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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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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屋门口的时候,花娘替我理了理头发:“就说你是个好命的。”
她往回廊那头走了。
我站在门口,手缩在袖子里扭在一起,只觉得指尖指节都发疼,腕子上碧色的镯子怎么都捂不热,冷冷的冰的人心凉。
秋桃催促:“姑娘,快进去吧。”
我定了定神,松了手,然后推开门,脚抬起又放下,裙角滑过门槛,又曳了地。
身后几个婢子端了酒菜鱼贯而入,摆满了桌子又陆续离开,走在最后一个的秋桃小心的掩了门,连门口的灯笼也一并挑走了。
屋里顿时暗了些许,我过去小桌边上挑亮了烛,他正坐在桌边,蜡烛亮了就照亮了他的脸。我走过去要给他斟酒,却听见对面一声低叹。
“......怀薇。”他低低的叫我的名字。
我手一顿,酒撒了点在外面:“原你还记得我。我还当你同外面那些世伯世叔一般,见了漂亮姑娘就顾不得伦理纲常,一心只想着醉进这温柔乡里面呢。”
“你还是这般伶俐,口齿里不饶人。”他轻轻的笑,素色的软甲发出窸窣的声响,半晌安静下来,“......可还是不一样了。”
我说:“总归该不一样的。”
这人我识得,平南将军凌程的儿子凌岳凌子丘,因着两座将军府不过一墙之隔,我二人也算得上两小无猜,少时相识至今也有十几载,只是他随军出征三年未归,如今再回来,上京的景色看上去一点也没变,可年年落花日日流水,又怎么会没变呢。
便是连这人也不一样了。
一时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一口一口抿着酒,我的手放在琴弦上,指尖微动,就响起不成曲的调子。
一杯酒见底,我抬了眼问他:“你怎的回来了?”
“边关战事稍定,皇上召我回京述职,我骑马进城,半路上听说今晚上流烟阁的怀薇姑娘‘出阁’,就过来了。”他抬眼看我,眉眼飞扬起来,“好在来得及。”
我垂了眼,复斟了酒给他:“上京里头不准人纵马急行,你又没有八百里加急的信件,仔细刚回来就受罚。”
“罚又能罚什么?顶多罚些俸禄,说不准明日上京里传出我凌子丘纵马急行为红颜,也算一段佳话。”他又笑起来,笑容明朗的像是太阳。他总这样,无论发生什么都笑得出来,小时候我淘气害他挨了他爹的板子,可第二日他还是这么笑着告诉我无碍。
我白他一眼:“油嘴滑舌,当了少将军也没见你稳重点儿。”
他忽的顿住了笑:“你还是这样子好,怀薇,伶牙俐齿的,还能害我挨我爹的骂。”他摇摇头,“你都不穿红衣了,这衣服一点也不好看。”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十六岁的温怀薇还是抚远将军的女儿,总是一身红衣伶牙俐齿,就算被母亲教习了琴棋书画也还是烈性子,青梅竹马是隔壁府的小子凌子丘,他练武的时候她就给他抚一曲江城子,那时候她最遗憾的是身为武将的女儿却不精武艺无法上阵杀敌,于是威胁竹马带她去军营偷看将士们操练。秋天的时候牵了马偷偷去城外的原野骑,结果跌下来害的凌子丘挨了板子,却仗着口齿伶俐免了自己的责罚......
可那个神采飞扬盛气凌人的姑娘已经不是我了,我现在卑微低贱到了尘埃里。
我说:“现在我不喜欢红衣服了。”
他伸手取下我的面纱:“你也不弹江城子了。”
我说了同开始一样的话:“总归该不一样的。”
亥时的梆子声敲响了,只是琉胭河畔向来喧嚣,若不是我二人相顾无言,是谁也听不清的。
我问:“你今儿晚上,是走是留?”
他一愣,局促起来:“......自是要走的。”可随即眉眼稍显了柔和,“怪只怪我当时不在上京,不然定不会叫你受这般委屈。”
我拿起盔甲递给他,“你也不必这般自责,朝廷律法规定充妓者三年不得赎自,就算当时你在,你又能如何?”
他接过去,穿戴好,“只待三年期满,我赎你出去,你再也不用受苦,且今日我买了你,便连这余下的一年,你也再不用受苦了。”
我送他出去:“子丘......”这还是今天晚上我第一次叫他,他站在门口,门只余了条缝,他隔着门缝听我说话,“皇上此次召你回京,怕是要留你在京里头。”
“我想也是呢。”他说。
“你往后......”我慢慢的把门合上,终于还是说,“......莫要再来了。”
秋桃把我叫起的时候,已近午时了。
做妓子就这点儿好处,只要你晚上来的及招呼客人,白日里睡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往日里总被爹爹卯时起来练剑的声音惊醒,或是娘在辰时上下过来叫我,如今这琉胭河畔白天比起晚上来冷清的不是一点半点,倒是能让人安稳的睡觉。
秋桃一边叠被一边问我:“姑娘,昨儿那客人,是谁啊?”
我把头发一绺绺的梳好,“你不识得?那是平南将军府的少将军,叫凌岳的。”我插上一只步摇,顿了顿手,“他已出征三年了,昨个才回来,莫怪你不识得。”
秋桃叠好了被,又开始拾掇床单。我听见背后窸窣的声音停下,遂回头看,秋桃正愣愣的盯着床单。
我问:“怎么了?”
她回过头来,诧异极了:“姑娘,那凌少将军,他......”一手还抻着那条床单。
我便知道她要问什么了:“他没碰我。”
“可......”
“莫要想到别处去。”我放下梳子,“我和他原是旧相识,他昨儿个来救我于水火的。对了,这事儿你别告诉别人。”
秋桃点头,端了脸盆正要出去,忽听下面一阵喧哗。
“......没有了!没有了!就这么点儿你爱要不要!”
我随了秋桃出了门看,果然是楼里的春芳在叫。春芳已二十六了,算起来是阁子里的老人儿,八年前被她男人卖了到楼里还赌债。她男人嗜赌,卖了她不够还常到阁子里找她要钱。
我探了头到栏杆外,她男人正骂:“贱货,臭婊 子!”
我扬手,洗脸水正浇在她男人身上,一头一脸,好不狼狈。我说:“婊 子怎么了?你还不是被婊 子养着的!”
我抬脚下楼,一耳光打在他脸上:“贱男人,婊 子养的。”
楼里的人都知道,我温怀薇最听不得别人说妓子的不是。几年前听说哪个妓子殉情还是私奔的也只是当了笑话,如今亲眼见了,亲自做了,方才体会妓子的辛酸。什么‘一双玉臂千人枕’,什么‘半点朱唇万人尝’,谁又知道妓子也有风骨妓子也有气节!妓子也是活生生的人!
眼见那男人疯狗似的就要扑上来,我只站在原地冷冷的笑。
我知道自己今儿个有些冲动,平日里再听不惯也就是拿话刺刺,哪里还动得手了?大约还是昨儿夜里见了子丘的缘故。人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我如今做过了戏子又要做婊子,昨日又那般生硬的叫他不要再来,大抵也就是无情无义了罢。
只是从此以后,琉胭河畔的明月,连故人也照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