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松际露微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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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斜照，穿过密密的树叶，斑斑点点洒落在衣襟上，连月光也仿佛染成了淡绿色。听着他清淡舒缓的声音，明知前路坎坷不平，心中却是难得的安宁与恬淡。
——是这样毫无来由的勇气与信任。
他简单明了地说明了目前的情形，也就沉默下来，一时无话。我正低头思忖着当下的局势，他忽然低低轻叹一声，略一迟疑，沉声道：“还在为十八弟难过么？”
我心中一酸，迅速转过头去，忍住了突如其来的泪意。他恍若未见，手心一暖，已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宽大，厚实，温暖。仿如触电般，一股热力迅速传遍全身，我忍不住微微一颤。未等我细思，他已放开我的手，随即肩上一沉，一领披风披上我的肩膀，带着他的体温，将我密密实实包裹其中。
“十八弟也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我眼睛酸涩，抬头望着他，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哀痛，却又倏忽不见了：“你知道么，我还有一个妹妹。”他的目光柔柔淡淡，“她小字清萝，排行第九，只比我小四岁。”
九公主？我微愣了愣，从来没听说过啊。往日言谈之间他们仿佛也从没有提起过……正在细细回想，他又徐徐道：“我幼时由孝懿仁皇后抚养，清萝却是跟着额娘长大的。虽不常见面，她却与我格外亲厚。”
我颇有些意外。四阿哥性格冷清，不苟言笑，这个不常见面的妹妹竟然和他投缘，倒也是奇事一桩。嘴唇动了动，我正想询问，转念一想，顿时怯了。——还好还好，及时咽回了肚里……
他丝毫未觉，停了一会儿，神色柔和，嘴角含笑，仿佛正沉浸在回忆中。半晌，方微微一笑，道：“清萝虽是个女孩儿，性子却极刚强顽皮，从小儿不知惹了多少祸，幸而皇阿玛爱宠，竟从没有责罚过。”说罢，含笑轻轻看了我一眼：“倒与你有些相似，一般的不知天高地厚。”
我愣愣听着，见他说到我，赫然是这六字评语，不禁长叹一声：“我难道还不够安分守己？”
四阿哥似笑非笑地瞧了我一眼，也不理会，续道：“那年她初学丹青，竟将御笔朱批丹砂的颜色调得乱七八糟，险些连御折都给污了，皇阿玛也只是一笑，反倒当笑话儿说了好几年。”
我听得暗暗咂舌，大觉有趣：这不是康熙版的还珠格格么？
“大了些，愈发不得了。她的一个丫头与老八的家僮青梅竹马，却被配给了宫里的侍卫。清萝借着给老八贺寿的机会，堂而皇之地放走了他们两个，事后亦毫不讳言，坦然直言相劝老八玉成一段金玉良缘……”
我又惊又喜，拍手笑道：“这等人物，岂可不识？九公主想必已然出阁，他日得了机会，还要请四爷引见才好！”
他笑容一僵，面色顿时黯淡，缓缓收起笑容，道：“若是如此，你们必定投缘。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不知你们二人谁更加无法无天？”
我想起初见他的情形，不禁抿嘴一笑，却听他淡淡续道：“……可惜，她六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我们都沉默了。周围格外寂静，只听见草丛中秋虫唧唧的鸣叫，长夜里听来格外萧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微微笑了笑，笑容里又是凄伤，又是嘲讽：“六年前，皇阿玛率皇子皇女奉陪太后去塞外避暑，清萝因吃不消塞外之苦，染病不治，时年二十岁。”
和十八阿哥一模一样啊！我心中剧震，眼眶一热，泪水险些又流了出来。
苍天！你何其残忍！
四阿哥叹道：“你该为十八弟安慰，皇阿玛已经下旨，将他安葬在景陵妃园寝内，其生母密妃的墓旁。这在整个陵寝中是唯一的特例，大概皇阿玛怕十八弟过于孤单罢。可惜清萝却不能葬入皇家陵寝，一个儿孤孤单单的，离得那么远，也不知百年以后，我能不能找得见到她？”说到这儿，声音已有些发颤。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涔涔而下。他总是清清淡淡的，鲜少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这般失态，想必心中沉痛已极。我又是哀伤，又是怜惜，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回想起十八阿哥的音容笑貌，泪水更是断线珠子一般落了下来。一边抬手擦拭，一边强忍悲伤，浅浅一笑，道：“今生有幸共走一程，已是难得缘分。听说，每颗星星都是一个逝去的灵魂，抬头瞧一瞧罢，如今九公主和十八爷都好好儿望着我们呢。重聚之前，我们都要活得开心。”
他目光停在我的脸上，微微一滞，冲我露出一丝微笑，抬手将我的手轻轻握住：“本想安慰你，你竟比我想得通透。”望着月下残荷遍生的池塘，喟叹道：“花草枯荣于刹那，人生更迭，纵有百年，相比浩瀚时空，不亦复如是？再短暂，只要不曾虚度，也就无憾了。”
夜色苍茫，疏星点点。双手交握着，我脸上发烫，眼中湿润，两人四目相投，眼底间流转的汹涌情感，如春水，将我们层层卷溺，让我跌宕在温柔、甜蜜、喜悦、黯然、欣慰、悲伤……交相汹涌的心潮里。微风拂面，摇荡着一池枯荷，萎落低垂的倒影，似一个循环，预示着又一个开始。枯荷是苍郁的，零落孤清的身影，倒仿佛更觉得厚重了。
“明天可有空闲？”他微微一笑，脸上的戚容稍淡，在月光下透出微微的玉色。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就等我的信儿。”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角，又伸手用力拉起我，顺手理了理披风，笑着抚了抚我的脸：“什么也不要想了，早些休息。一切有我。”
我嫣然一笑，用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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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夜晚已经凉下来，夜风辗转低徊像一支清婉的歌。已是上灯时分，我轻轻点燃永寿宫檐下的碧纱笼，转身遥望，远处瓦檐层叠，一盏盏灯亮成一片，昏黄温柔。
“……回娘娘，原说请语禾姑娘写张单子就好，又怕府里的厨子蠢笨，终究还得劳姑娘移驾走一趟。福晋本该进宫相请，只是今儿个筹备了一日，竟是连轴儿转，这会子瞧瞧时辰晚了，不合扰了娘娘歇息……”
“好了好了，不就是借个人手么？哪儿来的饶舌小子，我实在聒噪得受不得了！”良妃捂着帕子笑斥道。
满屋子的丫头都格格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嗤”的一笑。那小太监满脸尴尬地摸了摸脑袋，赔笑道：“主子娘娘明鉴，奴才就叫小饶子。”
“啊？”
良妃愕然四顾，屋里静了两秒钟，哄堂大笑。良妃倚在榻上笑得花枝乱颤，碧云端着的茶盘子差点儿砸在地上，霁月扶着椅子背儿直不起腰，我捂着嘴，扶着门，已是笑软了。
“去吧去吧，趁着天刚擦黑，道儿也好走些，省得你们福晋惦记。这会儿怕不是盼得眼都花了？”良妃拎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抿嘴儿笑道。“小语，回屋换件儿衣裳，跟着饶公公到四贝勒府走一趟，瞧着有什么能帮忙的。四福晋瞧得起你，尽着点儿心，嗯？”
我忙屈膝应了一声。
马车辘辘驶出西华门，守门的侍卫例行公事地盘查了几句就放行了。回首再看，天边晚霞深紫，星辰廖淡，皎皎明月悬在高高的红墙之上。层层宫阙灯火点点，流光溢彩，朦胧一片，宛如梦境。
四贝勒府的马车虽不及我们去塞外时乘坐的那一辆宽大华丽，毕竟也是皇家之物，我轻轻握住了车帘上软软垂下的金丝流苏，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正是华灯初上时，倦鸟儿都回了巢，街上的行人并不太多，想必都已归家了吧？马儿稳稳地走在石板路上，清脆的蹄声嗒嗒，我的心也在唱着一支欢快的歌。
马车渐渐停了，小饶子掀起门帘，哈腰笑道：“姑娘请下车。”
到了？我疑惑地看了一眼窗外黑黢黢的窄巷，搭着小饶子的胳膊，轻轻跳下了车。一抬头，空无一人的小巷尽头，静静停着一辆小小的青布油壁马车。
我恍然，低头浅浅一笑。身后马鞭一声脆响，小饶子赶着马车径自去了。月色如洗，一人一车，静静伫立，好似整个世界都被隔离在小巷之外，不知今夕何夕。我痴痴站着，忽然之间，竟然不敢迈步。
“呆呆站着做什么？”竹帘子一动，传来他清淡的声音，含着清浅的笑意。
我抿嘴一笑，眼眶却陡然热了。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松际露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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