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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一章 郎骑竹马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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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璀璨,夜深人静。
四年前来的时候,公主府虽然也很宁静,却随处可见优雅穿行的美貌女侍,还有傲然漫步的英俊侍卫,似盛到极处的牡丹,处处透着奢华浮艳,如今,却曲终人散。
星光下,到处是蛮力搜索过的痕迹,安叶荔只看了几眼,便眼中含泪,不敢再看。
“小荔,别担心。”小佗抬头看着安叶荔,眼中只有愤怒,没有忧伤,“公主说过,只要人还活着,赵国就没亡。”
听到小佗的低语,安叶荔很想大声呐喊,却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她不担心赵国,不担心公主府,她早知道这些都注定毁灭,在她来的世界,已经用两千多年的时间,证实了这个结局!她担心的是小佗啊!
小佗九岁了,有韩孤的教导,有舜颜公主的戏弄,该懂的和不该懂的,似乎全都懂了,然而,无论安叶荔用什么方式去解释,小佗依然对秦国抱着刻骨的仇恨,让她早就放弃了将小佗拐去秦国的打算。到底是古代的孩子太执着,还是来自现代的她太现实?难道人不是应该趋利避险吗?为什么,小佗却只走他认定的道路,哪怕前途一片黑暗?历史,是因为有他这样的人存在,所以才能从无数的战争和死亡中走向辉煌吗?
因为小佗是被赵嘉“绑架”离开的,什么也没带,所以他们先回了小佗的房间,拿上他专用的小铁剑和小弓箭,以防万一,然后才去了萱娃旧居的小屋。
黑暗中不敢点灯,怕引来秦军,但就着窗边夜色,还是能看出屋内一切正常,没有血迹,没有混乱,只少了萱娃的几件随身物品,可见萱娃是认真地收拾了行李,平静地离开这里,小佗和安叶荔略微放了心。
虽然早就预料到,萱娃会被舜颜公主换个地方藏起来,但小佗还是有点儿沮丧。
“有韩孤在,萱娃一定没事。”安叶荔的手,轻轻地抚过小佗的脸,就算触不到,那暖洋洋的感觉,也令两人略感安慰,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小佗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跑到萱娃房间一角的箱子里,翻了起来。
“找什么?”安叶荔好奇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小佗从箱底翻出一个包袱,转身笑嘻嘻地看着她。然后,小佗举起铁剑,在手上轻轻划了一下。
安叶荔生气地喊道:“你干什么!”
眼看小佗划破了他的手指,安叶荔反而觉得心底有怒火在腾腾燃烧!以前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被强盗入室抢劫,她都没重视过什么,那时只觉得,东西被抢就被抢了,大不了以后再找父母要,就算是从十八楼的窗口摔出去,她也没觉得死亡会令她有什么损失,但现在不同,她的小佗,可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伤了找谁来赔啊!
小佗笑而不语,从怀里掏出玉佩,贴在伤口上,等安叶荔的身上泛起了浅浅的红金色光纹,这才扬手把包袱扔向安叶荔!
安叶荔四年来已经习惯了当透明人,与人穿身而过的经验多不胜数,让她淡忘了躲避和接物的本能,当即被包袱砸中脸上!虽说包袱并不重,但鼻子还是轻微地疼了一下,等她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从脸上翻滚下滑的包袱,这才想到,小佗的血能让她暂时变成肉眼可见的实体!许久不见的□□疼痛,让她痛并快乐地傻笑了起来。
“笨、蛋。”小佗小声说着,微笑地看着安叶荔打开了包袱。
安叶荔从包袱里取出一套纯白的曲裾深衣,抚摸着丝绸柔软凉滑的手感,她惊喜地跳了起来!
“摸到了!真的摸到了!我能穿!太好了!太好了……”安叶荔抱着裙子,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四年前的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因为得到一件衣服而感动落泪!任何一个女孩,如果同一件睡衣穿了四年,不能换衣服,不能洗澡,甚至不能吃喝,大概都会这么兴奋!何况,重要的不仅仅是衣服,而是她终于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了,这说明,她真的还是人,不是鬼。
“你怎么哭了?”
小佗忐忑不安地看着安叶荔,抬手想帮她擦眼泪,却摸了个空。血力失效了啊……他举起铁剑,准备往手上再划一下。
“住手!”安叶荔连忙阻止,“衣服都给我了,你还想怎么样!不许再放血了!”
小佗乖乖地点头,收剑:“你救了我之后,我想着既然能摸到你,应该也能给你东西,就让姐姐帮你做件衣服,你试试合不合身?”
“我怎么不知道?”安叶荔疑惑地问。按理说,她日夜跟小佗粘在十米范围里,这事儿没理由不知道啊。
小佗脸上有点儿微红:“我怕不成的话,你又伤心,就趁你睡了,才写信跟姐姐要的。若是你接不到这个包袱,我就不告诉你这是什么。”
见安叶荔又含泪望着他,小佗忙道:“别哭了,我一看你哭就心慌!”
“嗯,我不哭。我是高兴,小佗长大了呢。”安叶荔擦擦眼泪,挤出大大的笑容,让小佗看个清楚,“好了,我要换衣服,你转过身去。”
小佗的脸更红了,一边转身,一边嘟哝:“我洗澡换衣服的时候,哪一次也没见你转身了……”
一张包袱皮儿从天而降,罩到了小佗的头上,堵住了他的话。
“你是小孩,我是大人!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看了我,是你占便宜!我看了你,还是我吃亏!”
安叶荔正说得高兴,就听见小佗嘀咕:“吃亏你还看!”
“我比较伟大,宁可吃亏也不占便宜。”安叶荔一边狡辩,一边换好了新衣服,“好了,你看看!”
听到安叶荔发话,小佗才敢转身,他看惯了穿着宽大睡裙的安叶荔,此时换了装束,倒似换了一个人。只见她纤腰薄束,曲裾绕膝,纯白深衣的裙裾无风自扬,带出超脱凡尘的仙气,黑暗中,又似一尊晶莹剔透的玉雕人像,荧荧耀夜之光,却映不亮身边一指之距的漆黑空间,有如禁锢在黑丝绒盒子里的夜明珠。
小佗心里一阵迷惘:她,到底是人?还是仙?这世上,有这样似仙的人吗?天地间,有这样似人的仙吗?那张心形小脸上晶莹璀璨的猫儿眼,总带着对凡尘俗世的漠不关心,令人摸不透她的疏离,眨眼时,又会闪过人类的好奇。然而,不管是仙还是人,她,就在他身边!
安叶荔来回走了几步,发觉自己荧光耀采的身影,穿上古装之后,越发飘逸似仙,又瞄了小佗几眼,见他看得发呆,心里突然充满了成就感。
见安叶荔露出得意洋洋地笑容,小佗这才清醒,他腼腆地扔开手中的包袱皮儿,忽然想到一事:“小荔,你扔的东西能打中我!别人看不见你,要是你学了箭术,肯定天下无敌!”
“箭术?手指会很疼的。”安叶荔皱起眉头,一脸的不情愿。韩孤指点小佗箭法的时候,她都在一旁看着,小佗的手指没磨出厚茧之前,常常被弓弦磨得鲜血淋漓。
小佗看看安叶荔纤细的手指,随即也笑了:“嗯。那就不学了,有我呢。”
两人离开这间屋子,又在府里到处寻找萱娃的下落,忽然听到公主府大门的方向传来秦军号角,那处的夜空被火把映得光若白昼,似有大队人马正赶来府中!
两人连忙避入了后花园的木槿树林,小佗从地上找了块能让安叶荔坐下的石片,就带着安叶荔爬上了花园入口处最高大的木槿树。
两人一同躲在浓密的枝叶间,静静窥视着远处发生的一切。
很快,那片火光就从外面一路延伸进府。
一名便装玄袍的男子,骑着一匹纯黑的骏马,在刺目的火把包围之中,带领众多全副武装的秦国骑兵,在往日尊贵静谧的公主府内长驱直入!
那些狂奔的马蹄,不会因为踏毁名贵娇养的花木而犹豫,也不会因为踢破精心设计的回廊而内疚,踩过的每一个脚印,都写下不可一世的征服!
毁灭,未必被征服。
征服,却必定带来毁灭。
小佗选来藏身的这棵木槿花树,是园中最老、最高的大树,位于花园入口处,看似两棵并生的连理树,其实是从根部分叉,长出了两股粗壮的树干,到了离泥土一人多高的树冠处,又紧密地合拢,长成了三人多高的大树。
以前听府里的人说,这棵树至少有二百年的寿命,是舜颜公主建府的时候,耗费数百人力,连根带泥一起从邯郸城外的山上移来的。
小佗爬到树冠高处,稳坐在一根粗枝上,目光越过花园前方的湖水,恰好将府内的情形一览无余。安叶荔则抓着小佗怀里的玉佩,晃悠悠地坐在他旁边的石片上,她跟来树上,倒不是怕被人发现,只是乱世之中,能多个人陪在身边,总比一个人面对险境要来得安心。
此刻,两人密不可分地依偎在树上,安叶荔闻见了小佗身上带点儿乳香的清新草味,就连他脸上胎生未褪的幼细绒毛,星夜下,也染上了纯真的浅银光芒。一时间,暗夜里除了呼吸和心跳,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她下意识地想搂住小佗,双臂却抱了个空,眼前的真实与怀中的虚幻,区别如此鲜明,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小佗发现了安叶荔的异样,小声问:“冷了?”
安叶荔摇摇头,心头涌上暖意。四季寒暑,对她这样的幽魂来说,不过是景观的变化而已,小佗却总忘了她没有人的身体。在小佗乌黑的瞳孔中,她看见了自己微笑的影子。
近在咫尺,相隔异世,正因为有小佗形影相随,所以她才能一直记得,自己是人。
无数火把在燃烧,卷起浓重的黑烟,随着肆无忌惮的战马狂奔,一路缭绕进府!
最前面开路的秦兵,在经过一片紫藤花林时,因悬垂的藤萝拦路,稍停了片刻,正挥剑斩藤,那名黑衣黑马的便装男子到达了,他从旁人手中抢了个火把,直接丢到藤萝之上!
秋季干燥,藤萝很快就燃了起来,火势渐盛,无数黑甲黑衣的秦兵,纵马从火藤中间的空地上穿了出来,像火海中衍生的黑暗骑士,他们踏平了湖边小路的奇花异草,直奔彼美楼!
夜色里,湖水另一端的彼美楼一片漆黑。进城后,小佗和安叶荔就发现,有灯火处必有秦军,想来是秦人下了灯火禁令。等众多秦军逼近彼美楼时,随着几声号角响起,彼美楼中这才有了光源,四名侍女缓缓游走,一一点燃楼内所有的青玉灯。
一名如锦似画的华服丽人独自走出彼美楼,站在台阶之下,静候秦军的到来。看那身红裙黑纹的华丽宫装,应是舜颜公主,只是往日站在她身后的韩孤不见了影踪。此时,公主虽然以仆役的姿态,捧着一支火把,但昏黄柔和的火苗,圈着她优雅傲立的身影,艳似斜阳映照,丝毫不显窘迫卑微。
率领众多秦骑的便装男子,直到舜颜公主面前数米处,才勒马停步。随他而来的所有秦国人,亦在他身后勒马,无人超过他的马头。
没有人再做任何动作,时间仿佛凝在这一刹,唯有秦国人身后的那片紫藤火海,在秋风中无助地摇摆,撕扯开夜幕。
这时,舜颜公主才有如风中弱柳,盈盈垂地,虽说是持烛跪拜,状似奴仆,但伏在便装男子马前的美人儿,垂首曲颈,优美如天鹅回首,一举一动,一分一寸,惊艳绝世,倾城倾国!
就连安叶荔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遥遥望去,也被舜颜公主一个简单的叩首动作,就迷得心跳加速,她从未见识过,舜颜公主竟有这等勾魂摄魄的功力。平日在府里的逍遥宽容,宴席上的奢华放纵,私下里的娇嗔随意,皆如过眼云烟,只剩下一个完美到极点的绝色假人。
不知过了多久。
玄袍男子轻轻抬手。舜颜公主缓缓起身,上前几步,一手持烛,一手牵马,恭敬地引着坐骑到彼美楼前,玄袍男子这才翻身下马。
在公主府住了四年,安叶荔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路,所以才看了出来,此时舜颜公主所做的一切,皆是以奴仆身份表示臣服。哪怕是面对赵王迁和赵太后,舜颜公主也不曾行过如此大礼!这世上,还有谁能让舜颜公主放下她的骄傲?
那个男人,一定是秦王!安叶荔瞪大了眼,一时不知自己该用什么心情,来对待这位历史伟人。作为现代人,她应该激动兴奋,那毕竟是未来的秦始皇啊!但在邯郸生活了四年,要让她对这个暴君欢呼,实在太难了!
秦王跟着舜颜公主进了彼美楼内,其他的骑士也在楼外下了马,尾随在秦王身后,一涌而入。
彼美楼,是公主府内最精致的宴客地点,建在府内狭长的湖边,正好坐落于湖面最窄之处,一道曲折雅致的“同行桥”贯穿湖面,腰带般连接起彼美楼与湖对岸的花园入口,彼美楼就像是卡在美人腰带上的一枚玉饰。盛夏花季时,舜颜公主常端坐彼美楼中,遥望木槿花海,满目波光粼粼,蓝天碧水之间,浮着清冽的木槿花香,别有一番情趣。
安叶荔轻叹了口气,精明的舜颜公主怎么变傻了,竟然在彼美楼里,接待这么粗俗野蛮的客人。
等了许久,就见舜颜公主又跟着秦王走了出来。
两人沿着同行桥,向着后花园走来。秦王一路低头沉思,步速较快,偶尔停步回头,等舜颜公主跟上。本来两人身后,还跟着秦王的亲兵和舜颜公主的侍女,但秦王过桥之后,便命他们在桥上等候,只他一人与舜颜公主走向近在眼前的花园入口。
安叶荔胆战心惊地看着秦王和舜颜公主走近,站到了小佗藏身的这棵木槿花树下。她转念一想,与其躲在树上猜测,倒不如听听他们说什么!
“小佗,我下去听他们说些什么,你在树上小心点儿!”安叶荔警告了小佗一声,便跳下树。
夜色迷离,林间幽暗。
此时花季已过,树上仅余几朵稀零憔悴的残花,倍觉凄凉。树下两人站得亲密,乍眼看似一对相约私会的情人,只不过,周围盯着他们的眼睛,实在太多了一点儿。
安叶荔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帝王:高挺的鼻梁,细长的眼睛,双唇略大却无情地紧抿,肩宽体阔,将近两米的身高,加上腰间佩了一把九十公分以上的超长大剑,看起来很有压迫感。
安叶荔突然觉得,秦王就像是另一个韩孤正站在自己眼前!只是,他远比韩孤更英俊自信,也远比韩孤更阴沉傲慢,若说韩孤是山间的巨石,那么秦王,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这时,秦王抬头扫了一眼树冠,又低头看着舜颜公主。
“一棵树?这就是你说的代价?”秦王的声音果断利落,似孤绝的狼嚎,划破了夜幕中的沉默。
“是。用这棵树,换取邯郸女人的性命。”舜颜公主从未显得如此温顺。
“你长得比小时候更美了,脑子,倒是比小时候更笨了。”秦王微笑地打量着舜颜公主全身上下,眼里闪过不知是讥讽还是欲望的光芒。
“你也觉得我美吗?”舜颜公主掩嘴轻笑,妩媚地瞟了秦王一眼,仿佛秦王说了一句很顺耳的恭维话,“可我怎比得上小时候笨呢。当年,我若是……不把你从这棵树下面挖出来,岂会有今日邯郸之乱?”
舜颜公主笑得愈发娇艳,眉眼盈春,仰望着秦王,桃花瓣似的唇,勾起一抹诱人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