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残萤栖玉露】 ...
-
草原上夜风温柔,将十三阿哥的衣角轻轻撩起,又轻轻放下。这里不是皇宫,没有逼仄的重重宫殿,长长的风可以毫无顾忌地自由翱翔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
我愣了一会儿,“哧”的一笑:“十三爷今日大展雄风,想是这会儿意犹未尽,拿我一个丫头开心儿起来了!”
十三阿哥也不着恼,微微笑道:“大展雄风说不上,好在没丢了脸面。皇阿玛极看重皇子的教养,阿哥们个个儿弓马娴熟,我不算尖儿。”
我有些意外,说:“足见十三爷是个不骄不躁的。”停了停,展颜一笑:“我也会骑马呢。”
十三阿哥眼睛一亮:“哦?骑术如何?”
我抿抿嘴儿:“还好吧,也就是骑在马上而已。”
他一怔,哈哈大笑,笑声脆朗朗的。我赶忙杀鸡抹脖地瞪他,暗示他小声些。回头望一眼,帐篷里静悄悄的,还好没有惊动良妃。
扯着他远远走了几十步,方停了下来。他收了笑声,笑盈盈打量了我一会儿,说:“想不想学?”
我眨眨眼,立时醒悟,忙说:“这个……先不要了。忙了一晚,我这会儿乏得很……”
话还未说完,十三阿哥微微一笑:“忙什么?眉眼官司吗?”
我呆了呆,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子蹿了上来,冷笑着说:“十三爷当真是个大忙人,顾得全,管得宽!奴婢奉劝十三爷一句:是非损德,多言伤神!” 说罢狠狠瞪了他一眼,甩手要走,胳膊忽然一紧,身子滴溜溜打了个转儿。我又惊又怒,正待挣扎,十三阿哥早握住了我的双肩,急道:“我胡言乱语!我道歉!”
我恨恨挣开他的手,怒目而视。他一脸欲言又止的焦虑,只是皱着眉头急急地望着我。两个人无言对望半晌,我先觉尴尬,转身就走。
刚迈出两步,身后传来他幽幽的声音:“我不敢跟四哥比。”
声音低低的,很平静很平静,我的心脏却骤然一缩,只觉得他的声音里,有无尽的萧索和说不出的落寞。
十三阿哥……其实是个脆弱的人吧。
八阿哥的生母良妃,虽然出身不高,总是尚在人间。十三阿哥则是自幼失母,在这个处处有高低、人人势利眼的皇宫里,不用问也能猜到他的境遇。也难怪他和四阿哥那么要好……如若不是四阿哥时时提点着,照应着,只怕他就是皇宫里一个没人理的可怜孩子。
他拥有的东西,实在不多……站定脚步,我转过身来,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是么?”
他静静地望了我一会儿,忽地一笑:“我也有四哥不及的长处么?”
我微一愣,随即点头:“自然是有的。”
他粲然一笑,道:“说说看。”
我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说:“你雅擅音律,吹得一手好笛子,四爷就不会。”
见他一脸自嘲,我也面皮一烫,干笑两声,道:“还有啊,你较之于四爷,胜在一个‘朴’字。”
他一怔,一面放声大笑,一面指着我,说:“你竟是半点儿也不知道四哥么?四爷出了名儿的清心寡欲,纵说我样样儿强过了他,这个‘朴’字儿,如何当得?”
我挑眉道:“错了!十三爷以为清心寡欲、淡泊处世即是‘朴’么?涉世浅,点染亦浅,涉世深,机械亦深。君子与其练达,不若朴鲁,与其谨慎,不若疏狂。十三爷真性情,未必当不得这个‘朴’字儿。”
他呆了呆,渐渐收了笑容,沉思半晌,道:“人言四哥薄情寡恩,依你说,又是怎样?”
我想了想,微摇了摇头:“情最难久,多情人必至寡情,四爷实在难为。”注目十三阿哥,浅浅道:“性自有常,十三爷是个任性人,然则终不失性。你们兄弟二人,倒真是难得的一对儿。”说罢莞尔一笑。
十三阿哥双目灼灼地望着我,眼中一抹惊讶渐渐淡去,缓缓浮出深深浅浅的笑意:“众口铄金,时日已久。想不到一语道破的,竟是个不相干的小小女子。”
我失声笑道:“十三爷又说糊涂话儿!有些东西,本就是旁观者清,世上的事儿原本简单,却多得是无事自扰的庸人。我不过是看的多、想的少罢了。”
十三阿哥又笑又叹,点头道:“受教了!”
我抿嘴一笑儿,说:“这话也说了,人也捧了,马屁也拍到家了——十三爷能否放奴婢回去安歇了?”
他“哧”地一声,忍俊不禁。我陪笑弯了弯膝盖,行了个礼,转身欲走。他忽道:“且慢。”
我扬起眉毛望向他,他但笑不语,半晌方道:“满人无有马术不精的,女儿也不例外。我亲自教你,如何?”
我心里叫了一声苦,咧了咧嘴,说:“不敢劳烦十三爷……”
“不麻烦,不麻烦。”见他一脸嬉笑,我压了压心里的怨气,陪笑道:“十三爷如此热心,要折煞奴婢了。”
他笑咪咪道:“你既称奴婢,主子的意思照办就是了,哪来那么多话儿?”
我肚里大骂了一句“死小鬼”,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肃了肃,弯腰低头道:“奴婢遵命。”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道:“那就这么定了。明儿个起,咱们隔一日练一次,——正与你当值的日子错开,如何?”
我嘴角抽了一下,笑道:“多谢十三爷体恤下情。”
他似笑非笑地站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你且去吧。”
我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行了一礼,逃也似的一溜小跑儿蹿了回去。
辗转反侧地躺了一夜,愁肠百结,实在睡不着,迷迷糊糊的,尽在想明天该怎么办。
这会儿的草原,地方不大,耳目不少。学骑马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我一个宫女,竟得一个阿哥亲自教授骑术,本来就碍眼,外加上我身上贴着“永寿宫”的标签儿,跟十三阿哥凑在一块儿,格外地不伦不类,怎么瞧怎么让人犯嘀咕。
估计不出三日,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没人会相信只是单纯地学骑马,在紫禁城待得久了,别的后遗症没有,只一样儿:脑筋复杂。每个人的大脑沟壑都千回百转的,不知道有多少个弯弯绕。事情越是简单,只怕越是招疑。
我叹口气,翻了个身。心里堵得差点出不过来气儿。
推是推不掉的,十三阿哥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凡事皆由着自己性子来,我若挑明了这层尴尬,恐怕适得其反。
左不是,右不是,总而言之,我惹了个大麻烦。
躲在被子里苦笑一声,只觉得世事真是半点儿不由人的,有时候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我一时的无知逞能好冲动,外加久久不转的霉运,把自己一步一步推到了风口浪尖儿上。虽然一遍遍念叨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是怎么挡?又怎么掩?
我大睁着眼睛,看着帐篷的缝隙里透出黎明微红的霞光。
草原上无眠的一夜,过去了。
========================================================================
“两腿夹紧,坐直稍有前倾,抓紧马绳……嗳,嗳,你轻点儿啊。”
看着座下被我踢得直喷粗气的马,我脸色煞白,惊得浑身都僵硬了。
十三阿哥哭笑不得地敲敲我的腿,说:“这么个伶俐人儿,这会子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的马还在不安地动来动去,打着响鼻儿。我惊慌失措地紧紧闭着眼睛,没好气儿地回嘴:“人非圣贤,十三爷难道无所不能?啊——”话音未落,缰绳猝不及防脱了手,我惊呼一声,一歪身摔下了马背。
十三阿哥倒抽一口凉气儿,急伸双臂,堪堪扶住了我。我两腿发软,半天使不上劲儿,十三阿哥拎了我半晌儿,啼笑皆非道:“喂,你倒是站稳了啊。”
我差点儿没哭出来,嚷嚷道:“你……你还说!”嗓子里已经带了一丝哭腔。
十三阿哥索性把我就势轻轻放在了草地上,蹲下身来,嘻笑着与我平视:“我也不是没调教过旁人,怎地就你最笨,学了一晚上了,坐都坐不稳,嗯?”
我随手拔着地上的草,龇牙道:“谁说的?方才不是坐得挺好么?”
他嗤笑一声,道:“待我松了马缰呢?”
我哑然。斜眼瞧了瞧一旁自顾自吃草的大白马,心头涌上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十三阿哥憋着笑,侧过脸想了想,道:“依我看,还是你与追风不熟悉的缘故。”一跃而起,顺手把我扯了起来:“过来!你先和它亲近亲近!”
我大吃一惊,条件反射地往后跳。十三阿哥不由分说地抓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了大白马面前:“来!伸手摸摸它!”
我颤巍巍地轻触了触大白马,它喷了个响鼻儿,不安地晃了晃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