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此生亦足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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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七年的暮秋格外萧索，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场胜负未知的西北之战？隔着帘子缝儿看了一会儿，我又否决了这个猜测。街上的人群虽然稀少了些，但人们神色坦然平静，就像所有平淡度日的芸芸众生。是啊，远在西北的战争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日子总归还是要过，虽然不久的将来，多少春闺梦里人又将化为漠北累累的白骨。
车子进城后放慢了速度。我抱着软枕默默望着窗外，隔着竹帘，只能看见模糊的人潮和街市。熟悉的京腔叫卖声此起彼伏，在古老的皇城脚下悠悠打着圈儿，与遥远的记忆逐渐重叠，让我生出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
马车吱吱扭扭的停了下来。“小姐，已经到了。”声音恭恭敬敬。
我睁开微阖的双目，掀开帘子弯腰走了出来，胤禛留下的小厮赵全儿上前扶我，我摆摆手，轻轻松松的跳下了车。已是傍晚，天边堆叠着层层晚霞，一片深深浅浅的金和紫。我环顾四周，轻吁了口气，微微笑了起来。当然不是雍王府，还好，不是雍王府。
“屋里都打点妥当了，小姐先进去安歇吧。奴才们告退了。”我点点头，看着他们驾车离开，转身向小院走去，走了两步，目光刚一触到两扇木门，笑容瞬间凝在了唇边，脑中轰然一响，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这两扇门，这两扇门——我见过的。
我梦游般地慢慢走到门前，呆呆看着它，整个人仿佛化作了泥塑雕像。深红色的木头，攀援的蔓草半荣半枯，油漆有些剥落了，门环上斑驳的铜绿泛着旧意，像一个没有睡醒的梦，静静融入了四合的暮色。
我颤抖得几乎站不稳，无力地斜倚在门框上缓缓伸手，指尖触到虚掩的门，轻轻一推。
木门“吱呀”一声，悠悠洞开。我恍恍惚惚地望着院里的那个身影，只觉得人在梦中。这个小小的院落那样简单，一方石桌，几个石凳，一角搭着一架豆棚，绿色的植物缠缠绕绕，看不清是豆角还是葫芦。院子中央一棵郁郁葱葱的香樟，总有一人合抱那么粗，几乎遮住了半个小院，茂密的树叶在秋天的夜风里悠然摆荡。一架竹躺椅隔在树下，他静静睡在那里，胸前合着一本书，卷起的书页在秋风里微晃着，细长的手指兀自握着书卷。天边将要散去的晚霞将他熟睡身影涂成淡金色，那么祥和，那么安静。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分不清梦里梦外，身在何处。是偶然，还是命定？冥冥之中是否真有一双翻云覆雨手，把我送到这个小院，送到他的身边。一瞬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那么多年早已淡去的记忆，在寂静无声的这一刻洗净尘埃，鲜活如初，那种突如其来的悲伤的幸福，让我在迷茫的薄暮里突然想哭。
无声走近，抱膝坐在树下，我看着他安详的睡颜，心中交叠着清醒与迷惑。面容平静，眉头舒展，薄薄的嘴唇微微抿着，那样澄净清明的他，仿若洞悉了真谛妙意，无欲更无求。这样的他，几乎是陌生的。万里江山这一刻都是身外物么？我闭上微微发热的眼睛，轻轻伏在他的膝上，微风送来淡淡的草木香气，香樟树叶打着旋儿落在我们身上。
最后一丝霞光淡去，小院沉入了浓酽的夜。
迷迷糊糊，只觉得身子一轻，如在空中。朦胧感觉到有谁把脸颊贴在我的额头，轻叹了一声，喃喃说了一句什么。我努力想要听清，一阵浓浓倦意涌来，又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昏昏沉沉，又好像还有知觉。我知道有时屋里有人走动，有人轻抚我的脸颊，有人为我掖着被角，在我耳边呢呢喃喃。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清，但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上扬。从来没有睡得这样安心，这个陌生的时空里，没有纷杂的梦，只有过往的点点滴滴沁入心底，如最醇的酒。朦胧中好像又看到了那扇古旧的木门，再一次轻轻推开它，谁能告诉我，那是一夜之前，还是已过半生？
眼前有橘色的光，真静啊。我慢慢醒了，眼前枕上，是他温柔凝睇的眼波。
“终于醒了。”他含笑。我睁大眼睛，发觉自己枕着他的胳膊，一只手臂揽着他的腰，两人并排躺着，紧紧依偎在一起。窗外还是一片黑色，脸上微微有些发烫，我避开他的注视，头埋在被中含糊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他低低笑，“真没见过睡得这样沉的，简直像——”
“像什么？”我抬头龇牙，气冲冲地捏他的脸。他没有躲闪，满含笑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那样不加掩饰的满满喜悦，几乎要溢出来。我心一颤，慢慢松了手，被这样灼人的喜悦烧得心酸，也微微的笑了，清晰而巨大的幸福从他的心，到我的心，涓滴不漏。
他扶着我的肩，细看着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似的，额头，眼睛，鼻尖，一点一滴，目光柔和而眷恋，看得我几欲落泪。他终于轻轻叹了一声，迟疑地亲了亲我的额角，眉心，嘴唇像柔软的羽毛，若有似无掠过脸颊，轻轻的，软软的，落在我的唇上。
我颤抖着，心剧烈的跳，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颤颤吻着我的唇，一下，又一下，我们紧紧拥抱着，肌肤相贴，两个人都在发着抖，几乎抖成一团，幸福得竟有些凄惶。面颊湿湿的，眼泪流了一脸，我拼命环着他的背，感受到他背上紧绷的肌肉，和唇边轻如蝶翼的轻触。我好像沉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泪水从紧闭的眼帘流下，滑过鬓角，战栗着，幸福着，恍惚又回到那一年，那一天，最初的亲吻和拥抱，青青的竹帘筛下点点的月光，手心握着一块冰，一团火，凉的凉，烫的烫。
醒来已是天光大亮。身边没有人，颈边的被子被仔细地掖得严严实实。我浑身酸痛，疲倦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心里却装满了快乐。侧头望着窗外的树影，只是微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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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很清静，在香山的半山腰。沿着石板阶梯蜿蜿蜒蜒走上一会儿，就能遥遥望见远处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没有亭台楼阁，花园假山，这大概是我这一世住过的最小的房子。豆棚上纠缠的枝蔓仍然认不出是什么，深秋里竟然也碧绿如玉。屋里的陈设也很简洁，家具却都是最好的酸枝木。一桌一椅都精致朴实，我越看越喜欢，就连院外土墙根下的几棵野花都那么顺眼。环顾四周，眼眶微湿，这样简单温馨的小家，真的盼了很久很久了。
下人们住在后面另一个院子里，本来配了几个在这边，我爱清净，索性都遣到了后头。自己动手擦桌子，扫地，一点也不觉得辛苦麻烦，只是说不出的快乐。用过了午饭，我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靠在他昨天睡的竹躺椅上，悠悠闲闲地翻着书。
天气竟然不错。树影筛下的光斑落在我身上，微风轻拂，我看着看着，眼皮就有点打架。嫌阳光刺眼，我摊着书盖在脸上，闻着阵阵墨香，慢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一轻，有人在旁边吃吃地笑。我勉强睁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展开双臂懒懒伸了个懒腰，脑子里还晕晕乎乎的，脸上已经不由自主地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总算回来啦。”
他笑着端详一下我，道：“脸色不错，看来睡得挺好。”
我一下子想到昨夜，脸腾的一下涨红了，耳根子都在发烫。忙扯过书往脸上一盖，顺势躺倒，闷声道：“吃午饭没？”
他哈哈大笑，用力掀开书，满脸促狭：“懒丫头，看看什么时辰了？我已经叫人去收拾晚饭了，起来用点儿。”说着伸手来拉我。我故意不使力，软软往躺椅上赖着，就是不肯起。他拉了一会儿，忽然诡异一笑，用力一扯，搂住我扑到了躺椅上。我尖叫一声，捶打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竹躺椅被我们撞得吱嘎一声巨响，居然没有垮掉。
晚饭就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丫头婆子都被我们支了出去，没有蜡烛油灯，就在香樟树枝上挂了一个灯笼，晃悠悠的光线照亮了小小的院子。饭是粗茶淡饭，菜是青菜萝卜，都是山下现摘现做的，我们边吃边聊，笑语盈盈，看着他在灯影下忽明忽暗的脸，我含着筷子傻笑，这是真的吗？这一切，都是真的？微微怔忡，不由自主地恋恋抚上他的脸。他静了静，放下筷子，掌心合握住我的手，只是微笑，微笑。
手是暖的。我含泪，痴痴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此生亦足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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