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世事两茫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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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白，一天一地的白。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山石上，眼前清亮的湖水在阳光下熠熠发光。虽已入夏，石上仍铺着厚厚的垫子。晓霜被我遣开，因这里离听松阁很近，她也就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太后薨逝已经半个月，停灵那天磕了头，第二天就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入宫后被调养得极好的身体，竟然毫无先兆地病倒了。太医在胤禛的震怒中乱成一团，结论是：心伤太后，哀痛过甚以致乱了胎气。
只有太医院正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开了药方子，那位须发尽白的老太医默默收好了药箱，望了我一眼，恭敬弯腰，行了一礼：“思虑亦能伤人，请格格摒躁静心，宁神休养。”
是胡太医，当年良妃的药几乎都是他调制的。
我心情复杂，微微躬身致谢。太医又行一礼，退下了。
晓霜为我掖了掖被子，小声道：“格格听见太医的话了，可别拧着性子，小阿哥是要紧的。”
是的，太多事情我无能为力，但至少可以保护好我的孩子。
昨夜雨急，不知多少经不起雨打风吹的花叶纷纷坠落，湖上迎面而来的一阵风，卷来无数细小的花瓣。我伸手去接，忽听背后有个喑哑的嗓子：“许久不见，嫂子别来无恙啊。”
我一僵，慢慢坐正了身子，竟有些不敢回头。
“怎么？嫂子成了贵人，记性真有些差了么？”
我叹了口气，这些天，好像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叹气。扭过身，我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平静道：“十四爷，请坐。”
十四扯了扯嘴角，一掀袍角大大方方坐在了我身边。我盯着他那颇有些阴寒的笑容，觉得自己脸上的笑也有些发苦。
“最近可好？”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会好？
果然，十四勾了勾嘴角，平静开口：“有我的好兄长在，自然好不到哪去。”
他的兄长很多，说的只能是那一位。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细致又不露痕迹地打量了他几眼，转过了头，两人沉默望着镜子一样明净无波的湖。
他的双眼通红，不知是哭太后哭的，守灵熬的，还是心中有火苗烧灼。下巴上密密匝匝的胡茬衬着灰白的面色，疲惫阴沉的目光，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味道。不是一年前见面时大将军王的气度与沉稳，倒更像是受伤后孤注一掷、不管不顾的猛兽，遍布红丝的双眸竟隐隐有几分嗜血的味道。
孤注一掷。
我心一悸，被这个词吓到了，忙掩饰般开口：“太后娘娘看着你们兄友弟恭，想必在天上也是欣慰的。”
不知是话题转得太生硬还是我的语气太急，总之这句话极没水平。十四面带嘲讽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竟然像极了死去的太后。我知道自己玩机心、打太极的功夫实在不如这些人太多，挫败之下又叹一声，放弃了继续兜圈子的想法：“你还打算和皇上别扭多久？如今大势已定，胜负早分，何必白忙。”
“那是你的皇上，不是我的皇上。”他面色冷漠，好像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就像吃没吃早饭一样正常，“欣慰？额娘甫一咽气，梓宫就移到宁寿宫，停灵三天才放到寿皇殿，雍正爷好大的怨气。”
“怨的是你吧。”我毫不客气地接口，“太后娘娘和皇上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不是你的功劳。登基大典上拒不受礼，又说什么皇上即位‘实非梦之所期’，这是什么意思？”
“我刻意离间？”他大笑，“你怎么不问问我那四哥自己做了什么好事？”笑声中殊无欢悦，只余无尽怨毒。我心中冰凉。
笑声止歇，他睨了我一眼，几分嘲笑几分阴沉：“我这个四哥，乃是世间一等一虚伪奸诈、无情无义之辈。他瞒皇阿玛，瞒额娘，瞒天下人，却瞒不过我去。你以为他待你又有几分真心？”嘲笑的目光在我的肚子上一转，我下意识挡住了腹部。
“你以为那一年里，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忍不住一颤，下意识不想听下面的话。
“他早就知道你在那儿，却一直假装不知道。我试探过好几回，他都推得一干二净。哈哈，好一个四王爷，真是滴水不漏，一点破绽都抓不住。说来奇怪，” 他笑吟吟看了我一眼。“老天竟然也帮他。”
“是不是很遗憾？”我平静开口，宽袖之下的手缓缓握紧，“我知道是你。”
“起先是我，后来可不是。”十四一脸轻松随意，“我只是不想让你跟着他，既然已经死了，总要有个死人的样子，怎么好还在他跟前转悠？”
“所以你让我死。”我扯了扯嘴角。
“别误会。”他跟着笑了起来， “那时候我远在西北，京里虽留了后手，也瞒不过有心人。明跟你说了吧，”他惬意地后仰身子，双肘支在山石上，眯眼看着明媚的天，“那人你也认识。”
“九爷？还是十爷？”我叹了口气，“总不过这几个，是谁也没分别了。”
十四好奇地转过脸来，细打量我几眼，微微一笑：“你跟以前不大一样，在外头几年，看来长进了不少。”
我摇摇头，道：“也没多少长进。只是有些事情慢慢回想，总能想明白的。我知道你对我并无多大恶意，他想必也知道，既然如此，也就说得通了。”
“是吗？”他笑得有几分恶毒，“那如果他知道九哥一直在盯着那个院子，也还说得通吗？”
我默然。他哧哧笑了起来：“你用不着替他找借口，哄谁呢。我不是你，多少沙子都能揉进眼去。他对谁都是一般的没心肝，连母后都不能幸免，何况你我？你也该向我学着点儿，想开些才是。”
湖面远处，新生的荷叶半卷，迎风摇曳，荷花已打了苞，点点粉色在一片碧绿间时隐时现。我呆望了一会儿，只觉得心底一丝丝细密的疼痛，渐渐从压抑许久的深处浮现，像一根根不起眼的小针，扎得我痛彻心肺。
可是……
“当然说得通。”我微微笑着，“我都知道啊，要不然十三也不能到得那样及时，十四爷也就见不着我这个死人了。”顿了顿，又道：“来来回回不过这些人这些事，原本就不怎么复杂。十四爷以为我是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自然有些瞧不起我。”
“我从来没当你是什么弱质女流，第一眼瞧见你就知道，”他轻轻一笑，“小时候胆子就大，独个儿在外头也敢跟不认识的男人一桌谈笑。八哥回来就说，这丫头必定不是普通人家的。”他微微眯着眼睛笑起来，眼神陷在回忆里，也多了两分柔和。
我想起那一年，也不禁笑了。他笑看我一眼，又道：“后来在宫里见着你，真以为看错了，那般小心翼翼畏手畏脚，看人都偷偷摸摸的，哪还有半点爽气。八哥倒是明白，反倒夸你，我心里却是不喜欢的。好在后来强些，只未免又太强了些。”他叹了声，道：“我真不明白，八哥哪里不好？”
我偏头想了想，正色道：“我怕八福晋。”
十四愕然：“就为这个？”
我点点头，到底撑不住笑了起来。十四笑着摇头，又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叹道：“只可怜八哥白费了心。”
“也没怎么费心。”我微笑着，顺手捋过石缝中一根细长的草叶，“八爷看似温和，心中却极有决断的，后来知晓我并无心思，也就丢开了。”
“后来？你说后来？”他干笑了几声， “哪有什么后来。我问你，你为什么能顺顺当当进永寿宫？为什么毫无背景资历却能跟大丫头比肩？良妃娘娘为什么待你样样不同？难道这些年你从未想过这些？”
我勉强一笑，道：“自然是八爷的照拂，我虽未说过，心里一直感激的。”
“照拂，”十四重复了一遍，又悯又气又好笑地看着我，“为什么要照拂？”他斜斜睨了我一眼，眼里的戏谑藏也藏不住，“因为你甫一进宫，就已定下是八哥的人了。”
我猛地抬头，震惊看着他，他仿若未见，自顾自道：“良妃娘娘知道八哥的意思，打从一开始就没拿你当宫女看待。本想着留几年，寻个由头就送去府里，哪知道……娘娘去时你一直在身边，难道不晓得根本没有什么话留下来？让你去府里，本就是一早定好了的。”
我木然坐着，手里的草叶早被揪成了两段。十四瞥了我一眼，转头静静看着湖水，半晌，摇头道：“就慢了一步，什么都变了。”
说的是我，是八爷，是胤禛，还是他自己？
我闭了闭眼，淡淡一笑：“都过去了。无论以前如何，都不能改变现在的局面。我相信你们对我都无恶意，便是九爷，也不过是想保护你罢了。至于那件事，他是我的丈夫，我知道他的心。话说回来，他为我做了什么，你又知道多少呢？”
十四没有搭腔。低头把玩着破碎的草叶，我淡淡一笑：“他没有救我，我自然心里有些难受，可是那又怎么样？那样大的局面，他要保护的人很多，要衡量的东西很多，若不管不顾乱了大局，害了旁人，那就不是他了。我相信他为我不惜生命，却永远不会只为了我一个人活着。”我转头看着十四，微笑：“既然如此，有什么好不平的？想必你们也不比他轻松。”
丢掉草叶，我倚在山石上静望着远处新荷：“说到底，都是被逼的。”
沉默了一会儿，十四挑眉看着我，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微笑，续道：“所以说，想不开的不是我，是你。”
“还说没有长进，”十四长长叹了口气，“以前你可是动不动就伤春悲秋，愁得活像我们都要死了。”
我扑哧笑了起来，学着他长叹:“死就死吧，反正过些年总要死的。我在外面学了句话：世事难料人间悲喜，今生无缘来生再聚。”
十四低声念了一遍，半晌没有说话。
“但愿你一直都这么想得开。”他微笑着，又从头到脚毫不避讳地打量了我一圈，“我那位四哥若还有一分情意，这一分就着落在了你身上。听说册封大典定在十一月？”
说罢，他无比利索地一翻身跳下了山石，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2章 【世事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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