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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深林人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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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我牵着铮儿默默不语,小丫头也异乎寻常的安静。直到进了院子,晓霜要抱她去休息,她却紧紧牵着我的手,抬头道:“额娘,福慧哥哥的额娘为什么哭?是因为阿玛生她的气吗?”
我早知她必有此问,一路上都在想着说辞,可是此刻喉头却像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该怎样对一个孩子解释这些扯也扯不清的利益纷争,爱恨纠葛?
晓霜低声道:“小格格,别问了。”铮儿听话地松了手,任晓霜牵着去了,临出月洞门,小丫头回头安安静静地望了我一眼,黑漆漆的大眼睛纤尘不染,却好像多了些什么。
我心中忽地一痛,一时心脏竟难过得好像要裂开,痛得我扶着门框好一阵才缓过来。我真抱歉,让才满三岁的女儿体验到人心这样晦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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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铮儿拉了晓霜要去湖心亭看鱼,外头忽有人报,海贵人、常贵人来串门子。晓霜叮嘱了小丫鬟绿云两句,叫她领了铮儿去了。着茶、拈着糕点方叙了一会儿,外边一阵吵嚷,声音直传到内室来。
我看了晓霜一眼,她蹙着眉走到门边,刚掀起门帘,外面一头撞进来一个小丫鬟。
晓霜还未及呵斥,那小丫鬟直扑到厅里扑通跪下,放声大哭:“安主子、各位娘娘恕奴婢无状,小格格……小格格……”
我惊道:“怎么回事?”
小丫鬟磕头如捣蒜,在地毯上撞得咚咚响:“小格格跟八阿哥在湖心亭看鱼,不……不慎落水……”
我猛地站起身,腿一软,又颓然坐了回去。晓霜忙搀住我的胳膊。我心中一片空白,茫然中只觉得一颗心直沉下去。海贵人和安贵人也惊得站了起来,急急说了些什么,我只觉脑子里乱哄哄一团,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小丫鬟还在地上直直跪着,哭道:“奴婢跟绿云姐姐本来一直陪在小格格身边,后来八阿哥来了,小格格遣绿云姐姐去拿鱼竿,又遣奴婢去掐花儿,奴婢才走开了一会,哪知……”我只觉得一口气闷在心口,眼前红红黑黑一片眩晕。晓霜满脸惊惧,一面给我顺气,一面忙着去端茶杯。此时反倒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我倏然起身,推开晓霜就冲出了门。
冲出院子,茫然站住,不知往何处去。那小丫头已紧随其后冲了出来,哭道:“娘娘,这边。”我欲跟上,只觉得双脚绵软迈不开步去,忽觉右臂一紧,晓霜已跟了上来,煞白着脸搀扶着我,紧紧跟着那小丫鬟身后。
平日不觉得,此刻却只恨园子太大。踉踉跄跄走了半晌,远远看到一方湖面,湖边吵吵嚷嚷,早围了一堆人。
我本来腿软得站不住,这时也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拔腿就冲了过去。一眼看见铮儿裹着一件斗篷偎在绿云怀里,小脸儿煞白,一看见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直扑到我怀里,我哆嗦着手搂住她,心中猛的一松,差点坐到地上,神魂这才飘飘荡荡归了位。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她,听见旁边吵吵嚷嚷,心又是一紧,陡然想起:“八阿哥呢?”
绿云颤声道:“回娘娘,八阿哥还在湖里……侍卫们正在,正在救……”
我忙把铮儿交给晓霜,转身往湖边看。湖里五六个侍卫正扑扑腾腾地捞人,忽听一声喊:“找到了!”簇拥着一个侍卫往岸边游来,那侍卫手中托着一个失去知觉的孩子。岸上众人七手八脚接应上来,一通忙乱。肚里的水倒是都吐了出来,可是八阿哥紧闭的眼睛就是不睁开。
一个侍卫摸了摸八阿哥脉搏,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快去禀告皇上……”身后传来海贵人颤颤的声音。
我心中一凛,又是一痛。扑到八阿哥身边掀起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并没有扩散。也来不及想太多,双手交叠着放在孩子胸口拼命按压心脏,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做人工呼吸。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我也顾不得理会,咬牙重复急救。按压,人工呼吸,按压,人工呼吸……也不知道反复了多少次,忽觉有人扯我的衣角,是绿云:“娘娘,小阿哥已经,已经,殡天了……”
我盯了她一眼,她浑身抖得像筛糠,已经快要吓破胆。不管是铮儿还是八阿哥,但凡有个三长两短,她都活不了。
要是八阿哥无幸,只怕倒霉的还不止她一个。
我没理会她,继续按压八阿哥的胸脯。按了两下正要俯身,掌下的小小身子忽然一颤,吐出一口水,呛咳起来。周围“哄”的一声涌上来一群人,七手八脚抱起了八阿哥,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太医匆忙跪在八阿哥身边拿起手腕号脉。
我吐出一口气,疲惫地坐在地上。周围好几个人一起来搀扶我,我勉力正要站起,一双有力的手揽住我的腰,一把把我半扶半抱拽了起来。
我回头,看见胤禛皱着眉头的脸。我舒了口气,拍拍他的手,安慰道:“没事了。”
胤禛慢慢松开手,接过铮儿抱在怀里,盯着跪了一地的人沉默不语。侍卫宫女们呼隆隆跪在地上,一个个大气不敢出,没人敢看他铁青铁青的脸。
大家诡异沉默了好一会儿,太医终于诊视完,跪伏在地。胤禛淡淡道:“怎样?”
“回万岁爷,皇上洪福所庇,八阿哥幸已无恙。只是湖水冰刺,寒入五脏,须得调理些时日。”
胤禛点点头,道:“把八阿哥送到皇后那里。”又居高临下环视一圈,冷冷丢下一句:“按规矩办吧。”说罢抱着铮儿转身就走。我忙抬脚跟上,不知他打算怎么处理,也不敢问,只好闷头随着他。
七拐八绕进了屋,胤禛在桌前坐了下来,低头仔细检视铮儿。小丫头受了惊吓,还有些神魂不定,紧紧依在阿玛怀里,扯着他的衣襟不放。胤禛抚着女儿头发,搂着她的胳膊又紧了紧,柔声说:“铮儿乖,阿玛在这儿。”小丫头把脸埋在胤禛怀里,小声道:“阿玛,我不怕。”胤禛抚了抚铮儿小脸,神色这才和缓了些。
我察言观色,小心翼翼蹭坐在他旁边,赔笑道:“还好,有惊无险。”
他横了我一眼,没理我。我讪讪笑了笑,故意夸张道:“幸亏雍正爷您洪福齐天,太医说了,这可都是您的功劳啊。”
他恨恨道:“满嘴颠三倒四说的是什么。”绷不住露出几分好笑的神色。我顿时放松了,知道已经没事,顺手抓过茶壶给他斟了一杯茶:“何必呢?既然两个孩子无恙,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是正理,没得闹的人心惶惶作甚么。”
胤禛看了我一眼,摇头叹:“你这性子……”
我把茶盏推到他面前:“怎么?我觉得我这样挺好,都像你那样板着一张脸,夏天还好,冬天岂不冻死人。——哎,你尽抱着她干嘛?这一身湿漉漉的,还不让晓霜给换下来。”
他翻开斗篷摸了摸铮儿的衣襟,醒悟道:“可不是,都气糊涂了。”一迭连声叫人。我拎起茶壶却倒不出水,掀开壶盖一看,已经空了,遂丢下茶壶顺手抄起胤禛面前的茶盏,笑吟吟抿了一口。胤禛也不管我的大不敬,蹙着眉半是好笑地看我喝光了那杯茶,才道:“说了多少回,凉茶烧心,最是败元气的,怎么就是不听。”顿了顿,又道:“虽说你是个不管事儿的,可论起管教下人,不是那个说法。一家一国皆存大礼,皆有法度……”
我一听,感情又绕回去了。听他唠叨了半天礼啊法啊,好不容易声音停了,我昏头涨脑仰脸看他:“说完了?”
他面色阴晴不定,又像好笑,又像恨铁不成钢。半晌才闷闷吐了口气:“算了,我接着看折子去。好好儿的闹一场事,这宫里越发不安静了。“
我懒懒道:“雍正爷,这是园里,不是宫里。好不容易出来您就养着些儿,何必事事躬亲。”
他摇头道:“这又是糊涂话。好了,你歇着吧。我看晓霜那丫头还算经心,你让她多看顾着铮儿,别让不相干的带着东跑西跑的,瞧着也不像话。”一撩袍子起身去了。
我将他送出门,在廊下静静站了一会儿,招手叫过小丫头:“去看看小格格,若是睡安稳了,叫晓霜过来。”
晓霜急匆匆掀帘进屋,一看我端着脸色坐在屋中央,立刻轻手轻脚放下帘子,悄步走到我身边。
我定了定神,问:“这几日怡亲王可来过园子?”
晓霜似是迟疑了一下:“……奴婢虽没瞧见,听说王爷还是来了的。”
这话说得古怪,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她忙道:“奴婢知道主子的意思,如何还敢在宫里乱走动、乱嚼舌头。只是,只是……如今这势头,凭谁也不是聋子瞎子,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胤禛还说我颠三倒四呢,眼前就有个比我还不着边际的人,这话是说我聋子瞎子了?我郁闷道:“尽胡缠些什么,问你就直说好了。”
晓霜低声道:“是。主子您是个心慈,这才有的没的惦记着那位。如今除了听松阁,哪还有人踏上那边的地面儿……都说他们家怕就是这几日了呢。”
我皱眉:“那些话宫里还在传?”
晓霜忙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再说这宫里,嗐,谁不是人精儿,就主子您心眼实罢了。您刚才还问怡亲王,您细想想,这风口浪尖的,皇上还能少了左膀右臂?自然是天天来了。这话也不单奴婢知晓,人人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我怔怔听着,本来想找胤祥打听的事已经被丢到了一边,满脑子都在消化晓霜这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