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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桐叶风俱落】 ...

  •   山中不知岁月,空气中菊花的香味由浓转淡似乎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又是一年秋。

      我咬着笔杆,无意识地看着窗外。沿着墙根底下种了一排绿菊,这几天谢的七七八八,香气疏薄得几乎闻不到了。院子里,架上的藤蔓一如既往的翠绿,秋天打了花苞,才知道原来是常青藤。我又补上了一株忍冬,明年夏天,就能一边浇水一边赏花了吧。

      忍冬——金银花,多少年没见过了……皇宫里人尊贵,养的花儿也尊贵,不起眼的金银花自然不入眼。江南多种紫藤,西北几年忙乱,这样静静等花开,真是件奢侈的事。

      想到这里,我不由微笑。一阵秋风吹进,轻轻扬起桌上的宣纸,我才醒过神,蘸了蘸墨,接着写道:“……既然无心另嫁,这门亲须得早退。只是令尊徐大人处要耐烦些。有老夫人护着,想来不妨。”写到这儿,忍不住抿嘴一笑。

      回京一年多,我这偏僻小院门庭冷落,唯一算得上客人的也只有十三了。每隔十天半月,总能看见那匹被主人标榜为“马齿虽增,神骏不减”的追风踢踢踏踏地小跑到我的门前。大白马竟然还认得我,初见时又亲昵又熟稔地蹭了蹭我的肩,让我好一阵惊喜。我不愿胤禛往来奔波,多受一份累,只让他隔月来一回,这个建议起初基本被他无视,只是户部实在忙得不像话,到后来,竟然十三来的比他还要多。

      跟十三一道来的,时常还有一封信。香瑶似乎恨不得把所有我错过的细节全部一一描述出来,字里行间尽是小女儿家的幽怨羞涩期待,上一封信还在为他整月不来伤感饮泣,我还没想好怎么安慰呢,下一封信又翩然而至,满纸雀跃,只为一句短短几字、貌似无心的关怀。我在一张张纸、一行行字间与她同喜同叹,尽我所能地鼓励和安慰。甚至她的退婚,也是在我的大力怂恿之下才顺利达成。“怎么办?老一套,寻死觅活,一哭二闹三上吊呗。”我毫不犹豫地出点子,她也就毅然决然地跳进了花园水池子里。

      想起整件事,依然觉得好笑。这件事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真传了出去,我和她都不用见人了。首先陶泓那里就没好果子。

      “关心他,但不要粘着他。若有似无,心意浅淡,有情还似无情。爱情是尊贵的,要矜持地放在心里。找机会让他偶尔看见你,久别再见记得关心问候,关心不要太多,只一点点,只一两句。”

      我运笔如飞,越写越有灵感。一边写,一边哧哧笑着,两个人算计一个人,这感觉还真不错。尤其是算计那个骨子里骄傲透顶的家伙。

      院门吱呀轻响,我抬头看了一眼,招招手,埋头继续写。脚步声进了屋,在我身边停了下来,半晌,头顶上有人扑哧一笑:“看不出来,还是个有心人。”

      我也不抬头,边写边道:“十三爷想必眼红了,我看福伯的大丫头云锦好像对您特别殷勤,要不现给您搭个桥,这就抬个侧福晋?”

      十三一愕,歪在椅子上笑个不住:“怪道呢,说媒拉纤这事儿,等闲最容易上瘾,你竟也没能免俗。”

      我摆摆手:“白说两句,你可别跟福伯开口。云锦那丫头我常见的,俊着呢,配你可惜了。”

      他哭笑不得望着我,我抬着下巴得意一笑,蘸了蘸笔,道:“你再坐一会儿,马上就写好了。外间炉子上有水,茶叶在架上格子里。”

      不一会儿,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就搁在了我的书案上。他小口啜着,深深叹气:“明前西湖龙井,今年贡上来不到两斤。皇上赐了四哥,竟然一水儿全在你这儿——我果然没来错。”

      我停笔,看了看手边清香袅袅的茶盅:“真的?”顿了顿,“可惜,我不懂茶,放我这儿白浪费了。等会儿你带回去。”

      他捏着茶碗盖儿,笑:“别介,我当不起。”

      我睨了他一眼,奇道:“十三爷要折死这两斤茶叶么?”

      “茶叶虽贵,贵不过四哥的心意。”他嘻嘻一笑,“我就那么没眼色?”

      我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摇头叹气,提笔继续写:“上回四爷还笑话我像个毛孩子,越活越回去了——原是没留神他的宝贝十三弟。眼瞅着老了老了,越发嘻皮笑脸,说俏皮话连个磕巴都不打。人都说老小老小,看您就知道了。”

      他举着茶盅儿哈哈大笑,我看着颤颤悠悠的茶水,笑喊:“千万拿稳当,烫了十三爷事儿小,别摔了‘心意’。”

      他越发笑得浑身发抖,忙不迭放下茶盏,摆出一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模样。他一贯疏朗隽雅,这些年更是沉稳许多,极少这样插科打诨,放恣言笑。我笑着看他边揉肚子边抹眼泪,脸上洋溢着愉快笑容,那样久已未见的神采飞扬,让我的心也油然生出几分喜悦,不禁笑吟吟道:“十三爷留神儿,别岔了气。”

      他边笑边摇头,起身道:“四哥果然没说错,总有十多年没见你这么开心了。信可写好?我这就回去。”

      我把信纸折了几折,一边往信封里塞,一面幽幽叹了口气,淡淡道:“十三爷千万打住,什么十几年几十年,连带着我也跟着老了不少。您是老小,可别拉扯我。”说着打开屉子抽出另一个信封,一并递给他。

      他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低头看了看,脱口道:“两封?”

      我龇了龇牙,瞪他:“情书!——老不中用。”

      他转身伏在门框上笑得浑身颤抖。我笑嘻嘻拍他的肩:“逗你玩呢,还真信。那封是我的锦囊妙计。事要真成了,谢媒酒少不了你一份儿。”

      他把信塞到怀里,笑道:“红包儿我也得分一半。”

      我一挥手,豪气干云:“成,没问题!”

      他走到院门口,又蹵了回来:“捎来的药草搁在后院儿,晚上丫头过来给你敷上。想着你在这儿住不多长,没怎么多带,先用着吧。”

      我慢慢在瓷碗里涮着毛笔,皱眉道:“谁说的?我就住这儿,哪儿也不去。”

      他敛了笑,眼眸直直看住了我:“山里阴寒,入了冬非犯病不可。再像去年那样来一遭儿,折磨自个儿,更折磨四哥。还有你这双腿,趁早好好调养,难道你想跟我一样?”见我默默不语,又放缓了语气:“那别院我去过,极幽静的地方,又方便调养身子。你独个儿住着,跟这儿还不是一回事,岂不两全其美。”

      我默然,看着瓷缸里氤氲散开的墨线静静不语。他慢慢走了过来,在桌边站定:“小语,就当是安四哥的心。”

      他这番话恳切至极,字字句句都敲在了我心上。雪窝子里趴了半日,足足病了一个冬天。这么多年来从未犯过、几乎被我遗忘的寒症让我高烧不退,又咳又喘,几乎去了小半条命。一直养到春天快要尽了,才慢慢康复。大夫说,我体内寒气积重,失于调养,已伤了肺,须得及早调理,保暖避寒,或能去了病根。有一层意思大夫没讲透,我却心知肚明:若一径不管,再往下,那就是痨病。

      至于这双腿,相比起来就微不足道了……我苦笑。寒气入膝,碰上阴冷天就隐隐作痛,应该是早期风湿。不过雪地里趴了一会儿,怎么能跟养蜂夹道阴寒潮湿的十年相比?他这么说,无非是着急生气,是担心我吧。想到这里,我心中酸软,低声道:“别院不比这里,到底扎眼些。已经备了这么多银炭,多烧着火盆也就是了。再拨几个人过来,还不是妥妥当当,一样能安心。”

      十三不说话,站了一会儿,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我诧异抬头,他笑得云淡风轻,眸子里却浓浓的,装满看不清楚的情绪:“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找到你的那一年?”我点点头,他道:“四哥奉旨赈灾放粮,监理河务,事儿又多又杂又琐碎,就没在四更前歇过。直到有一天,你端来了一碗银耳莲子粥。”我又垂了头,静默半晌,浅笑:“我明白,他知道我也不肯睡,不愿叫我陪着熬夜。灯那以后才熄得早了,再没迟过二更天。”

      “你不明白。”他轻声却坚定,声音有一丝酸楚,一丝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低叹悯然,“从那日起,一过了二更天,四哥就叫人用不透光的油毡把窗子挡上,再用布帘子密密遮一道儿,这还不放心,又加了个屏风。莫说隔半个花园,就是站在窗子外头,也漏不出一丝半点亮。”

      像是有谁在我头上狠狠敲了一记,脑中轰然一响,炸成一片空白。十三又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世上有比我还笨的人么?有比我还自以为是的人么?

      肩上微微一沉,我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十三,隔着满眼模糊的泪水,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清冽如水的声音,一字字飘进我的耳朵,刺进我的心里:“四哥怕你不安心,你却根本不知道,怎样让他安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桐叶风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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