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鹖鸣岁将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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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是在船上度过的。沿运河南下，走了月余，眼看着离杭州一分一分近了。每日里只是和陶泓主仆二人看雪、赏花，搁在窗沿上头的青瓷坛子接了半月的雪，总也积了小半坛，用来烹茶虽不及梅花瓣上扫来的雪，亦算得淳密干净了。
短短数十日，我的心一日比一日轻快，只觉得昨日种种譬如死，而今往后，我是要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了。而那日灯下看书，不觉迷迷糊糊睡去，惊醒时，一屋一室都是寂静，燃尽的春烛只余漫溢的泪，满地青霜似的月光，只听见门上一声一声轻叩，是温凉如水的声音：“在么？”
恍如隔世啊。我痴痴望着，竟不敢开门。敲门声渐渐停了，我终于一寸，一寸，缓缓软倒在椅子里，在暴风雪般漫卷而过的心酸里泪如雨下。
原来不能忘，终究是，不能忘……
然而又能如何呢？脸埋在被里，眼泪温热，锦缎却是冰凉。那些甜蜜苦涩的过往，也许穷其一生亦不能忘记，那就好好收藏吧，把一切打包放好，搁在心底最最隐秘的角落。不能随风而去，那就悄悄沉淀。
良久开门，清凉月光下，静静摆放在门口的，是那盆“西神”。蹲下身轻捧起花盆，恍惚又听到有人说话：“……问问价钱多少，赔给他们。”
心里头一定，愈发觉得安静下来。三人同行，旅途果然不觉孤寂，和陶泓讲花论茶，又有墨儿一旁插科打诨，这船上的漫漫时光，竟是不觉得。直到某日闲闲聊天，墨儿言笑晏晏：“照这个光景儿，怎么也能进城过中元”，我才恍然知道，船就要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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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青山，淡雅如画。
牛毛细雨清凉扑面，远眺山下，青丘起伏，星罗棋布，一道大江浩荡奔流。西侧一条江水穷尽处，乃是烟波浩渺的西子湖。
我用力勒住马缰，身下的白蹄乌昂首低嘶，踢腾着步子停了下来。抬头眺望脚下万里关山，迎面而来的软风已带了春的气息，清凉甜净，深深吸一口气，只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是头一回来杭州么？”陶泓在我身后勒马，含笑道。
“……不是。”我莞尔一笑，“不过这天门山倒是第一次来。”
“杭州四面皆山，不过只有这儿离西湖近，风景又好。”他纵马走到我身侧，用鞭子点了点四周。我依言环顾，不由笑道：“前朝诗人钟禧《和人招游西湖韵》诗中有‘湖边如问山多少，每个峰头住一年’，原以为不尽不实，多有夸大，如今瞧来，竟都是真的。”
他微微一笑，道：“西湖附近的山多不胜数，你若有兴，咱们尽可一一游遍。”
我心中一喜，又是一黯：“府中人多口杂，日日出游，终究不好。”他侧眼打量我许久，静静一笑，倒把我瞧得浑身不自在：“你笑什么？”
“笑什么？”他慢吞吞道，“笑你一个妙龄少女，正值韶华，怎地有时行事率性豪迈，有时却又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倒似太夫人跟前的老妈子了。”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撑不住笑了，心却忽悠一沉：他怎知，我竟是在天下最最危机四伏、步步心机的地方滚过这五年？
不愿他瞧见脸上的不自在，我转过头，去看眼前浩浩群山，脑海中又浮现出半月前的情景……
“你是说，找不着人？”他惊讶的看着我，口中呼出一团一团白气，座下的马儿打了个响鼻，踢腾着挪了挪步子。
我心虚地转过头，假装去看高高的门墙：“是啊，真是怪了！明明两年前还住在那儿，怎地现在就成了一座空宅……”
陶泓转脸看了看幽深的巷子，沉吟道：“既如此，你在杭州城岂不是没了落脚的地方？”见我点头，垂眸半晌，微微一笑：“那么，就请先到舍下盘桓一二吧。”
到了才知，说的是“舍下”，其实却是知县大人的府邸。只因陶泓初来乍到不久，立足未稳，知县原与陶父有旧，是以陶泓暂居此处，阖家大小皆以“公子”呼之。我知道了实情，倒有些踌躇起来，陶泓早下了马来，仰脸微笑：“都已到了门口，怎地反不下来了？”
我尚自犹豫，门房里早已一路高呼报进去了。老爷耽于公务，不在府中，两人进得正厅，拜见了太夫人，凳子还未坐热，外头却大呼小叫地罗唣起来。原来府里六小姐贪玩池里的浮冰，失足落了水，人虽救了上来，眼见是不中用了。那六小姐不过十三四岁，众人七手八脚救了半晌，却是无计可施。末了，是我取一方锦帕蒙了口唇，做了十来回人工呼吸，又按出腹部积水，人才悠悠回过一口气儿。
喜极高呼回头来看，只见众人皆神色尴尬，目光躲闪，我却还懵懂不知为何。倒是管家嗫嚅着先问了一句：“……不知这位小哥是——”
我满脸通红，心中叫苦不迭。手足无措之际，只听陶泓淡淡道：“方才仓促，未及介绍，好教老夫人得知，这位小姐乃是泓新交义妹，只怕要在府上叨扰几日，这里谢过了。”
也不知是方才用力过度乏了，还是一路上早累得疲软，我腿一颤，就势坐在了地上，瞠目直直瞪视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儿。他亦是默默无言，只在老夫人殷殷切切的念佛声中淡淡瞟了我一眼，目光里说不清是戏谑，还是了然。
我又换回了女装。只是繁复华丽的旗装和高高的花盆底，变作了汉家女儿的轻纱罗裙绣花鞋。知县徐大人翌日也拜见了，老先生儒雅和蔼，虽然我算是晚辈，他亦没有半分轻慢。我私下里揣度，一半因为陶泓，一半因为我救了他的女儿。
宅子不大，可我不便乱走，整天闲在屋子里写写画画，打发时间。名字索性就换回了“程立雪”，一笔一笔，在花笺上写下这个名字，恍惚只觉得隔世。屋子在花园最东面，清清静静，秀丽雅致，正挨着那位大难不死的六小姐的闺房。徐大人的两个儿子都羁旅在外，三位小姐已经出阁，这位六小姐年最幼，独个儿在家本就闲的慌，多了一个我，最高兴的大概就是她了，自我搬来，她就见天儿赖在这屋子里，一口一个“程姐姐”叫得欢实，没几日，连闺名“香瑶”也悄悄说与我听了。
“香瑶？”我抬头沉思，欣然一笑，“这个名字好——”
六小姐正托着腮看我写字，见我夸赞，眼睛一亮，喜道：“程姐姐说好，必是好的。”我蘸了蘸笔，一边写，一边笑道：“想来这名字定是令堂大人所取了。”
香瑶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哥哥姊姊的名字俱是爹爹起的，只有我是娘起的名儿，姐姐如何知道？”
我笑着放下笔，指着纸上的字，曼声念道：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 ，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 ，不管清寒与攀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数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读罢，微微笑道：“若是说起咏梅的绝品佳句，梅妻鹤子的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应是属于上品，姜夔应范成大的索请以此做了两首自度曲《疏影》《暗香》，风韵幽静冷香，后世评价为‘前无古人，后无来着，真为绝唱’，妹妹的小字，想必取自这曲思人怀远的《暗香》。”顿了顿，又是一笑：“令尊大人我虽只拜见一面，仍觉大人端方严谨，器宇不凡，纵然爱词，亦必推许豪放多于花间。妹妹的小字既然拟自女子之手，除了令堂徐夫人，更有何人呢？”
背后传来轻轻的击掌声，回头一看，陶泓正倚在门边，含笑而立。我脸一红，挑眉笑道：“来都来了，怎地又不进来？”
他在桌前坐下，一面接过我递去的热茶，一面含笑道：“妙论精言，一时入神，不防就听住了。”说罢低头细细看了一回我的字，微笑道：“填词最雅无过石帚。夫人心思巧妙，也当得一个‘雅’字了。”
香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咭”的一声笑了出来：“你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接得天衣无缝。这般默契，倒叫人怪羡慕的。”说罢，也不顾我涨红了脸，笑吟吟又道：“姐姐猜中了我娘的心思，也算得雅人了。”
我刻意忽略着脸上的烧灼感，微笑道：“我们说来说去，不过妄言。怎比得过妹妹风姿楚楚，人如其名，那才叫雅呢。”
香瑶嘻嘻一笑，抛开这个话题不谈，转而问起我这几日临的碑帖。心里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多少却还有些不自在。悄然打量陶泓，只见他面色不变，谈笑如常，愈发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好笑：后知后觉固然不好，草木皆兵终究是太傻了。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鹖鸣岁将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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