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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身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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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又夜就离开了。她是从夫人的屋后濯浣池出来的。
“阿彰,你来一下。”临走前,又夜把刚刚入睡的我唤醒,“昨夜的事也不知你记住多少,但至紧要记得那个人和那件事。”又夜的裙摆动了动,忽然有一只灰色的布袋出现在又夜几近透明的手上。“阿彰,这是我为你选的路,你,愿不愿意走?”那一刹那,我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对于她来说也只是那个藏着东西的灰布袋子,不起眼,却够安全。“阿彰,对不起,真的,你没的选择了。”又夜把那带子轻轻抛到我手上,眼中含笑,身形转眼已至门外。“阿彰,如果让渚渊知道的话你也只有重蹈你爷爷的覆辙,一切就拜托你了。”
直到又夜走出山门,我才重重的叹了口气,跌坐在床上。“这下麻烦大了,”我心里想:“若被主人发现,可怎么解释?”十三年前,阿石,我的爷爷,就是因为醉酒与别人打赌出卖了当时还在洛阳的府上勤玉阁之图,被当时的大夫人关进了府第的深牢,之后山鬼那边的人几次派人来府,闹腾得鸡犬不宁。我有点畏惧地看着床上的布袋,打了一个冷颤。
早卯正一刻。我来到议事堂下点卯,却看见渚渊远远地走过来。我连忙喝散婢仆,躬身上前:“主人,小的点卯已毕,有事请主人吩咐。”很少见的,渚渊脸色有些苍白,“阿彰,泡壶碧螺春到你二夫人那。”他向前走了几步,转身又道,“我下山一趟,多则一日,少则半日。府上紧记一切照旧,酉时头为我备饭。”说完,他似嫌恶的转过身去,用仅有我可以听到的声音道:“把那袋子藏在你大夫人屋后的泉水边,现在就去,快!”说罢,渚渊的身影已经离开议事堂,朝山门移去。而我呢,愣在原地,全靠议事堂外那棵老榕树撑着才不致倒下。其实,我知道又夜怎么也瞒不过他的。就算如此,我现在还能怎么办呢,“毕竟我的主人还是渚渊,他已经知道了,难道要我被叛他吗?”我瞬间把这个念头扔出了脑外,摸了摸布袋。那布袋就在我的胸口,而我脑袋一片空白,双腿不由自主地向玉壶的慈心堂挪去。
“阿彰,为何过来?”玉壶的声音。啊,我已经到了。我抹了抹头上的冷汗,猛一咬牙,低声道:“夫人,主人着小的取泉水给二夫人泡茶。夫人有什么吩咐,托给小的,小的转头就为您办好。”说完我避身门侧,但是许久没有动静。时至初秋,山中的风还是很凉,几只鹧鸪从屋后的泉水池中飞起,惹来一片喧闹。我等的有些不耐烦,忍不住叫了声,“夫人?”只见门缓缓打开,头戴斗笠面披重纱的玉壶出现在我面前。我连忙躬身道:“大夫人安。”
玉壶的声音很低沉,家人中都说玉壶的声音也只有阎王那里专门点名转世的那个判官才会有的。“阿彰,你为何要信她?又夜许给了你什么好处?”我心叫完蛋,僵硬的脸上勉强扯出一条弧线,“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算了,阿彰,回去吧,去淳于归那里,她在等你。”说罢一股大力直逼我的双脚,我骇然而避,直退到堂外台阶下。
说实话,我宁愿呆在这里听玉壶说话也不愿去淳于归的思归堂,具体来说是怕了她那双比得上祖母绿的眸子,每次在她面前回事的时候都能感觉得到她的眼神笔直的射在我身上,有如芒刺在背。后来有次渚渊不知怎么,提起这个,我战战兢兢地跪下,“二夫人不怒而威,家里上下都知道的。”渚渊大笑,笑过之后把我从地上扯起来道:“阿彰不错,已学会了察言观色。”我脖后一凉,差点又跪了下来,“主人那么说,小的真个无地自容,小的多嘴,主人罚我吧!”渚渊笑着摇了摇头,回手摸了摸那架珐琅屏风上的猫眼石,徐徐道:“阿彰,送壶碧螺春到你二夫人那里,再传我一句话,‘今夜月缺转盈,湖上清风徐波,阿归可否有兴于我同饮于湖舫之上?’。”
记得那时我领着吩咐来到思归堂,半跪在淳于归面前将渚渊的话一五一十地奉上,出奇的并没有感觉到她的眼神,我低头呆了半会不见吩咐便抬起头偷看一眼,只一眼我就有点明白了:她单手立在几上拖着下巴,专注地看着外面的芍药,另一只手伏在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我心中暗笑,对于这个难伺候的二夫人,多少有了点了解。忽然,我感到淳于归在看着我,连忙收拾心情,“阿彰,叫渚渊把他珍藏多年的宝贝起出来,酉戌之交在舫上见。”说罢站起身,从我身旁飘然而过,步履轻盈。
唉,又是碧螺春,不知今次又会有什么故事发生。
已经辰时三刻,我站在思归堂外。刚刚碰过了玉壶的钉子,心想还是小心点为妙。我穿过外进的天井,来到门口。淳于归出了名的不喜欢丫鬟伺候,所以整个院子冷冷清清,我回头看了看院子,有点惊讶,有些盆景倒在了水池边,上面磁制的小人掉在地上被摔得粉碎。大概昨天喝得太多了吧,我摇了摇头。
“漠北黄土漫天,塞外青草如席”,我走上台阶,默念着镶在堂前柱子上的对联。站在门前,我轻拍了一下脸,唉,担心什么,她又不会跟我要那个袋子,不紧张,不紧张。我单手扣门,恭声道:“二夫人安,主人着小的泡了碧螺春为夫人送来,请夫人吩咐。”不见动静,难道她去了别处?我探头往屋里看了看,光线太暗看不真切,我正要转到屋后,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气,从屋子里头传出来的,我仔细嗅了嗅,是麝香。可不知怎么,这香气令我作呕。我浑身一阵不舒服,好像有虫爬入了我衣服,胸口就像要炸开一样。我顾不得太多,告了一声得罪,将托盘放到堂外石桌上转身跑了出去。
直至跑出门外,我撕开衣服,跪在地上重重地喘着气。“啊呵——,”我长出一口气,向后倚在墙边。“我这是怎么了?”我狠狠地抓着头发,头皮传来的痛楚让我魂魄归体,我抬头望向天空,与往常一样,我咽了口口水,站了起来,耳边回想起又夜对我说的话,“阿彰,如果你遇到什么危险,自己解决不了,或者说,你马上就要死了,就把它交给淳于归,袋子切记不要交给渚渊或其他任何人,宁死也不要。”
“所以说,不管怎么样,我也要进去看个究竟喽?又夜啊又夜,我为何信你,你又为何把如此重担交予我?既然淳于归也可以,为何不交给她?又夜,你现在在想什么?”我看着幽深的外进,想着又夜,视线一片模糊,心中浮起淳于归的样子,我好像叫她阿归,她伏在我的怀里轻轻的喘息,叫我渚渊。我看见淳于归在我面前脱下外衣,露出赛雪欺霜的小臂,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我喃喃地说:“你是山鬼的人,对不对?就是因为你像她,所以确定我会将你迎进山门,对不对?”淳于归看着我,冷冷道:“我哪里像她?”我正想说什么,光影一闪,眼前的影像就全部消失了。我抬头看了看太阳,整了整衣衫,迈着始终如一的步子重又走进思归堂,就像渚渊一样。
“阿归,”我敲了敲门,突然一惊,又敲了敲门,“阿归,是我,你在不在?又夜已经离开,以后你要怎么办?”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简直当足自己是渚渊,就好像淳于归刚刚进来时渚渊的温柔,“阿归,既然你叫阿归,我就把这座屋子改名叫思归,你喜不喜欢?”屋子里还是那股麝香香气,熏得我有些头晕,我正不耐烦要推门而入,就听到家里午时报钟的声音,钟声当当有如撞在我的胸口,我艰难地推开门,那股香气直扑入鼻,我软倒在门槛上,正午的太阳透过屋檐斜照入屋中,我喘了口气,觉得手上有些异样,看了看,是血!我这时早忘了渚渊嘱咐的事,只顾对着屋子喊淳于归的名字,可是声音就像挤在喉咙出不去似的,又觉得身下一凉,用手一摸,裤子一片温湿。我闭上眼睛,想让自己静下来,可那股香气有如缚骨之蛆,阴魂不散。我头转向外,看了看太阳,定了定神,在心里埋怨道,“又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我回过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挡在正中央,屋子里有什么还是看不见,我勉力爬向一边,扶着一把椅子站了起来,看了看屋子正中央,我还记得在这个屋子里,淳于归望着外面的芍药,手指轻扣扶手,眼神温柔。
她死了,死在屋子正中地板上,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贡缎褙袄,眼睛好像还是睁着的,血凝结在她胸口,我仿佛看见淳于归解开束发的玉簪微笑的样子,“渚渊,如果我这样的一个人死了,你会不会悲伤?”我笑了起来,望着屋子正中的那把椅子,脸上满是泪水,又夜,我想问问你,如果一个人的心死了,那还会不会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