满怨忿的眼神视若无睹,只问:“你身上似乎有粗浅的灵力,不知从何而来?”
水玲珑闻言稍一错愕,随即苦笑:“知道你早晚会问。”说着又盈盈下拜,“奴婢禧司蓝裕,见过小姐。”
这一举动不仅定住了朝凤歌,连虎贲也愣住了。禧司?不是紫衿吗?
水玲珑直起身子,裙角在夏夜皎洁如水的月华下放肆飞扬,脸上显出一种哀戚,一如在“荷雪安安”第一次见面之时,那样的茫然,那样的空洞。嘴角噙着的那抹微笑令朝凤歌的心蓦然一紧,该是遭受过怎样的磨难,才会有这样的淡定从容哀怨凄婉?
蓝裕,好熟悉的名字!朝凤歌兀自陷入沉思,哪里呢?在哪里遇见过!突然,脑海中火花迸射,忍不住惊叫:“得意楼!”
“小姐好记性!不愧是凤血传人。”水玲珑的笑颜,在凉风习习的夏夜里,却毫无来由地让朝凤歌感觉寒冷,不,准确地说,是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的冰冷。
水玲珑掐一个灵诀,一朵微弱的莲花绽放在指尖,只一瞬,便熄灭了。她轻笑叹气,踩在林间层层密密的落叶上,倾听着脚下此起彼伏的“沙沙”声,语调少有抑扬顿挫,只是缓缓陈述着在她身上发生的悲、欢、离、合……
“当年,我是琴鹤仙门下四司之一的‘禧司’蓝裕,和绿袖、青袂同年,比红姐姐略小些。师父一向在外游历,很少在山上,而且他和解盎师兄在鸣鹤山,我们四人却在鸣凤山,习些‘鹤步莲音’的简单心法,说是为了避开凤血传人出现时的‘同性灵魂相吸’现象,因此少有来往。本来,在鸣凤山的修炼虽说枯燥些却还平稳,可是有一天,师父的到来使我的一切都改变了。”
朝凤歌聚精会神地听着,直觉告诉她,水玲珑,也就是“蓝裕”的身世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
水玲珑凝视着朝凤歌的脸庞,炯炯且专注,继续说道:“师父说,凤血传人在穿越时身体出现了问题,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用我的身体令凤血传人的灵魂继续存活下去。我不知道师父是怎么做的这个决定,当时我只想着我不想死但我却不得不为从未谋面的凤血传人献出我的身体甚至生命,因为我也是鹤族人,骨子里流淌的鹤族人的血使我不得不同意师父的任何决定。可是红姐姐和我的情谊犹胜手足,她不顾一切地反对,甚至要求师父用她的身体来作为承载凤血灵魂的载体。师父没同意,因为只有我的‘鹤步莲音’修炼得级数最高,磁场也最接近,自然也最合适凤血灵魂的存活和继续修炼。”
朝凤歌惊得目瞪口呆,按这样说,她的这具身体,是水玲珑的?怪不得一开始红杉看自己的眼神跟看杀父仇人似的,森森的杀气!红杉定然以为琴鹤仙为了救活自己杀了蓝裕?
水玲珑将视线从她脸庞调开,凝神望着满树枝叶碧绿如玉,悠然喟叹:“命本如此,我不怪谁!我以为我会死,谁知道被吸进了另一具躯体,醒来的时候在泰山脚下的一片墓地中,那时我虚弱得连手指都动弹不了。我想,我被彻底地遗弃了,没人知道我还活着,也没人会来救我。只是,现实,往往比想象更残酷。”
水玲珑慢慢平静,适才略微高亢的语调转为低沉:“我被救了,我还来不及高兴,就被卖进了‘得意楼’,他们替我治病,然后等着将我卖给下家,其实我没病,只是适应一具新的身体需要一个过程。一个多月后,在那里遇见了半夜被捉进来的你。我的身体,你的灵魂。”
朝凤歌眼眶有些湿,一个七岁的孩子经历了那样惨痛的经历依然能宠辱不惊,实在难能可贵!犹记得那天她对自己惨笑,笑得当时自己都想哭,现在想来,那时她的眼神里肯定没有恐惧,只有迷茫和苦楚。
水玲珑攀一枝柳条,衬得青葱玉指更显娇嫩纤长:“那晚,还有一个人,小姐也认识。”
朝凤歌冲口而出:“谁?”
“花涧月。也就是当天哭喊着说他爹爹是朝廷官员的姐妹俩中的妹妹。”水玲珑盈透光滑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嘲讽,“命该如此,怎么挣扎都是惘然。”
“什么意思?”朝凤歌跟她并肩站在山崖,这个位置正好能俯瞰倒映着月华与年华的整个湖面。平滑如镜,一如人生,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
水玲珑唇角微勾,平淡依旧:“他爹爹铁铉派人将她俩救出,我亦为她俩能脱离苦海而高兴,谁知,好景不长。六年后,我被几经转手,沦落到金陵的教坊司,她们母女三人也被圣旨发到那里。也算故友,在那里相逢,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她姐姐和母亲当天就不堪凌辱自杀了。我和铁如月,也就是花涧月暗下决心,要为自己求一条生路,于是刻苦习艺,终于在两年后的花魁大赛中闯出了名堂。”
水玲珑唇角的那抹微笑越发飘忽,整个人都似乎要随风飘走似的,朝凤歌有些担忧,这样的女子,心理的创伤怕是很难愈合。越发悔恨当初的无能,如果能将她及时救出,也许不会遭受这么多的曲折坎坷。她的叙述越平淡如水,朝凤歌心里越难过。为她,也为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无根浮萍,不知何处来,也不知何处去,只是按照已经被规划好的人生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而已。所以她现在的“脱轨”才显得尤为珍贵!
水玲珑望着她的眼神渺茫得如同笼罩着一层薄雾:“师父又找到了我!他说他没有一刻放弃寻找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进入这具身体后,我的灵力早已全然消失,继续修炼也进展极其缓慢,跟以前的日进千里自然不能同日而语。但是,师父说,‘鹤族人只要灵魂未死,必得一生履行保护凤族的义务。’于是,我又被安排进了‘荷雪安安’,等待你们的到来。再见面的刹那,我感到欣喜和彷徨,因为,我见到了红姐姐,自然也见到了接替我的禧司紫衿,更见到了成年后的你。可是师父再三交待我不要泄露身份,说适当的时候帮助你们即可。于是,我按耐住和红姐姐相认的冲动,静静等候师父所说的‘适当的时候’。那夜,我半夜起床研究琴谱,发现好几条黑影往后院去了,大惊之下,来不及通知你们便与他们缠斗一处。一交手我就知道他们并不足以对你们造成威胁,于是急于脱身,谁知还是受了伤。”
虎贲插嘴:“那夜原来是你!”
水玲珑淡淡一笑:“是我。可笑我灵力微弱还班门弄斧,想当初我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可当时……当时我自己有些接受不了,所以第二天小姐和虎公子来房中查看的时候,我将所有灵力凝了胭脂假装画梅,掩盖住血腥味,经宫千里他们一打岔,居然将你们瞒过去了。”
虎贲笑容和煦:“那时我的灵力也不怎么样的,所以没能察觉。其实仔细琢磨就能发现,整个‘荷雪安安’只有你用‘玉钵’提炼香精作熏香而已。其他人身上就算沾有‘玉钵’的莲香,也不可能如你般浓烈。”
水玲珑赞许地点头:“虎公子所言有理。如今,我寻到你们,也算尽了我身为鹤族人的一份力,往后,请小姐多加珍重,依我现在的能力帮您解救上万天民是不可能了,所以,我们恐怕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
朝凤歌大急:“你不会要把我的行踪报告给琴鹤仙吧?”
水玲珑再福:“职责所在,小姐莫怪!”
朝凤歌哄劝:“蓝裕,你乖!别告诉老头子!否则我又要被捉回去和什么雁微尘成亲,我不愿意的。当初琴鹤仙没问过我的意愿,强行将我和王仲石带到此处,导致我们俩人相隔天涯,阴差阳错,没能结合,至今遗憾。”
虎贲听她说“至今遗憾”之时,虎目闪烁,越发沉默。
朝凤歌接着说:“当初我不想穿越但是穿越了,你不想灵魂出窍可是身体被占用了,而我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灵魂,也就是说,我们三人很有可能互换了身体,这中间多少悲欢离合,我想你是能够理解的。你想念你的红姐姐,却不能相见,我爱我的粽子,却不能结合,但造成痛苦的根源,在于琴鹤仙的什么上万天民。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想做什么‘凤后’,如今,我寻到了中意的人,只希望和他长相厮守。”说着,白了虎贲一眼,“虽然他不一定会喜欢我接受我,但是我还是会为自己的幸福做万分的努力。蓝裕,你也应该如此。相信我,只要怀抱着希望和梦想,生活必定会还你一树繁花。”
水玲珑犹疑地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她说的“中意的人”应该是虎公子吧。眸底关不住的切切情意一眼即能看出他对小姐的满腔爱意,怎么说“不一定喜欢我接受我”呢?水玲珑脸庞上流露出一丝倦意:“我不告诉师父可以,但是,我希望你也能保守我的秘密,我不想让红姐姐知道我还活着。”
“为什么?”朝凤歌听到她保证后的喜悦被惊讶取代。
远处晓风吹来,湖面荡起层层波纹,水玲珑声音沉郁:“我改主意了,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现在的境地。”
现在的境地?做清倌儿很不好吗?朝凤歌困惑的望着她。
水玲珑静立半晌,忽而如盛开的梨花,笑道:“虎公子,你转过身去吧。”
虎贲依言转过身去,向前走了十丈,背对她们,宽厚的背脊让人产生一种想依恋的情绪。
水玲珑轻解罗裳,须臾,外衣滑落在地,香肩裸露在空气中,“玉钵”的独特馨香越发浓郁。
朝凤歌瞪大双眸震惊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她,她,洁白如玉的身体上,居然有四个□□。
水玲珑缓缓拉好衣服,展颜笑道:“吓到你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在青楼多年,至今能守身如玉的原因;也是我必须得拿到花魁名号,以才艺侍人的原因;也是我不愿与红姐姐相认,注定一生孤苦的原因;更是我之所以愿意帮你隐瞒而背叛师父的原因。”
朝凤歌小心翼翼地问:“你恨他?”
“谁?师父?当然,我为什么不恨!”水玲珑穿戴整齐,恢复成一位绝代名妓的风华,“原来我也恨你!可是,现在我不恨了,因为你我都是可怜人。”
朝凤歌伸出手去,握住她冰凉的柔荑:“蓝裕,我想我们是有缘的。你离开‘荷雪安安’吧,我有银子,可以替你赎身,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再也不要回京师,去过你想过的生活。也许,你的残疾不是普通人能接受的,可我相信,如果遇见真心爱你的人,他一定会包容你的所有!”
水玲珑想挣开她的双手,不意却被更坚定更用力地握住。慢慢地,水玲珑萤光流彩的双眸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来。
朝凤歌也泪流满面:“蓝裕,我不能为你做别的,可是,银子我还是有的。你放心,你的灵魂和身体发生了错位,卦星混乱,琴鹤仙不可能轻易找到你,否则当初不可能寻你几年之久。再说,我去西洋转一圈后,会自己回鸣鹤山去,你也不算玩忽职守。你的职责已经履行完了,我很感激你!因为你的牺牲,我才能继续在这个世界活着,不管活着是快乐还是忧愁,我一样感谢!我们都应该为自己而活,不应该做一个没有思想盲从的傀儡,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水玲珑哽咽着点头:“我明白。”说着,泣不成声。
朝凤歌和她紧紧相拥,心与心贴得很近很近,不同的血管里奔腾的血液,流向同一个心脏,生命的坚强勇猛直击耳膜!
水玲珑索性放开声音大哭,朝凤歌知道她隐忍太久,发泄一下对她未尝不好,于是也不劝阻。哭声风声树声,难得静谧的夏夜除了蛩蛰(qiongzhe)鸣叫,还有这样的满怀愁肠,不禁心酸,也由此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满怀希翼却心思复杂难测的琴鹤仙……
冷淡漠然的红杉……
乍一见面呆愣半晌的青袂绿袖……
壁画上面容模糊的禧司……
冲关难成气急败坏的紫衿……
柴房里冷静苦笑的蓝裕……
“荷雪安安”里宛如白莲般灵秀的水玲珑……
黑夜解围身有异香的受伤蒙面女子……
“为什么每个人都过得那么憔悴那么悲苦?为什么世界上的事情不能一目了然简简单单明明白白?为什么不能人人都舒心人人都心想事成?” 朝凤歌情意绵绵地望向不远处只留一个背影的虎贲,心事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