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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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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正是一年春三月,纤风细细,杨柳青烟。
这年,苏清收了一个徒弟。
这个孩子是她在下山义诊时,路过一个村子带回来的,彼时,他还是一个瘦弱的男孩。
男孩初次见到那个大姐姐,一袭白衣华服,气质冷冽,如空如幽兰,面覆白纱,环佩叮当,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直觉觉得,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来救他娘亲的。
“仙女姐姐,求求你救救我的娘亲吧,她病的很严重。”
“快起来。”苏清淡定的伸出手,制止住那个男孩要下跪的动作,人间看不起病的人太多了,唉,她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带我去见你娘吧。”
男孩带着她来到一间破旧的茅草屋,一进院子,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屋里面里面只有简陋的家具,床上躺着一个因为久病卧床,已经形容枯槁的妇人,想必就是男孩的娘亲了。
苏清上前为妇人诊了脉,为难的皱起了眉头。脉象已是十分微弱,纵使是她也医治不了,这位妇人已经回天乏术,药石罔效。
妇人深知自己已没有几日可活,摆了摆手,开口道:“谢谢姑娘肯屈尊来寒舍替我诊病,只是我知道,咳咳”话还没说完,妇人蜡白着脸又止不住的咳起来,男孩见状赶紧放下药,伸出小手轻抚她的背,妇人虚弱的伸出手握住男孩的小手,带着浓浓的不舍:“我这病,恐怕是医不好了,只是不知道在我死后,皓儿可该怎么办啊。”
“娘亲,你别乱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软糯的童音在耳边响起,苏清看着那个男孩,他端起新煎好的药,帮妇人吹凉些,便小心翼翼地往妇人嘴里送去。这样的乖巧懂事,苏清的心里生出些许怜惜。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李皓月,今年八岁了。”男孩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睫毛浓密,瞳仁乌黑深邃,纯净的不含一丝杂质,一望仿佛就可以望到人的心底。
妇人终究是没撑过第二天的黎明,便撒手西去。苏清帮助李皓月埋葬了他的母亲,李皓月没有哭,一直平静的可怕,他这个样子,苏清倒觉得他还不如哭出来好些。
这孩子,像极了当年的她。很久以前,她的师父也是收了已是孤儿的她为徒。她怜李皓月小小年纪就要失去母亲,孤苦无依,又何尝不是想起了当年的她呢,她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以后,我当你的师父好不好。”苏清牵着李皓月的手,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温柔,让人信任。
“师父?”李皓月木然地偏过头,声音嘶哑。这几天来,他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嗯。”苏清静默了一会,蹲下身子和他平视,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道:“就是会教导你,陪伴你,直到你可以独到一面的人。你,愿意跟我走吗。”
“好,我跟你走。”
(二)
苏清把李皓月带回了墨竹山。这里灵脉充盈,是她潜心修行的地方,她已经在此隐居数十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山上有一个存在几百年的秘密修仙门派逐月派,而她,正是逐月派的唯一嫡传弟子。因得这派修的是那清心寡欲的道术,颇得道骨仙风,她又是几百年来唯一取得显著成果的弟子,因此这么多年,修行有成,她一直是双十左右的少女模样。
自从来到山上后,李皓月每天都要学习很多东西,他觉得,这个师父,冷情冷性,对他又严苛,但是她收留了父母双亡的他,他很感激。
“来,师父教你弹琴。”
“剑应是这样挥,才能使出巧劲,快,准,稳。”
“这些典籍需熟记于心,七日之后,我会考你。”
苏清教的东西很多,从琴棋书画到剑法和内功心法,李皓月天资聪颖,又机灵乖巧,学任何东西都很快。但有时他也会露出男孩子的调皮,比如刚开始来的那会,因山中寂寞,时不时想偷跑下山,又比如会“不小心”踩坏了她种下的一些名贵药草,她罚他去冰室闭门思过,冰室里的冰千年不化,是个修行的绝佳场所,她可以不吃不喝待在里面很久,但她终究是不忍心修行低微的他在冰室挨饿受冻几日,最后总是会悄悄的放些食物和毯子在冰室门外,她,终是对他狠不下心。
那天,苏清还记得是一个电闪雷鸣,雷雨交加的夜晚。
李皓月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她又一向浅眠,耳力又好,因此当听到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的时候,她几乎是立刻就起身,奔向李皓月的房间。
屋内一片漆黑,这时,一道闪雷劈下来,照出了李皓月带着泪痕的惨白小脸,有些狰狞。见苏清来了,便再也忍耐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娘亲已经不在了,我已经是孤身一人了……”原来,他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心情。娘亲去世后,即使在夏日的夜晚,他都觉得彻骨的寒冷,辗转难眠。小时候他害怕打雷,都是娘亲把她搂在怀里,哄他睡觉,他,想娘亲了。
苏清叹了一声,这种感觉,她曾经感同身受。随即轻抚他的小脸,声音缓慢而坚定道:“别怕,以后,师父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十分亲昵的蹭了蹭她的手,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信任,呢喃道:“我现在只有师父了……”师父,虽然看起来清清冷冷的性子,但他知道她面冷心热,还是待自己极好的。哭了不知多久,累了,他就在她怀里睡着了。
“师父,别离开我……”睡梦中的他犹自嘟囔着,苏清笑了笑,轻轻拥住他小小软软的身子,一边安抚他,一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在这里呢。”
窗外传来蝉鸣蛙叫,衬着夏日山林的静谧,苏清就这样拥着李皓月沉沉的睡去。
一夜好眠。
(三)
日升月落,一年又一年,不过转瞬。
苏清总觉得,最近她的徒儿哪里不对劲,因为在她教他下棋的时候,不经意间抬起头,发现他总是专注的看着她,而不是棋盘。而在他们的目光交错的时候,他又心虚地别过头,脸上浮起可疑的红晕。
苏清不知道,情窦初开的李皓月正在心里偷偷的描摹她的模样。眉就像那含烟的青黛,冷冽的美眸,就像一泓清泉落在眼底,时而望着他的美眸里透着一丝温柔,一袭白衣,气质出尘,让当年的他以为她是天女下凡。他的师父,绝对世间最好看的人,比那些他在藏书阁的角落里偷偷翻出的画册里的美人都要好看,他怎么看也看不够。禁不住日思夜想,倩影开始落入了他的梦里。朦朦胧胧,梦里,他的师父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娇俏神情,和他做着那画册上美人的动作……
“皓儿,你怎么还没起床?”清晨,说好要去桃花林练剑的李皓月却迟迟未起,苏清心想他这是想偷懒懈怠,便敲响了他还紧闭着的屋门。
“师父,我,我马上就来!”屋内,李皓月涨红着一张脸,呆呆的望着濡湿的床单,昨晚那个梦,他绝对不能让师父知道!
苏清在门外闻言,狐疑的转过身,心想,这徒儿,自己不狠下心真是越发的懈怠了,考虑像凡间的先生那样,如若再犯,便用戒尺打他的手心。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有什么,正在慢慢地发生变化,落在心里生了根,悄然发芽。
李皓月十五岁那年,中秋。
每年入秋,苏清都会到山中冰室闭关修炼一段时间,期间不吃不喝,到中秋之日正好结束。今天,便又是她该出关的时候了。
池塘的水面波光粼粼,揽着一池的月色,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
圆月高悬,映照着池塘边桂花树下一袭玄衣的身影,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泠泠的月夜清辉衬的他清俊的眉眼越发的深邃,纤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漆黑的双眸里凝着浓浓的化不开的深沉夜色。
李皓月低头看着手中的杯盏,清澈见底,桂花翩然坠落,正巧有一瓣落在这酒盏之中,他不禁一阵恍惚,这酒,还是她亲手酿的……犹记得,他刚来墨竹山的那年冬,师父为了酿酒,让他去收集山顶上的初雪,他当时还年少不懂事,在山顶兀自玩雪玩的欢快,很晚才回去,惹得师父训斥了他一番。回忆起往事,他的嘴角情不自禁的勾起。 这几年,待他渐渐知人事,他便知道,他对她的感情,不仅仅是徒弟对师父这么简单。他的心思,从来无人知晓,他知道,他也不能让她知晓。他害怕,他们到时,连师徒的情谊都保不住。
以前的中秋之夜,他们都能一起度过,但今天,她可是出来晚了……不知喝了第几杯,他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天边透出一抹光,划破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已是拂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他竟痴痴地等了她一夜。
“皓儿,你怎么坐在这里?”苏清自冰室出来后,看到的便是自家徒儿就这样倚在桂花树下睡着了的身影
此时夜露还未褪尽,秋夜寒凉,他衣衫又单薄,纵使他有内力在身,她也免不了担心,轻声斥道:“怎的不到屋里去等。”随即想上去扶他起来。
“师父……”他咕哝着,却制止了她的动作,捉住她的手,带着无限的眷恋,像小时候那般把脸颊埋在她的手掌上,闭上眼,鼻尖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香气,那总是让他安心的独特冷香。
“你醉了。”苏清任他撒娇,仿佛又回到了他小时候的那些岁月。好像自从他十三岁后,他的性子就越发沉静,她再没见过他像这样撒娇黏人了吧?
“是啊,我是醉了。”为你而醉,李皓月在心底叹道。
(四)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转眼,又是三年过去。
墨竹山的桃花已经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把整座山都染成了粉色,山间流水潺潺,碧水清溪,花香四溢,处处充满了盎然的春意。
后山,桃花林。
“皓儿。”苏清看着不远处玄衣劲装的背影,声音清冷依旧,但嘴角扬起的一抹温柔的笑,让她整个面部都柔和起来。
“师父。”桃花树下的少年闻声转身,桃花纷落,有几瓣落在少年宽厚的肩头,衬着少年如墨般的长发,深邃如子夜的眼眸,白玉一般的英俊面庞,更加娇艳。苏清突然在心底感叹道,她的皓儿,已然长成了芝兰玉树的翩翩少年郎。
“皓儿,别动。”她疾步移至少年身边,伸出纤纤素手,拂去了他衣衫上的零落花瓣,李皓月感受到她的气息就近在眼前,脸上浮起几乎不可察觉的微红,随即低头看着她清丽的容颜,微翘的嘴角,她一点都没变,一如当年,她收他为徒的时候。
“师父,找我有事?”
“你来这墨竹山,也有十年了吧。”她叹了口气,原来已经十年了,十年的时光,在她看来不过一瞬而已,确足以让昔日幼小的孩童长成眼前的翩翩男子,她早就想好了。他有他自己的人生,现在正处于意气风发的年龄,他,已经不需要她的陪伴了吧……而自己,纵然会有不舍,却不应该就此困住他,陪她在这冷冷清清的墨竹山,同她一样孤寂百年。
“皓儿,我已经想好了,你已经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人,为师也没有什么可教给你的了,你过几日便自行下山吧。”女子背着手,站在桃花树下,声音清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洒脱一些。
“师父这是想赶徒儿走么?”少年身姿挺拔,站在她的身后,她自然看不到,少年的一脸失落和凄楚。
“不,为师只是不想你困在这一方土地一辈子,你应该到外面去看看,为师也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
他不由自主的握紧拳头。呵,这些,不过都是借口罢了。师父,你可知,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心之所向?李皓月胸中积压已久的情潮此时再也掩盖不住,汹涌地倾泻而出——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我心甘情愿被困住呢?”少年清越的声音缓缓传来,苏清听罢,还未来得及消化这句话包含的浓烈情愫,男子的气息便铺天盖地的涌来, 有力的手臂,将她困在他坚实的怀抱里。
“既然师父已经没什么可教的,那么,就让徒儿来教教师父一些东西吧。”李皓月收紧环住她柳腰的双臂,在她耳边低低地说道,说完还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
苏清觉得耳边一阵酥麻,身子一下子软了下去。她活到现在,还没有男子这样对待过她,饶是苏清再淡定不过的人,此时也乱了阵脚,红了脸颊:“皓儿,你在干什么,快放开我!”
他转过她的身子,双眸里的情意再也不加遮掩:
“师父,不,清儿。”
呼唤着他在心底已经偷偷叫了无数次的名字:“清儿,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吗,会一直陪着我。”
李皓月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雕刻的桃花簪,插在她的发间。时光在她身上停驻,清丽的容颜没有丝毫的变化,因她平时并不喜欢多余的装饰,常年只用素白的发带,此时只添一支桃花簪,便衬得她比平常还要美上三分,这桃花簪,是他之前想着她的模样雕刻的,果然适合她。李皓月心中很满意,随即重新把她拥入怀中:“清儿,你可知,我现在有多欢喜。”
面对徒弟对自己的亲昵动作,苏清闭了闭眼,没有挣脱。她怎么会不记得当初的承诺呢,可是徒弟和师傅,终究是不为天地所容的禁忌关系啊……
“皓儿,你……让我好好想想。”
“好。不过,我送你的桃花簪,你可要收好。”李皓月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温暖的好似三月的春风拂过,苏清随即逃一般地仓惶离开,并没有看到他眼底转眼间便盛满痛楚。
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我又怎会忍心抛下你,独自离开?可是,现在,我不得不离开了。
(五)
皓儿走了。
明明是她自己要他下山的,苏清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又恢复了以前一个人修行的时候,但不同的是,这墨竹山到处都有李皓月的影子,耳边仿佛还响着他小时候稚嫩的童音,还有长大后逐渐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着:“师父……”缠绵又眷恋。
兀自沉浸在繁杂的思绪中,待她回过神来,她发现已经站在李皓月曾经住过的小屋门前,伸手手推门扉,“吱呀——”
屋内,冷冷清清,所有摆设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般无二 ,只是眼睛所到之处,都落了一层灰,已经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了。
她曾想过要打扫,但始终不敢面对,皓儿最纯真最热烈的感情,睹物思人。如今,她终于开始鼓起勇气,好好整理。
突然,她在他的床底下发现露出的一角。
是一个木箱,皓儿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有这个木箱,她也从未见过。带着忐忑,她打开了它,一股墨香扑鼻而来。
是画,每张,都是她。
丹青勾勒她的眉眼,笑的,怒的,悲伤的,每一笔都是他用心去画。苏清一张一张的翻看,最后一幅,是她站在桃花树下,眉眼弯弯,巧笑倩兮,旁边还有一行题字“有美一人,其神其形,丹青亦不及。李皓月作” 泪水模糊了双眼。
但是她还记得,她初教他画画的时候,他最想学的,便是人物画。几滴泪,落在了那几幅丹青上,笔墨晕染,画中她的眼角,也湿了。十几年来和李皓月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尽数涌来。
到底是什么时候,把他放在心上的?她怎么就是看不清自己的心呢,她何尝不是孤寂了百年,孑然一身,他的到来,就像那清风朗月,温暖着她冰封不知道多久的心,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却因为他,搅乱了一池春水。
什么师徒?什么伦理纲常?她只知道,他是她独一无二的皓儿,是那个和她相依为命的纯粹少年,她早已沦陷。罢了罢了,就算老天怪罪下来,也全都冲着她一个人来吧。
脑海中,他炽热的双眸里闪着的点点火光,瞬间燃起一场大火,让她困在其中,无法抽身,也,不想抽身。对他的思念,如潮水一般涌来。
皓儿,等着我,我这就去找你。
尾声
一场秋雨,一场寒。
秋雨淅淅沥沥,郊外的一座小亭子里,李皓月盯着亭外被雨打湿的枫叶,对影独酌。他下山后,一路南下,仗着自己的一身绝学,除魔卫道,帮助了一些需要帮助的人,这半年也渐渐地小有名气起来。平时还好,每当一个人的时候,就感到寂寥起来。可叹自己身如浮萍,天下之大,哪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呢?师父让他下山历练,可他一直记挂着师父。一想到师父,李皓月的心里一片苦涩,他走之前终于忍不住告诉了师父他压抑已久的情意,可是师父……
“皓儿。”
李皓月几乎不可置信的转过身,看到不远处,一头戴桃花簪的白衣女子,撑着伞,慢慢向他走来,对他笑得灿烂,眸若繁星。
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年,她向幼小的他伸出手,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尽了世间的美好。
“你,可愿意跟我走?”
“好,我跟你走。”
PS. 从此,苏清和李皓月在山上开启快乐的双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