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青山独归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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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已是春末，御花园却没有半点春逝的意味，属于夏天的花开得正好，处处花团锦簇，一片姹紫嫣红。我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苍白，尽都没有颜色。
听松阁离永和宫不算近，每回来此抄经都走得气喘吁吁，今天只觉得路程格外短，抬头看见“永和宫”三个字，我还有些愕然。
平日很少开的大门今日却大敞着，门口侍立着两个宫女，不少人进进出出，手中端着铜盆，食盒，还冒着热气的药碗。我有些恍惚，不觉站住了，这样的气氛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
“格格，太后娘娘宣您进去。”领路的小太监低声道。我一怔，回过神来，知道他好心提醒，微一颔首，迈步踏过了门槛。
来过永和宫许多次，真正进这内室，不过是……第二回。未到上灯时分，正殿有些昏暗，我立在堂中四顾，不由得激泠泠打了个寒战。上一回，我是从一个悲凄的雪白世界走到灯火辉煌的宫殿，这一次，却是从繁华乱锦迈进有些熟悉的、莫名凄寒的屋门。
这一次……轮到她了吗？
我站在殿中央，有些嘲讽，有些悲哀地笑笑。
领路的小太监已经站在内室门口，见我走走停停，有些恍惚的样子，不安地悄瞥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我默默深呼吸，走到帘外微微颔首，小太监忙哈腰通传：“听松阁程格格给太后娘娘请安。”
我一愣，还在琢磨这个别扭的称呼，帘子已经从内挑起，一股混合着熏香、药味的热气扑面而来，我低下头，慢慢走进门，尽量走得端庄。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我蹲了蹲身，微微抬头，看清了屋内的情形。
雕花大床垂着厚厚的幔帐，光线有些暗，一个小宫女跪在床边，轻言细语对太后说着什么。胤禛穿着朝服，坐在床前一张海棠圆凳上，端着一碗汤药，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太后。
听到我的声音，他转过身来，定定看着我。
“立雪，来得正好。”他淡淡道，“过来，服侍皇额娘喝了这碗药。”
我应了一声，上前接过碗，有些犹豫地侧身轻轻坐在床沿上。小宫女一脸惶恐，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我看了一眼太后，立刻垂眸盯住药碗，心内震惊。不过数月，她竟已憔悴如斯。原本乌黑发亮、一丝不乱的发，有些凌乱地散在枕上，根根白发隐约若现。原本白皙丰腴的脸颊变得苍白枯槁，那双冰冷威仪的眼睛也深深凹陷下去，像即将熄灭的油灯，闪烁着凄迷、幽静的光。
“娘娘，臣妾服侍您进药。”我屏住呼吸。
药匙轻轻在碗沿碰了碰，我小心翼翼地递向太后嘴边，她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动不动，静静盯着床顶的纱幔。
我的头立刻大了，那一匙药递过去也不是，缩回来也不是，僵在原地几秒，正想讪讪收回，胤禛忽然站起，一步迈到床边，劈手夺过了我手中的碗，药汁震荡，泼出了一大半，溅得锦被上到处都是，他的朝服袖子也湿了一大块。
胤禛仿佛没看见，端着碗静静看了太后一瞬，柔声道：“皇额娘，儿子请您进药。”
我心上一寒，他的声音极柔和，眼神却漠然似冬天广袤的荒原，冷而空寂。那种空荡荡的寒冷，不见一丝凌厉，却让我心中一阵刺痛，如绞进一把锋利的刀。
母子二人一动不动，咬咬牙，弯腰上前轻轻扶住太后的肩，我柔声笑道：“娘娘，请进药。来人，扶太后……”指尖刚碰到锦被，话还没说完，太后静静垂放在身旁的手忽然抬起，一把甩开了我的胳膊，厉声道：“滚！”
我做梦也没想到奄奄一息的老太太还有这样的爆发力，惊得一个倒仰，差点摔倒。胳膊一紧才勉强定住身子，只听“当啷啷”一声响，地上一只银碗滴溜溜转个不停，抬头看去，胤禛搀扶住我，眼睛却冷冷盯着太后，不发一言。
屋里静得出奇，静得连我自己的心跳也能听得到。所有的太监宫女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扎着头一动不动。我感觉到胳膊上的那只手越握越紧，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想说句话圆场，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重新煎一碗？”寂静的屋里响起胤禛淡淡的声音。
几个丫头同时去抢地上的碗，我眼睁睁看着她们落荒而逃，再看胤禛，他的脸色极差，又是守夜又是上朝，一定累到了极点。心中一动，难道太后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水米未进？下意识去看太后，她也正冷冷地盯着胤禛，那目光……
“都是要死的人了，还进这些劳什子作什么。”太后嘶哑着嗓子，声音很低很淡。
“皇额娘这是哪儿的话，您老人家贵为太后，自然福寿绵长。”胤禛轻笑着，淡淡道，“您向来利落，怎么今儿个自伤起来。快别这样，好好进了药，儿子还要长长久久给您尽孝呢。”
他一字一字，声音似窗外柔暖的风，我却觉得身上一分一分冷了下来，忍不住轻轻颤抖。他恍若未觉，慢慢放开我的胳膊，缓缓走到太后身旁，给她掖了掖被褥，微微一笑：“额娘放心，儿子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守着您老人家。”
太后望着他轻轻坐在海棠凳上，一语不发，目光只余冰冷。我呆呆看着他的背影，背影看上去……要憔悴的多。
小宫女战战兢兢端来刚刚重煎好的汤药，我怕太后又忽然爆发一巴掌摔了，打起精神起身接过碗，走到床边却又踌躇着站住了。正琢磨怎么开口，太后淡淡一笑，道：“皇上休息去吧，保重身子要紧，莫要叫我拖累了龙体。留下这丫头跟我说说话儿就是皇上的孝心了。”
一听这话，我才陡然想起，我是被宣过来觐见太后的。往常多看我一眼都烦心，怎么今天又转了性？胤禛缓缓起身，柔声道：“皇额娘这话折煞儿子了，儿子就在外间候着，额娘想什么，只管叫人。”说罢转身，不着痕迹地握了握我的手，缓步走出门。
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出，不多时，屋里只剩下我和太后两个人了，我愣怔了一会儿，才恍然醒悟，忙端着药欠身坐在床前，挤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太后娘娘，先进药吧。”
太后倒是没爆发，默默支起身，我忙扶了一把，就势舀了一匙汤药，凑到了太后嘴边。她默不作声地喝了，再一勺，又喝了。
我被她前后这么一折腾，脑子有点发懵，正琢磨怎么回事，太后忽然道：“孩子还有几个月。”
我顺口说：“四个多月吧。”一怔，忙又道：“回太后娘娘，还有四个多月。”
太后淡淡瞥了一眼我的肚子：“还早呢。生了下来，又不知是什么光景，大约我是看不到了。”
我更是糊涂，东一句西一句，她想说什么？小心翼翼又舀了一匙药，微笑道：“娘娘可不能这么想，有皇上的洪福庇护着，娘娘自然千秋百岁。”
“洪福？”她停了停，淡淡一笑，“那可不一定。福宜那孩子是我瞧着长大的，不也说没就没了。福是有的，有多少就不可知了。”
我目瞪口呆。这算什么？诅咒？心里紧了紧，我有些警惕起来，默不作声地舀一匙汤药，没有答话。太后冷冷一笑，推开我的手，又道：“你这样的，我瞧得多了。宫里头还是安分守己的好，不该有的念头最好烂在肚子里。”
太后今天真是失态了。昔日高高在上的贵妇，也有这一天。我怜悯看了她一眼，放下碗，道：“太后娘娘，您这么说，不是瞧不起我，却是瞧不起您的儿子。”顿了顿，我忍不住失笑：“您道我是谁？褒姒？妲己？皇上却不是幽王纣王。”
说着说着，心中愈发难过。想到胤禛方才的样子，更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母慈子孝，这是升斗小民都明白的道理。娘娘扪心自问……”喘了口气，我咬咬唇，“皇上——到底哪处对不住您？”
她的眼神滞了滞，慢慢恢复了清明，定定瞧了我一会儿，嘴角一抹讽刺的笑容越来越大，好似几乎要笑出声。
“哪处对不住我？”她慢慢说，“那，可就多了。说来话长，得了闲，我一件一件儿说给你听。”
“不用了。”我毫不迟疑地站了起来。忽然之间，我意识到了一件事：眼前这个人，她老了，她不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主子，她不过是个余日无多却满心不甘的老人。
“皇上这些年的苦，你看不到，因为您是德妃娘娘，是永和宫主位，却不是他的母亲。”
一瞬间，我好像看到她的目光破碎了。再眨眼，却不过是一个淡淡的笑意。
“仔细看，你们真的很像。”我轻声说，“你们都是心狠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一局，说不定到底是您赢了，因为他还记着您是他的母亲。”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青山独归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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