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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遇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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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静坐窗前的那棵橡树,我是你初次流泪时手边的书
我是你秋夜里注视的那段蜡烛,我是你春日里的楚楚衣服
张芷汀初次看见高飞的时候,她正坐在自己的上铺整理衣物,黑色短袖T恤白色牛仔裤,短发齐耳,面色淡然,十分干练。
宿舍里格外安静,只有挂墙的电视在播放宋词鉴赏的节目,古筝背景音乐迤逦悠扬。芷汀小心地望向高飞,不知如何答腔。
“十年生死两茫茫”,节目中开始介绍苏东坡悼念亡妻的《江城子》,芷汀接着低吟“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突然顿住转身看高飞,她们的语速是一样的。
“你也喜欢这首词?”芷汀问。
高飞从上铺跳下来,“其实我更欣赏他的“老夫聊发少年狂”,特别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同是《江城子》,刚柔分明、意境迥然。
从此,芷汀就跟着高飞上课下课、吃饭自习。
是有些敬畏的,高飞身材高挑,175左右,神情总是凛然不可犯的,秀丽的容貌略显倔强。所用日常物品均简洁大方,但看得出价值不菲,幸而她没有富家小姐的娇纵。
芷汀站在她身旁时,总笑着看玻璃中的人影,说“以后找个男友你这个高度正正好”。
其他室友见她二人仿佛时刻在一起的样子,私下也不免有些议论,也有年龄稍大的女生旁敲侧击地试探,或做谆谆暗示。
芷汀不以为忤,高飞更是冷眼旁观。两人的个性不同,思维却相似,仍是常脱口说出同样的话,词句和语速丝毫不差,宛如双生子。
高飞的大哥在邻近的学校上研究生,有时会来请她吃饭,高大斯文,白净有礼。芷汀羡慕不已,嚷嚷着“有哥哥多好,能照顾也能保护,可惜我却是独生。”
高飞只冷冷一句:“是很好,如果他是亲生。”
芷汀后来才知高飞与哥哥乃同父异母,父亲的前妻在他生意失败时提出离婚,并另嫁入外籍,如今定居美国,据说大哥一直已在申请赴美读博。
“那你以后打算出国么?”芷汀问高飞。
“我希望能到英国去,也许那里的气候适合我。”高飞说这话的时候眼望远方,芷汀觉得她也似团雾。
芷汀庆幸自己的家庭没有这般复杂,出生在南方美丽的小城N市,父母均是悬壶济世的医生,始终和睦慈祥,视她如珠如宝。尽管不甚富裕,但给予她的无一不好。
家里有个通顶的大书柜,除了父母的专业书外,摆放的都是芷汀喜欢的各式图书,历史的哲学的文艺的,古今中外、风格多样。芷汀常笑称所学杂而不精,骨子里就是丰富多彩。
高飞的功课很好且勤奋,芷汀每个周末晚上在宿舍窝着看电视的时候,也希望高飞能在。但她总是吃完晚饭就准时背包进自习室,上了大学仍跟高中一样拼力学习。
一个周日的早晨,高飞破例没有早起,芷汀也一如往常地抱着熊宝宝甜睡。等到宿舍里其他同学都出门了,高飞翻身下来坐在芷汀床边。
芷汀未见过高飞的神情有过焦躁不安,心里暗惊,直觉有重要之事发生。睡意全无,靠墙坐起。
高飞将一封信递与芷汀,芷汀满腹狐疑,莫非家中变故?看着看着,笑意渐渐溢上唇角,又慢慢扩展至脸庞,最后不可抑制地掩嘴大乐。
“需要如此开心?”高飞夺过信大为懊恼。
芷汀笑容不断,“感觉抄自情书大全,浪漫有余、创意欠缺,请我做参谋方能略有胜算。不知相貌如何?顺眼的话资费可打折。”
高飞伸手拍打芷汀的头,“英俊与否我从不关心,男子必须气概超凡、心胸宽广、志在四方。学业未成、前途渺茫,一心风花雪月,难以让我心折。”
芷汀首次听闻高飞心声,摇头反驳:“爱情本与婚姻不可相提并论,且往往背道而驰。情人只需软语温言、百般讨好,星光缱绻、月上柳梢。最好高大帅气,出入如金童玉女,人皆侧目。彼时缘分已到,和气分手,亦不枉相处一场美好时光。爱情原就是用来享受的,没有婚姻那么沉重严肃。一招不中,仍可全身而退。”
高飞诘问:“难道爱情不需全心投入,承担责任?早知齐大非偶,我何必费力经营?若不慎陷入,谁又能保证毫发无伤?”
芷汀侧头思考:“我总觉爱情如台上一分钟,粉墨登场后有既定的情节以供演绎,桥段大同小异,结局如何却全凭即兴发展,无可预计。穿上魔力舞鞋就得持续旋转,直至曲终,由不得你前思后想。只有选择永不上台,才能坚持自我,但那台上的声色犬马、那舞鞋的光彩四射,又是没有几个人能够抗拒的。”
“那婚姻呢?”高飞的神色又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波澜不惊,像已有所定夺。
芷汀道:“婚姻却是台下十年功,让人费尽心力。当爱情的神秘光环散去,人人如洗尽铅华、荆钗布衣,平凡到柴米油盐、鸡毛蒜皮,日复一日,淡然无奇。幸运者可相敬如宾、在忍耐包容后得以相偕白首;不幸者反目成仇、彼此刻薄、对簿公堂、形同陌路。”
高飞徐徐道:“在我看来,爱情与婚姻都不若自己最可靠,有手有脚,独立即自由。在校期间,我只想获得更多学识,再无其他可乱我心。”
芷汀将小熊抱入怀中,下颌放在公仔头上,有些憧憬道:“我不相信爱情,却期待有深刻的经历,留下回忆总不枉青春。高中时代束缚太多,升学始终占在首位,每日忧心的都是分数高低、名次升降。即便曾有心仪男生,也不可与之过于接近,否则老师谈话、父母追查固然不可避免,自己也忐忑如犯罪一般。”
高飞问:“后来那男生如何?”
芷汀苦笑:“某次冲动之下,用粉色书签写诗悄悄夹于此君的课本中。然后收到回信,信中反复强调高三阶段认真学习努力应考的重要性,并历数国内外成功人士事例,顺势夸赞我冰雪聪明、极富才情,最后以祝愿友谊长存、前途无量结尾。洋洋洒洒条理清晰,堪称劝谏的范文。着实让当时的我汗颜不已又噤若寒蝉。从此越发发奋图强,暗中与其在功课上一争高下,以雪前耻!后来都考入重点院校,在同一个城市,我却已无往日情怀。”
高飞今日方发现芷汀的心智亦不似外表那样天真,眼光透出柔和:“如此焚琴煮鹤之人,不理也罢。”
校园是许多人心中最纯真快乐的天堂,书声朗朗、油墨飘香。道路旁的法桐、花园里的长廊、戴着耳机在操场上尽情奔跑的少年,长发飞舞在教室里轻盈穿行的姑娘。
任时光流逝,这里一似世外桃源。高飞年年都获得一等奖学金,芷汀则活跃在艺术团、戏剧社、文艺部等各种社团活动中。
芷汀有一把好嗓子,清亮柔美,从小受到在音乐学院任教舅舅的影响,乐感很强。她最爱唱怀旧金曲,陈慧娴《红茶馆》、邓丽君《在水一方》、孟庭苇《谁的眼泪在飞》,对娱乐圈的奇闻轶事、花边报道亦是如数家珍。
当然学校里认识她的人越来越多,传纸条、借书、帮忙打水的男孩子也不少了。
第一次参加校园歌手大赛的时候,班里的同学们热情洋溢地打出“必胜”的红色大条幅到现场助威加油。芷汀穿着苹果绿色的吊带长纱裙,脚蹬银色高跟舞鞋,齐肩的直发上扎一条银色丝带,未施粉黛,站在后台幕布旁,有些紧张。
快轮到上场之前,高飞来到后台,轻拍芷汀的肩膀,让她放松。
芷汀深呼吸,轻声道:“这么多同学,万一失手,无颜以对。”
高飞道:“唱歌本为了心情舒畅、自然流露,瞻前顾后违背初衷,即使获奖也无意义。”
芷汀感激地看她,抬头向舞台上走去。
音乐响起,芷汀放声开唱,却突然发现手中无线麦克电池将尽,声音忽大忽小。不由冷汗涔涔而下,声线开始打颤。
观众席间哗然,芷汀恨不能直接消散于无形。
此时有人在台下大喊:“张芷汀加油!坚持下来!”芷汀惶然望去,一个男生正在振臂高呼,并带领同学们开始有节奏地鼓掌。
“必胜”的大条幅也在晃动,芷汀心情渐镇定起来。向台下评委鞠躬,请求换麦克风之后重新演唱。
歌声再起的时候,场内顿时一片寂静,礼堂里只流淌婉转,若黄莺出谷、乳燕初啼。
余音未了,台下已爆发出了澎湃的掌声,芷汀立在原地,如梦初醒。人影晃动,一束清香满溢的纯白百合已在眼前,芷汀定睛看去,认出恰是刚才为她高呼的那位男生。
“我是唐亦宁,Congratulations!”男生在掌声中低声说。芷汀接过花,小鹿般的大眼内方才盈出泪水。
回到宿舍,芷汀将花束插入玻璃瓶中,仔细地用茶匙浇水,还在水中溶了细盐。
高飞倚在门边双手抱臂,闲闲道:“冠军奖杯也不如此花耀目。”
芷汀面上微笑,低头抚摸细腻如丝绒般的花瓣,像触到心里一片柔软。
清晨,芷汀在操场上慢跑,期末体育测试800米此关着实难过,需要加紧练习。高飞已到教室早读英语去了,在那个“Crazy English”的年代,人人张大嘴在各种公开场合勇敢地Speak。高飞却认为英语需要温文尔雅蕴藏高贵地说才是精髓。
太阳升起,为蔚蓝天上的云朵镶了美丽金边,露水绽放于青草和枝丫上,芷汀爱极这朝气蓬勃的春季空气。
忽有一物滚到脚下,芷汀看见竟是个橘色的足球,黑白相间的属于常见,这种颜色倒是可爱。
芷汀弯腰抱起足球四下张望,一位身着与球同色运动服的男生奔跑过来,肤色略显黝黑,额上汗珠晶莹。
“又见面了。”唐亦宁笑出一口白牙,“我们在练习,喜欢看足球么?”
芷汀老实回答:“除了听说中国足球不灵以外,其他一无所知。”
唐亦宁摸摸鼻子,“那你今天将知道两件事。第一,橘色的球服是代表荷兰队,一支技术超绝的队伍,也是我最喜欢的;第二,橘色的足球是雪地足球,在冬天的白雪上更容易辨认。”
芷汀不及接话,远处已有人在喊唐亦宁归队。唐亦宁面向芷汀倒退着往回跑,一边还在说“其实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一是我们属于同一个系,二是我也是来自N市。”
唐亦宁是在隔壁的理科班,芷汀后来零零星星地获得有关他的信息。N市一共有两所重点高中,每年高考都在明争暗斗地比较升学率和高分人数,在历届各类竞赛中也始终是两所高中轮流摘取桂冠的天下。芷汀和唐亦宁正分属这两所学校,然后又同时被招入大学。
芷汀并不爱看柔情似水的言情小说,因此不轻易相信有缘分这回儿事,引用港剧中常见的一句话就是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上大课的时候,全系同学都会在一起坐在阶梯教室中,芷汀以前从来都是盯着黑板,只偶尔会跟身边的高飞探讨一下问题。某天回头却看见唐亦宁就坐在隔着三排正对她的位置上,心中一动。
一连几个月都是如此,无论芷汀坐在哪里,他都在隔三排的位置。
高飞对芷汀说:“不算高大,但轮廓鲜明、大眼高鼻、气质阳光,可是你想要类型?”
芷汀默然不语,脑中闪过一个影子,黑色风衣、肩阔腿长、眼神深邃、沧桑中难掩威严。
只有芷汀知道那是谁,如徐克导演的《青蛇》中所说,这是喝醉也不能说的秘密。
那个时候,宿舍里还没装上电话,有人找的时候,挂在墙上的喇叭会传出传达室大妈的声音“***,请到大门口来。”
芷汀已听过很多次叫她的传呼,但从不是唐亦宁。
一日下了晚自习回来,高飞因为去拜访朋友没在身边。快进女生宿舍的时候,芷汀听见有人在身后招呼。
唐亦宁从门前的自行车棚内走出来,手里还晃着车匙。“十点了,刚学习回来?勤有功戏无益。”
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卡其裤,有天然的短卷发,立在路灯下神采奕奕。
芷汀扶着书包,微微点头笑。
唐亦宁摆手,“早点儿休息,睡眠是女孩子最好的护肤品。”说完顿了一下,“这周四下午咱们要跟别的系踢决赛了,虽然你不感兴趣,但我们需要好嗓子的拉拉队长。”
芷汀说:“好的,我会去。”
高飞后来问芷汀:“你可知角球、点球、越位、犯规?或者罗马里奥、皮耶罗、齐达内?”
芷汀笑着摇头,“不必知道,我只是去加油。”
没想到球场上有那样热烈的气氛,队旗招展、敲锣吹号、呐喊喧天。芷汀也受到了感染,好似进入另一个世界。
唐亦宁站在场边正跟队友们比手划脚地谈论战术、指导如何配合,像是没看见芷汀。
身旁走过几个女生,窃窃私语:“那就是去年的最佳射手噢……他是系队的队长呢,脚法娴熟……你看他的眉眼,有没有一点儿像周润发啊?”
芷汀暗中好笑,要在足球世界里上演《英雄本色》么?
比赛开始了,不懂如芷汀也看出了优劣。只见唐亦宁在绿茵场上身形灵巧、宛若游龙,经常轻松过人、顺利盘带,与队友配合默契,指挥若定中颇具大将风范。
他一人快速突破,可谓过五关斩六将,骁勇机敏。芷汀这才领略到运动之美、竞技震撼,仿佛天地光华此刻集于他身。
球进了!芷汀坐在看台忘却欢呼,注视着诸多队友冲过去将他团团围住,拥抱庆祝。
中场休息时,芷汀踌躇着是否过去为他们递水,别有杂念,倒反制约了行动。
唐亦宁偏偏没有走过来招呼,只是偶尔抬头笑着看一眼她。
下半场,对方开始猛烈的进攻,手脚动作也逐渐明显,本系队员有被铲倒在地的,有被拉扯停滞的,可裁判却没有宣布犯规。
观众也起了疑心,纷纷斥责裁判的双目向天,不够公正。
芷汀看见唐亦宁的队服领口似已被撕裂,在风中摇曳。他的神情也越发凝重,目光凛冽,奋力拼抢犹如狂狮。
对方前锋已杀到球门前,起脚打门,唐亦宁冲至前方以图拦截,不想足球弹向了他的手臂。
在裁判举起红牌向他一晃的刹那,唐亦宁木立在当场,然后低头向场外走去,边走边脱下球服,精赤了上身,无限懊丧。
芷汀心中揪紧,“这是手球犯规!”高飞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沉声道。
“那缺少一人岂不是力量减弱?”“没办法,也只能继续拼下去。”
此时对方已获点球机会,比分即刻扳平,本队处于不利局面。
胜负与否已在其次,芷汀瞥向场边墙角蜷坐着的唐亦宁。他双拳紧握,嘴唇轻抿,面色忧虑、两眼微眯,目光紧随场上战况。
芷汀望了一眼高飞,她仍是双手抱臂,不露声色。芷汀缓缓移向唐亦宁,在他身旁蹲下,低声说:“不要急,我们不会输的。”
唐亦宁的浓眉有些紧皱,只说一句;“都是我的错。”
芷汀道;“暂时失利还未可定论,我们整体实力更胜一筹。且莫轻言放弃!”
唐亦宁闭目长叹,“只怕士气衰减。”
对方的进攻仍在继续,我队却阵型已乱,配合间也屡有失误。
唐亦宁撑地起身,“能否麻烦你送我回宿舍,我不敢再看。”
芷汀这才发现他的踝部蹭破了一大片,血珠渗出不少,她不自禁低呼一声,扶住他的肩臂。
回到宿舍,芷汀帮忙找出酒精和纱布包裹伤口。唐亦宁坐在床边,大口喝水,凝神不语。大瓶的水汩汩而下,好像咽喉是根直管无需吞吐。
芷汀包好伤口,坐在对面木椅上,想说些安慰的话,却无从开头。
唐亦宁缓缓开口;“参加比赛的还有部分今年就要毕业的师兄,过了这个夏天,他们就不能再在校园的场地上踢球了,我本发誓拿下这届冠军,为他们饯行。”
芷汀轻声道:“团队竞技共同努力方是关键,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罢了。没有特别的英雄,也没有突出的罪人。”
此时操场上突然人声如潮,竟透过窗户传了进来。
唐亦宁似有心电感应一般,拉起芷汀向外冲去,浑然已不顾伤痛。
很多年后芷汀仍记得唐亦宁的那种苦楚的眼神,那看到大势已去的失望表情。确是像极了发哥饰演的小马,可惜江湖已非我们的江湖。
随后进行的颁奖典礼上,本系的队员都拒绝上台领奖,围观的同学也或叹息或哽咽。芷汀只觉得如鲠在喉的难受。
可是,唐亦宁一个人上去了,他昂首阔步地分开人群,手握奖杯站在主席台上,目视远方。
天色渐暗,大家三五成堆退场散去。芷汀在操场门口流连回望,只见夕阳下唐亦宁盘腿坐在被罚下的球门前,背影笔直,如同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