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梦河》道葭

4、四

　　她说，自己就仿佛他耳鬓绑着的红绸带，决解不开，她替他画眉，如弯月入云，翠墨悠然，她刺破自己的手指挤出血珠落进胭脂，调匀为他涂在唇上，使之无比深艳红魅。
　　“今日你不是说约了谈花先生下棋么？我今天却不能陪你呢，得去花尾渡彼案庵上香。”
　　“嗯。”
　　“天气凉了，你就穿这件丹砂红的袍子吧？”
　　看铜黄镜中，二人脸贴着脸，他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她滴尖的下巴，他们的笑意都融入了镜里。
　　秋季萧瑟的河面，摇橹船儿来来往往，花尾渡上的彼岸庵，也俗称奶奶庙，常年香火鼎盛，却供的不是观音佛菩萨，而是三座凤冠霞披的奶奶塑像，相传是商末周初时三位名为云霄、琼宵、碧霄的仙姑，千百年这一方的风调雨顺、儿女祈福，都无不应验。当地就把庙前一条长街为市集，定下逢三日一集的惯例，于是方圆百里的人不管买办贩卖、求子求福的，便都在集日坐船来花尾渡凑合热闹。
　　绛洞庭来的花船，镂刻着金藤横错，冉冉红帆，引得渡头的人都不由地驻足观望。
　　头戴薄纱罩笠，身着朱红色蟹爪菊纹云锦衣衫、同色百褶裙的筱满萏让丫鬟榴云搀扶着下了船，后面鱼贯跟随的还有执伞、提食盒人等，道上形象粗鄙的脚夫都会自惭形秽地让出路来。
　　筱满萏腕上绕着一串菩提子佛珠，诚心诚意燃了香，便跪在蒲团之上祈祝一番，她口中念念有词，祈祝什么旁人无从得知，女尼收下了她的香火钱，并回赠一个装了香灰的荷包，她也躬身致谢，可正当她转身正要走出殿堂的门槛时，不期迎面却碰见身披一袭霜色梅花斗篷的白露菡。
　　“白姐姐好久不见，也来上香？”筱满萏手扶门边笑道。
　　“噢，是小满妹妹。”白露菡正走上台阶，一只手里攥着帕子，说完一句就略咳嗽了几下。
　　“怎么姐姐病了？”筱满萏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姐姐脸色不好呢，怕是受了风寒吧。”
　　白露菡摇头笑笑：“是啊，嗓子受了点风，没什么大碍。”
　　筱满萏抬手让榴云在旁扶着自己：“哎，走了这一路我的脚也疼了，白姐姐你进去上香，我先到前面‘江月楼’坐着等着你，午饭咱们就一块在那吃吧？这么久不见，好好聊聊。”
　　“好。”白露菡点头笑笑。
　　红莲洲上绛洞庭的筱满萏到江月楼来吃饭，可是难得的贵客。店老板娘带自己的贴身丫鬟亲自出来招待，房间里立刻燃上薰香，男性小厮皆不许靠近；筱满萏在外吃饭的规矩，也是一概不用外面的餐具，自家食盒里拿出齐整的银器碗筷摆在一方红丝绒上。
　　榴云先拿自家的青花瓷盖碗沏上菊花给筱满萏润润喉咙，才去对老板娘说道：“今日我们家姑娘还得请百荷洲的白露菡姑娘，待会你们可得吩咐人在外等着，别怠慢了。”看老板娘一叠声答应着叫人出去恭候，榴云继续说：“必须要山泉水养的鲤鱼，拣一尾一斤二两鳞甲金红的，姜葱糖醋烧，若是江里捞来混充，我们姑娘可是吃得出来的；另外，一斤鸡子用二斤醪糟煮，调料不能太多，只一小撮盐就好；还有木耳、面筋和笋尖，用鸡汤煨过了再炒；还有一道豆腐莼菜羹，点心就要你们这拿手的蟹黄包子，山药枣泥酥，一盘糖炒栗子先上。”
　　老板娘点头记下了，便回身自去张罗。
　　榴云回头见筱满萏怔怔地望着窗外，目光是虚散的，想得出神，那侧面黑密的眼睫毛一动不动，将一抹伤藏在那里。榴云不敢惊动她，只是轻轻走到她身旁候着。
　　“榴云啊，你看那窗外的云迹，却让我想起这人生改变，何尝不是如白衣苍狗呢。”筱满萏忽然喃喃地说。
　　“姑娘在想什么？想不到今日在这碰见露菡姑娘了，”榴云试探着说：“姑娘还在为昨晚君上去了百荷洲懊恼么，不过一个多时辰……”
　　筱满萏摆手止住她，叹了一口气：“我没什么可生气的，他们不过是喝杯酒……”接着她叹出一口气，一只手撑着她那精致可人的瓜子尖下颚，一对弯眉微蹙，白皙额头仿佛能拧出水来。她知道她是君上掌心里掬住的红宝石，君上的眼角掠过风尘的红粉，惟有她剔透晶莹哪舍得放手……
　　“露菡姑娘来了！”“露菡姑娘这边请，筱姑娘等您好一阵子了。”老板娘殷勤的招呼声随着一阵脚步声而来，筱满萏站起身来让座。白露菡致谢过方坐下。一时之间招呼上茶上菜的，好不热闹。菜上齐了，筱满萏又命温了花雕酒来，劝白露菡也喝一杯。
　　白露菡拗不过，只好接过杯子。这边厢玉茭儿站在身边伺候，替白露菡布菜。
　　“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小的玉茭儿。”
　　筱满萏抬手招她过来面前，拉起她的手看看又问：“现在学什么？倒生得好细致模样。”听玉茭儿答学筝，筱满萏笑起来：“姐姐好眼光，这丫头看来聪慧。”
　　白露菡摇摇头：“没有的事，她年纪还小。”她话正说着，突然屋外有人说话声传来：“这是红莲洲和百荷洲来的两位姑娘，轻易不好打扰的。”
　　榴云正要推门出去张望，不想来人也正好推门进来。
　　“就是听说了两位姑娘在此，在下更要来拜望了。”推门而入的竟是王晟，他魁伟的身形根本无视于周围阻拦的人们。
　　“白姑娘、筱姑娘，在下王晟，冒昧有礼了。”王晟略躬下身目光也径直地射向白露菡的脸上。
　　“原来是二品爵伟烈将军府上的王大公子啊，久仰了。”筱满萏用巾子拭了拭嘴角，虽然认得他，却连站都不站起来，见王晟的目光一直在白露菡身上：“王大公子这原是去哪儿？”
　　“这秋高气爽的，随便走走，不想有缘就在此碰见两位。”王晟又稍回过头去对店老板娘说：“今天我来请客，决不能收两位姑娘的银子。”
　　“是、是。”老板娘有点勉为其难地看了筱满萏一眼。
　　“那……就不打扰两位的雅兴了，老板娘，再帮我开一个房间。”王晟倒也不会弄得自己太惹人厌，适时就离开了。
　　他走后，筱满萏不禁笑道：“这位又是被姐姐吃了闭门羹的吧？”
　　白露菡笑笑，也不多说什么。筱满萏却又道：“姐姐可当心了，这人可是个霸王，就怕他硬上弓的。”
　　榴云往两人的杯里倒酒，白露菡坚持不肯再饮，筱满萏只得作罢，吃完饭，又闲聊了一会，才各自上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