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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完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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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五那日,岳云领着两位皇家养子,在习武场教习弓箭,这项恰巧也是赵构所长,我便戴上鹿皮手套,擎神臂弓在手,以身作则地一并演示给伯琮、伯玖看。
岳云这时教他们先锻炼臂力,金尊玉贵的皇子,他也毫不留情地令他们举石锁五十次----我站在一旁监督,这两小娃子就算心里抗议,也压根就不敢表露出来,只一并熬红了脸咬牙硬撑。
我看了一阵,开口道,你们都是天潢贵胄,朕也不要求你们能如赢官人一般勇冠三军与金人厮杀,可身为皇家之人,除了享受荣华富贵,也应挑起理应承当的担子来----你们总得能拉开弓,受的过餐风露宿的急行军,将来若立不下军功,朕,连王爵都不会封!
说话间,瘦弱一些的伯琮终于支持不住,手软得再也抬不起石锁,撑着地直喘粗气----伯玖转头看到,竟目露喜色,仗着自己强壮些,又狠狠多举了好几把。
我目视岳云,他却疾步走到伯琮身旁,见伯琮一擦眼睛,还要勉强去举,岳云伸手捏了捏小孩的胳膊,叹道,殿下已经尽力了,先歇息吧。
伯琮垂目,我赶忙帮腔道,练功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好的,俗话说,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只要每天勤习,态度端正,朕看在眼里也一样喜爱----罢了罢了,念你们今日还不错,就到此为止吧。
他们两得此赦令,依旧规规矩矩地先叩谢我,再对岳云行了拜别礼----岳云还礼,眼瞅着宫里的内监宫人将孩子们簇拥走后,也不理我,径自先轻轻巧巧地掂起大号石锁再放下,又从囊袋里抽出白羽黑漆的箭,对准百步外的靶子,引弓搭箭----
嗖地一声,贯穿红心。
我赶紧鼓掌。走到他身边----岳云却放下弓,不看我,掉头又取兵器架上称手之物----我赔笑道,云儿,先擦把汗如何?
岳云瞥我一眼,不接我递给他的帕子,扭头望着箭靶,平静道,御用之物,不敢接。免得事后官家叫我认大不敬之罪。
哈。我就知道,为了认罪书一事,岳云认为我又戏耍他,心中憋了恼恨,还是发作了。
这个叫什么来?非抵抗非言语别扭不合作态度?
我摇摇头,搜肠刮肚地想法子,眼瞅着他道,“云儿,那咱们先去吃水果怎样?新鲜樱桃很不错呢。”
大概岳云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几颗水果就能安抚的平息的,硬邦邦摇头拒绝----我一看,嘿,难道还想和我谈条件不成?
绝不妥协。
所以,出乎岳云意料之外,我竟没有继续哄他,而是干脆踱到桌边,自顾自地吃起来。岳云见了,也不再多话,低头往阶上一坐,专心擦拭起盾牌刀剑。
只有蝉声不住鸣叫,绿叶浓重,我拈起一枚樱桃,便先对着太阳照一照,继而放入口中,眯了眼表示味道太棒了----岳云擦完一件,便目不斜视地,叮铛往身边一放,金属撞击声在这个夏日格外清晰脆生。
可他擦得铮亮的盾牌上,始终照出一团模糊会动的赭黄影子,我瞅见了,笑眯眯挪一挪----果然随后岳云就转过头来。
我蹲在他身后,指尖夹了一枚大樱桃,往他唇边送去。“云儿,又甜又润,尝一个吧。”
他不理会都抵着了嘴唇的果子,皱眉挡开我的胳膊,站起身,抱着一堆兵器,一件件自己放回架上,阳光照得那处都发出刺眼金光。
我把樱桃丢回自己口里,一边咀嚼一边想,这是不是就叫,放肆?怎么办?怎么办?我爱他放肆,却又不能一味容他放肆----
打量间,解围的人来了。
蔡公公悄悄近前,对我禀奏道,“官家,秦丞相请示官家,金人派来的使节已至临安宫门外,请问官家见是不见?”
岳云耳尖听闻了一点,顿时转头看我。
我和岳云对望,口里却应蔡公公道,当然见,但朕可不打算以大礼仪接见----那金人使节是何来头?
蔡公公道,听说是金兀术手下的完颜……单名一个亮字。
完颜亮?
我惊讶地倒抽一口冷气,收回视线,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见----即刻宣金国使者面圣!!
蔡公公赶忙一溜小跑去传旨。
岳云冷哼一声,不说话,挥手又重重拿起了神臂弓。
我心中窃喜,表面随岳云木桩子一般伫立在演武场,自顾自地,端正衣冠,以待来人。
须臾,在蔡公公的引导下,我看到一个身着异装的男子,缓步走近。只可惜,宫中沿路的花木太茂密了,那男子的脸始终被枝桠阴影遮过。
我坐在位置上,左右偏偏,想看个清楚----这时候,岳云竟主动,大步走到了我身前,身躯挡了个严实。
我故作不解,抬头看他。
岳云冷着脸道,金人诡计多端,凶暴无人性----官家留心来者不善。
我眼睛发亮,拉起他的手,说,好好,云儿,你是带御器械,就在朕身边寸步不离吧。
岳云抽手,直直站到我身侧。
他一让开,我就瞧见了这个金人的尊荣----穿着绣鹘盘领袍,腰系吐鹘带,脚着乌皮靴,装束竟是风度翩翩。
行至御前,此人依仗身份,竟然抬起头来,五官恰恰叫我看了个清楚明白:哇靠!
我又惊又喜,不自觉地向前探出身体。
余光却见,身边的岳云突然转头盯了我一眼,目光冒火。
我心道不妙,赶紧作势一闭眼,可完颜亮的容貌却在脑海里晃来晃去----勾魂啊勾魂,妖孽啊妖孽!
赶紧心中念叨,敌人敌人敌人敌人敌人靖康耻靖康耻靖康耻,再用力睁眼,看着眼前这个,剑眉斜飞入鬓,眼带桃花杀气的人,还是想赞叹,他一张脸,就是一部大片:《诱惑与掠夺》。
难怪,传说中完颜亮几乎是人妻勾搭一个一个准----就算他来日不是金国皇帝,单看这容貌,称得上金国第一美男,足以让那地方不推崇贞洁的女子一个个打破头了。
完颜亮对我浅浅一揖,口称万岁----
我目不转睛,直接道,你是金国使者,此来有何贵干?
完颜亮扬唇一笑,略俯了俯身,道,诚心和谈,化两国干戈为玉帛。说话间,他目光犀利地望了一眼岳云。
岳云此刻负手而立,冷冷看着完颜亮,戒备爆满----双手在背后估计已经死握成拳。
我警觉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你们有什么筹码与朕来谈判?淮水一役,你们大败而归----还妄想朕答应什么乱七八糟的条件不成?!
完颜亮不慌不忙道,陛下双亲,结发妻子都在我金国。陛下不想见太上皇灵柩归国,不想与母后团聚吗?
老实说,我还真不想。但这话无论如何说不得,我只眯了眼,冷冷打量完颜亮,“你怎的不说,朕的兄长,先帝赵恒也在你们那?”
完颜亮却笑道,我们金国,只崇尚强者----陛下武功气魄,不知比那软骨头赵恒强多少倍----从来能者得天下,陛下何必忧心呢?
我暗自心惊完颜亮的直话直说又隐约有点沾沾自喜----却听到身后岳云一声大喝:无礼金贼!我大宋先帝二圣,岂是你能胡乱评判的!
我大吃一惊,赶紧转头看岳云,只见他极气,银牙紧咬,涨红面皮,目光如要杀人----
完颜亮一愣,皱眉看着岳云,似在揣测他的身份。
岳云甩开我向他探去的胳膊,又盯了我一眼,竟生生让我心头打了个冷颤。他更愤怒开口质问我道,官家竟容得金贼,如此羞辱自己的父兄吗?
这,这----
完颜亮大胆之极,无谓之极,看着岳云竟笑了:“宋家皇帝,竟然被臣子如此口气不善地逼问----更令本将军开了眼界。”
岳云一听,一愣后才意识到失态,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噗通冲我跪下,“岳云无礼,任官家责罚----”
我知道岳云是在外人面前要维护皇帝的尊严,忙道,“情有可缘,你一片忠心为国,朕绝不怪罪,快起来----”
完颜亮却又道,“原来这位就是赢官人,真百闻不如一见,去年我听金使回国时,说陛下邀请咱们使节去大理寺看岳飞父子受刑----咱们虽然是敌人,却也对您父子二人铮铮铁骨叹服不已呢。”
闻言,岳云又如被狠蛰,脸色生寒。我看在眼里,几乎吐血----好个完颜亮,他是要挑拨啊!
索幸,岳云冷冷盯着完颜亮,一字字蔑声道:我父子是官家的臣子,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官家只是以苦肉之计,麻痹尔等金人----让尔等知晓,离间我们情谊,只如蜻蜓撼栋梁,休想!
我听了不知是喜是愁,是哭是笑,完颜亮倒只玩味扬眉,不再与岳云作答。与我笑道,“难怪陛下如此依仗岳家英雄父子。”
又在挑唆赵构了----我的额角开始抽疼起来。万分懊悔刚才按捺不住好奇,贸然当着岳云接见完颜亮的行为。他分明就是个,剧毒漂亮蘑菇,把有毒的孢子尽情挥洒,谁沾谁完蛋。
好容易,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意与完颜亮周旋对话,不丢体面。待终于完颜亮退下,我立即宣布旨意,叫秦桧负责“招待”金使。
所有人总算都在我的安排下退空了,我见岳云还是冷着脸不言不语直直跪着,心里一急,已经从身后搂住了他。
“云儿!朕什么时候叫你跪了?朕怎么舍得让你跪?快起来吧!”
夏日薄衫,能感触彼此炽热肌肤,有力心跳。岳云此刻被我环抱,却没有平日的放松戏旎,他的脊梁,又倔又硬得让人痛心。
我缓缓伸手,拨理他鬓发颈窝。
岳云略偏头看着我,再度逼问道,“官家方才,为何要容这金贼出言不逊,糟践先帝?官家方才,又为何一见了这金贼,便面带喜色?”
句句犀利,质问得我脑门上沁出汗。
岳云见我答不出,脸色更难看,冷笑一声,拂袖就要起身,我慌得一把扯住岳云袖子,情急叫道,“云儿别走!!”
说罢我疾拉扯,扑了过去,岳云身形一个踉跄,终是承受不住赵构的力度,与我一并,翻倒在地。
他更恼了,挣扎撕扯要爬起,我不管不顾,硬是凭借蛮力再将岳云不舍地搂住,埋头在他发髻上:“云儿,云儿……你听朕说。”
鼻尖贴近他发髻,嗅得淡淡皂角香。我怎么都不肯放手----岳云又惊又怒,不客气地一个反手擒拿,立时钳住了我,再一把推开,脱身站起,一边均匀呼吸,一边不屑打量我,骂道,“我竟亲眼所见,原来官家是这般,不尊父兄,冷血寡情之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不动弹。无比挫败眼睁睁地,就看着岳云气冲冲,自我头顶上方,唾弃迈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