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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叶修敢以他在整个博物馆内最喜欢的雍正粉彩蝠桃纹瓶作担保,这个少年今天早上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内已经至少第四次晃到他面前了。
      他不禁有些头疼,身为正儿八经的博物馆绘画与书法鉴定研究组成员,他也是个非常忙碌的人的——虽然他今日心血来潮到瓷器馆来转转,但并不代表他有义务负责解答一个好奇心旺盛过了头的大学生的各种五花八门的问题。
      这次说什么也不理他了。叶修暗自想道。
      他方下好决心,一抬头却看见那栗色头发的少年冲他无防备地傻笑着,露出了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右脸颊上还有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少年瞪大眼睛瞧着他,可能因为睡觉不老实而张牙舞爪的头发似乎是在向叶修示威,眼珠子却时不时骨碌碌地转一下,让叶修想起了自己老家许久不见的的小点——在食物面前的眼神。
      好吧。叶修有些无奈地想着。这是最后一次,当他为青少年的未来发展做出贡献好了。

      很久以后叶修回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终于对着当事人问出了他内心好奇已久的问题,“你当初怎么就在展馆里抓着我一个劲儿地问啊,还一副忒无辜的样子——你是眼睛瞎了看不见都佩戴证件的博物馆的解说志愿者,还是对我一见钟情前来搭讪啊?”
      “老叶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想象力出奇丰富啊?”黄少天翘着二郎腿歪坐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背靠着已经被折磨得不像样子的抱枕,手里抱着最大号的柠檬味薯片,特别嫌弃地洗了洗鼻子,压根儿看也不看一旁的叶修,“你为什么没有发现你的那张嘲讽脸长得就像那些讨厌的NPC,头上顶着一个大大的问号——专门负责解答疑难杂问吗?”
      即使已经毕业多年,黄少天同学也没长大,嘴上跑火车,心里还在计较当初究竟是谁先看上了谁——仿佛先爱上的那个会比较没面子似的。
      其实嘛,一见钟情这码子事儿,还有种情况——两个人同时瞧对眼儿了不是?

      “真不知道魏老为什么一定非要让我们把乾隆的官窑瓷器作为这次课题的研究对象,那个年代官窑烧出来的瓷器纹路简直充分体现了这个把老爹攒下来的钱都败光的皇帝的品味是多么地庸俗!庸俗!”在从叶修处得到了自己疑问的一些解释和某人自个儿的看法后,黄少天似乎觉得两人关系已经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于是他并没有像之前几次一样正经事儿聊完就转头离开,反而站在原地跟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想与他唠嗑的叶修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
      叶修站得脚都发酸了,他都震惊自己居然耐着性子听完了一个陌生的学生唠叨了上个学期的课题、第一次去博物馆实地调研、同课题组的师兄人很好到现在关于教授品味等等毫无逻辑关联、天马行空的话题,甚至下意识地去组织分析了从这人散乱的话语里得来的个人信息。
      黄少天,性别男,八月份刚满二十,某旦博物馆学大二学生,因为本人勤学好问、聪明伶俐(这是黄少天的原话),目前跟着某没节操的魏姓教授,算是提前在做研究生课题;组里人不多,都是汉子,氛围却很好,有很会照顾人的师兄、也有嘴上天天负能量但干起活来也不含糊的同级学生。今天呢,则是魏教授组织课题组的所有学生来博物馆为正在进行的课题进行调研。
      “欸?怎么都这个点了,我得赶紧去找他们汇合要不然我可得自己回学校了。”黄少天看了眼自己的表,吐了吐舌头结束了自己的长篇大论。叶修也因而不禁长舒一口气,他今天可真是难得好气性,能坐着决不站着、能躺着决不坐着的宅烟鬼居然站着听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滔滔不绝,没有吸一口烟——展区是禁烟的。
      “我先撤了!”
      “哎?”叶修正想问下对方要不要记个联系方式,并且居然头一回后悔自己因嫌麻烦而没有手机的行为,便见对方朝自己挥挥手蹦蹦跳跳地往手扶电梯处跑去了。
      叶修耸耸肩也没觉得特别遗憾,实在不行他还能找老魏联络感情顺便拐带他学生嘛!
      这事儿便也被他放到了一边,倒没想到黄少天自己找上门来了。

      叶修少年成名,这么多年来他一心一意地投入研究工作中,对人情世故实则并不上心。因而他从不觉得感情左右理智的事情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一来不喜苏沐橙整日爱看的韩剧哭哭啼啼爱来爱去,二则他早已规划好的人生之中并没有一个名为“爱情”的奢侈品的立足之地。他本以为自己将与他钟爱的书画文字共度其实并不短暂的一生——这是他所钟爱的事业,他可以为之奋斗一生也不会腻歪。
      可他觉得最近自己有点异常。
      毕竟不是所有只见了一面的陌生人能反复出现在梦境之中,叶修觉得自己大概被这一个个连环的梦境影响得睡眠质量极差,以至于他大白天的都出现了幻听——在他遇见那个少年的十多天后他居然仍能听见对方叽叽喳喳吵得要死的声音,而现在,甚至连幻觉都出现了——他明明在自己办公室里好好坐着,一抬头居然看见了一张放大了的黄少天的脸。
      他正想仔细瞧瞧这幻象的样儿来,毕竟难得这么近他居然都能看清对方皮肤上细小的绒毛,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摸摸试试看,蓦地一双冰凉的手覆在了他的额上。
      “眼皮浮肿,脸色青白,睡眠不足之症。”然后他听见对方煞有介事地评论道,如果忽略掉语气里一丝忍笑的痛苦,说不定这人还能勉为其难装装铃医。
      “喂喂喂喂见到本人英俊潇洒所以傻了?哎,主要呢,我最近觉得,不能总是跟着书本学习理论知识,需要实际与理论相结合——我这不觉得博物馆是最好的实地学习地方——魏老也很赞成我的想法——正好暑假也要到了么。只是,实地学习嘛,肯定需要一个实地带教的对吧?我这不是,记忆力太好,那天一不小心就瞥到了你工作证上的名字嘛?叶修叶修叶修对吧?我就找过来了哈哈哈!没想到你还挺出名——顺便找个人问就知道你——所以!你这个月!都被我承包了!咳,魏老已经和你们主任沟通过了——让你好好教教我,暑假过后我可是要交!”
      真的是,叶修觉得他应该打掉对方覆在自己的额头的手——他非常厌烦他人的肢体接触——可他却任凭那带着与夏日不符的凉气的手长久与自己的肌肤相触毫无动作,只能有些无力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其实根本不用特意用手去仔细感受,他就已经觉察到自个儿心脏不正常的律动——这是种兴奋与欢喜的标志,往常会发生在他鉴别一幅可能为真迹的书画作品之时——“砰砰砰”地乱跳,然后血管铺张,所有血液都急速地汇集到心脏的位置,具体表现为,大脑因失血而不受控制,脸部由于缺氧而微微涨红。
      为什么这样的情绪会在此时发生?
      叶修发觉他一向理性的大脑居然无法分析这个问题从而得出答案,更加变本加厉的是,对方从方才开始就没有停下的讲话声让他更加没有办法安静地思考问题——奇怪的是,他竟然并不觉得对方话太多像蚊子一样“嗡嗡嗡”令人烦躁,以效率为上的他这当会还没摔门走人而是一脸淡定地听人叨叨。
      “我说,你真没问题吧?”他看见黄少天露出了担心的表情,歪着头看他。
      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于直率、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炽热,对方竟似被他传染了一般——原来心跳加速、大脑缺氧也是会传染的,两颊不自然地泛红,“我确实是,咳,找个借口想来找你。”黄少天似乎是想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更加可靠的理由,却一不小心把自个儿心里的想法倒豆子一样全都倒出来摆到了人面前,“因为上次忘记留联系方式了……正巧我暑假本来就打算做课题……在实验室在家或者在博物馆……哪都能做不是……哎,这不也是顺便,你别误会了!”
      “嗯。我知道了。”叶修见他语无伦次的样子只觉得有趣异常,心下突然就柔软起来,自己都没觉察自己的语气有多温柔,“即使你不特意来找我,我也寻思着找个机会去找老魏要人呢。”
      “啊?”
      叶修揉了揉愣住了的黄少天细腻的头发,“没啥,别往心里去——赶紧去准备你的期末考试,然后迎接你打杂的暑假吧,黄少天同学。”

      几日后,黄少天同学彻底从学校的期末考试中解脱出来,正式开始他的暑假生活。
      每日一大清早,叶修一走进职工食堂,就能听见少年中气十足的声音。
      “我要四个锅贴两份小笼两只生煎两杯豆浆!咦今天的皮蛋瘦肉粥看上很让人食指大动的样子!那就一杯豆浆一碗粥好了!谢谢!辛苦您了阿姨。”
      二十岁的少年,或者已经不该称之为少年了,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却又已经开始向成熟迈进,在这样一个时期似乎奇异地让锋芒毕露与温和谦让两个看似有些矛盾的品格同时出现在他身上。于是每天早上都有起床气常常呵斥叶修不要带一身烟味来食堂的阿姨被黄少天哄得眉开眼笑,四个锅贴立刻翻了番成了八个,小笼也选了方方出笼还腾着热气儿的。
      叶修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摸摸包里的烟后又想起食堂里也禁烟。回忆了一番曾经被食堂大妈拎着耳朵、用分贝数突破天际的音量教育的惨痛经历,叶修只好不情不愿地往员工吸烟室走去——但他眼角正好瞥到了端着盘子的黄少天正东张西望着,于是不知怎的他的步子在即将迈出去的一瞬间迟疑了一下。
      在这短短的迟疑期间,黄少天已经找到了他,朝他可劲儿地挥着手。
      “老叶老叶!这里这里!我点了两人的分量!一起吃呀!”
      他叹一口气,暗暗骂了一句自己找罪受,却是乖乖听话地向黄少天坐着的地方走去——虽然走得慢悠悠的,看上去有点颇为不情愿的。
      “这样也叫爱心早餐了吧?”黄少天语不惊死人不休地来了这么句,吓得方方坐定、毫无心理准备的叶修差点蹦跶地跳起来直接落荒而逃。
      他只能假装刚才什么也没听到,同时为了防止对方再冒出些惊世之语,眼疾手快地往黄少天嘴里塞了俩锅贴。他放宽心想这下黄话唠可没第二章嘴讲话了,把手伸向了桌上的筷子准备开饭——但显见他放心得太早,两个锅贴根本并不足以让黄少天闭嘴,对方含着俩正常大小的锅贴、嘟嘟囔囔地竟还在讲话。
      “虽然……唔……不是我做的……当然……饭票也是你的……”
      “……下次试试俩生煎好了。”
      “哈?你说啥?”叶修说话时黄少天正与锅贴做着斗争,好不容易囫囵把那俩吞了下去,却是错过了叶修跟自语似的吐槽。
      “没什么。你话真多。”
      叶修吸了一口小笼的汤汁,并没什么好气。
      “哦。”黄少天并不执着于叶修刚才所说——想也知道肯定不是啥好话,转而想起了其他事情,“老叶,你昨天随手把移动硬盘扔在办公室里不太好吧。你和方锐俩脑子都不大好使,经常不锁门的。有人把那东西拿走了咋办,想也知道你那硬盘也没上密码吧。”
      “那里头也没什么要紧玩意儿。都是以前的或者还在研究的论文报告。”叶修并不是很在意地回答道。
      他当然知道那张硬盘里是他整整十年来的心血,内容主要是以文征明为首的“文派”书画研究。这些研究报告均以“一叶之秋”的笔名进行标注,很多研究尚在进行中需考证所以也并未发表。至于“一叶之秋”,则是业内鼎鼎有名的神秘大神,他如此年轻便已修复过祝允明、郑板桥、董其昌等名家近1000余件书画,对古代书画的鉴定装裱修复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曾经发表的学术论文都是现在相关学生学者必读的作品——不过他本人拒绝一切曝光,所以至今外界无人知道这闪耀着大神光芒的“一叶知秋”不过是个天天叼着根烟,除了自己那套东西什么都懒得管的死宅大叔一只。
      “私下兴趣,很多都还有问题,并没有什么用。”难得见黄少天一本正经的样子,想来对此事甚为在意,叶修便也补充解释了一番硬盘里确也没有什么特别紧要工作的东西。
      “一叶之秋大大。”叶修听见黄少天如此称呼,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抬头便见黄少天狠狠地咬了一口生煎,有点烫的汤汁瞬时溅在他自己脸上,对方“哎哟”一声惨叫出声来。
      他本应该打开嘲讽模式埋汰对方两句,手脚却比大脑先行动起来,及其干净利索地抓起桌上的抽纸,非常豪迈地抽出一沓。
      而在他以为自己会飞快地把纸巾甩给对方让某人自己动手擦擦干净时,他居然,拿起纸巾,有些粗鲁地帮对方把汤汁擦掉并且顺便帮对方抹了抹嘴巴。
      “老,老叶?”饶是黄少天再如何机灵,也没料到叶修这步骤的动作。可他反应也快,傻笑了一会,一回过神儿来便抢走了某人手里的那一沓已经皱巴巴了的餐巾纸——而叶修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他的手就这么实实在在地触在了少年温柔的脸颊上,不一会让就让他手心生出了细细得汗来——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燥的。
      这种感觉。
      叶修不知道该怎样用贫瘠的言语去述说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如果把自己比喻成圣诞树上的彩灯的话,这种感觉就像是突然一瞬间通了电,噼里啪啦自己兴高采烈地就亮了起来。对,就是那么一瞬间通电的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记得,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是不是面对了一众看客——他只知道自己开心地让自己浑身都亮了起来。
      他感觉到黄少天的脸又蹭了蹭自己的手心,少年细腻的绒毛磨蹭着他因为常年手持工具而布满茧的手。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低垂着眼帘因为觉得尴尬而心内懊恼自己的唐突。
      “咳。”好在黄少天是个见好就收的人,并不像往常一样嘲笑他的局促,反而继续起了之前的话题,“你觉得没用的东西大概在很多人眼里都是宝贝。你们组里可并不都是方锐那种傻乎乎和你一样只知道埋头自己那套东西的人。”
      “用不着一个小屁孩儿来教育我。”本来就没什么下限的叶修在与黄少天的接触中逐将自己的厚脸皮延展到另一个从前未知的领域,倒也立刻平复了心情,说到有关于自己工作的话题便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小孩子别老想些阴谋论。”叶修本面无表情地说着话,却因为瞧见对方在听见他说“小孩子”的时候明显嘟起嘴来不服气地想要辩解的样子而破了功,禁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这次他没用两个锅贴堵对方的嘴,反而将自己微微有些汗湿的手覆在了对方唇上。黄少天的呼吸贴合着他的手心,起伏间他仿佛听见了二人心跳的声音。
      “与我们喜欢的那些东西的年龄比起来——几百年、几千年,我们的寿命显得是多么短暂,生命又是多么渺小啊。”叶修保持着这个姿势,收了漫不经心的表情,用一种异常认真地语气对黄少天说着,“光看着它们我们的时间都不够了,哪还有时间精力去管那些讨厌的人心人事。”
      早上八点半的食堂已经开始人多了起来,人声嘈杂、间或还伴随着碗筷餐盘“噼里啪啦”的响动。太阳从东边斜照进来,透过玻璃窗户,洒下细溜溜的一道光亮,正好投到叶修与黄少天二人的脚下。
      “只有不成熟、没有能力的人才一天到晚暗自捣鼓些事情来。这些人都是跳梁小丑,智者面对他们,什么都不用做,他们自己就会露出马脚来。”

      然而墨菲定律之所以近来被人们繁繁提起想必是有一定的道理。
      正所谓变坏的事情无论可能性有多小都有可能发生,所以乌鸦嘴不光是种心理暗示的偶然现象,或许正是墨菲定律的一种体现?
      叶修和黄少天二人今天是最早到达办公室的。
      办公室的防盗门大喇喇地打开着,叶修神神在在地跟在有些急慌慌的黄少天后面踏进了办公室,然后迅速地让自己陷进自己桌前的老板椅里,悠悠地转了两圈,摁掉烟头,打开了自己的电脑主机与显示屏。
      “给你半小时讲废话的准备时间,然后咱们到鉴定室去。”打开电脑后叶修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干脆打开了纸牌,左手无意识地瞧着桌面,右手倒是不停地点击着鼠标。他的手虽然因常年进行修复工作而布满老茧和伤疤,但不可否认,凡是见到这双手的人都会称赞这是一双及其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因为工作关系修剪得干干净净,可能因为常年在温度偏低、光线昏暗的工作环境作业,整个手掌白皙异常,轻易就能看见皮肤下面错综的血管。
      黄少天第一次看清楚叶修的手时便不停地称赞它们,所以——虽然其实叶修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他想要吸引某人注意时,他总是会空出一只手,无意识地做一些小动作。
      然而这一次好像没有什么效果。
      “黄少天?”
      叶修有些错愕于对方的沉默,右手烦躁地抓了把自己本来就挺乱的头发,眼睛从显示屏上移开,看见站在他电脑桌另一侧的黄少天正低头像是思考着些什么,特别认真的样子,甚至好像没有听见他讲话。
      “喂!”
      叶修干脆站起来,走到黄少天旁边,一把拍在了对方的头上,力道不轻不重——重了怕伤着小伙子本来就不灵光的脑子,轻了倒显得是在爱抚似的完全不能引起对方注意。叶修如是想着,看见黄少天抬起眼皮,没什么好脸色地瞪了他一眼。
      “你没发现硬盘不见了?”
      “啊是嘛。”三个字的说话时间,叶修的眼睛已经快速在自己杂乱无章的桌上逡巡了一遍,果然并没有发现目标物。
      “方锐他们没事不会不经你允许动你的东西。”黄少天用一种不同于平常、异常缓慢的语速说着,小眼神儿斜睨着某人,似乎传达了“刚刚说你,你不听还一堆大道理搪塞我,结果真出事儿了吧,之前不是很有道理吗,现在看你之后怎么办”这么一大串信息。
      虽认识的时日不长,叶修自然也是听出来了黄少天语中的不满与隐约的一丝担心,可他并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提出要去找找、或者去员工失物招领处问问诸如此类有关解决办法的话来。他就那么轻轻地笑了一声,带着平静与了然,和那么一点点——如果不是黄少天已经快速地熟悉了解这个人,一定听不出来的——不屑一顾与不可一世,那种一切胜券在握、尽在掌握中、独属于聪明人的骄傲。
      他拿起桌上的一串钥匙,往上抛了两抛。
      “瞧你这样应该是准备好了?那咱们去鉴定室吧!今天还有一堆事儿要做呢。你今晚又想忙到赶不上最后一班地铁了吗?”
      黄少天满心的抱怨和担忧就这么被卡在了自己的喉咙处,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把一肚子骂人的话吞了回去,闷闷地应了声。
      “有些事情不学习是不知道的。所以别摆张这种脸来。”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奇怪的是,之后几天都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让人感觉这可能只是谁不小心搞错了自己和别人的硬盘,指不定过个几天发现了就会又重新莫名其妙地还回来——总之是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黄少天并不是一个能长久藏事儿的人,正巧这两天忙得要死——叶修完全不当他是个“主要来学习偶尔可以帮把手的外来人员”,就像自己组里的组员一样用得及其顺手。黄少天甚至怀疑叶修的组员们之所以对懒散、没有领导力、完全没形象可言的叶修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原因可能并不是因为其个人能力与人格魅力,单纯是因为他抓到一个人就能把这个人利用得干干净净、榨干对方可能有的所有精力能力,不留给对方哪怕一点点喘息的富余。
      更让黄少天觉得沮丧的是,每天都忙得像狗一样,怎么增进二人感情、进行谈恋爱大业呢——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根本目的啊——虽然眼下其实他相当投入于每日的研究工作中,已经快分不清根本目的是什么了,用方锐的话来说就是“咱组里又多了个废寝忘食就差没住在博物馆的缺心眼傻帽”。
      对于自己的感情,黄少天还尚且处于懵懂阶段,初尝恋爱滋味的他甚至除了莽撞地闯入对方生活之外并不懂得运用其它圆滑的手段。
      而还好他们热爱着同样的事物,完全不缺共同话题,甚至,不需要说话,他可以沉默地看叶修小心翼翼地在炽热的灯光下装裱,他能懂对方对这项事业发自内心的热爱。他庆幸于他也爱着这项事业,所以他能偶尔偷偷地展望未来,在十年、二十年、甚至不知道几十年之后,他们能在一起,滔滔不绝地辩论或是沉默地作业——能和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这天下还有比这更棒的事情吗?
      怀揣着这样的憧憬,黄少天一边如饥似渴地吸收实践所带给他不同于书本上的知识撞击——他渴望与对方并肩站在同一高度、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仰望者,一边直接地、完全不迂回地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情感。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里会看见所谓的南墙在何方?就算看见了,撞上了,估摸着也不会回头,反而会想想怎么撞破这堵墙吧?

      “哎老叶,今日的吾日三省吾身——你今天有没有比昨天更加喜欢我一点?”
      于是这句话总能冷不丁地冒出来。
      第一次听见这话的时候,叶修老脸一红,指着黄少天的鼻子嘟嘟囔囔不知道叨叨了句什么,黄少天再追问他死活不肯讲第二遍;第二次听见这话的时候,叶修一口把刚含进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连带着茶叶根喷了黄少天一脸;第三次的时候,叶修吃完泡面淡定地擦了擦嘴巴,倒是把旁边路过的方锐惊得绊了一跤……
      而现在,已经放弃统计次数的叶修已经完全无视黄少天有些哀怨的小眼神,转过头看向居然对此景都已经习惯的方锐。
      “什么事?”
      通常时候方锐不会在午休时候来找他——自从黄少天成为某人小跟班之后,他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无意识地秀恩爱更会闪瞎单身狗的双眼,那些特意秀的,比起老叶这种秀了之后还一张“我什么都没干你自己思想不纯洁想太多”无辜脸的人,简直弱爆了好吗。
      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方锐倒没说什么题外话,正了一张难得严肃的脸问道,“老叶,说正经的,你前阵子是不是在研究文征明那幅五言行书?”
      “哎?”
      见叶修一副想不起来的茫然样,方锐恨铁不成钢地补充了一句,“台北也有的那幅。”
      方锐这么一说,叶修倒是想起来件事。前段时间博物馆字画组偶然得了幅捐赠,捐赠者称他收藏此幅《行书五言律诗》已久,而这幅字并无落款。他观之风格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颇为相似,故而疑之乃同为文征明作。这名捐赠者未留自己的姓名,只将该字与一封长信遣人送予博物馆字画组。信中称他知赫赫有名的“一叶之秋”供职于S市的博物馆字画组,而“一叶知秋”精专于“文派”书画鉴定、修复,所以他将该字赠予博物馆,唯一恳求请“一叶知秋”将其破损处进行一定修复之后为之进行鉴定。
      这幅字儿送来的时候恰好黄少天放假来博物馆报道,他便携了黄少天一道去看那字。
      他其实比较熟悉文征明的楷书,而不是他的行书,所以在进行修复工作中他也同时在翻阅相关典籍,查证一些疑点。文征明行书以《兰亭》、《圣教》为主,兼习唐太宗、赵孟頫、黄庭坚等诸家,作品颇具清爽之气。而这幅字确实有文征明五十岁之前的风格,虽已形成气候,但笔法与章法均略显稚嫩,牵丝连带较多。他将疑点与相似之处,并以考证来源处总结于文档,暂时存在了丢失了的移动硬盘中。
      因为对这幅字的来历还存较大疑问,叶修并未将此事上报给冯馆长知晓。毕竟博物馆正式记录在册的文物均需经过专家组验证,这种来历不明、还在验证阶段的东西暂时不需要惊动上级。
      “你说之前被人送来的号称是文征明的那幅?还在鉴定室5号柜呢。我倒是有整理的资料和观点在硬盘里。不过……我是觉得……”
      “某心大的家伙,把他的硬盘丢了!丢了!”
      黄少天愤愤地打断了想要发表对那副字看法的叶修。
      “怪不得。”方锐恍然大悟道,继而拍了拍叶修的肩膀,这才说起他的来意,“你俩在这黑天暗地的啥都不晓得——有件大事,连冯馆长都被惊动了呢!说是我们组有一个人发表论文在核心期刊上,声称博物馆新得一幅文征明早年作品——措辞严谨——我也没细看,就瞧了眼纳闷咋这么像某不要脸的组长的语气。况且我是记得你说这事儿先不必上报、疑点较多,觉得肯定不是你自个儿发的——方才从收藏室过来,我还特意绕到了5号柜看下,那字儿不在呢,不晓得谁给拿了。”
      “我就知道要出事!”黄少天听得此话一拍大腿跳了起来,指着叶修鼻子埋汰对方,“我之前讲你不听,全天下就你大道理最多!这下坏事了吧,你不今儿上午才跟我讲说那幅字八成不是文征明的下午拿出来再看看嘛!”
      少年气鼓鼓地抱怨着,不知情的以为他才是被冒充的那个。
      他自己心知肚明这当会说这些纯粹马后炮——叶修那人既不在乎自己那点名声,亦瞧不上些阿堵物,如若让他处理,指不定就最后息事宁人了。
      可是黄少天本人,非常在意。
      不仅是因为盗用者剽窃了叶修辛苦得来的成果,更是因为这个人对待叶修所珍视的东西的随意——不经考证就把大夸其词地拿出来发表,不是给“一叶之秋”这个名字抹黑吗?
      况且,这么些天来,他亲眼见到叶修这么一个散漫无所谓的人,是怎样严谨认真地对待他爱的事物——正是深知这一点并感同身受,黄少天才感到异常的愤怒。
      这种愤怒不同于往常他所经历过的愤怒——最多也就仿佛是那大火,一把烧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于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这种愤怒,倒更像是那小火,反复将他炙烤,烤得他浑身生疼,骨头“咯咯”作响,皮肤发烫发红,疼得他叫都叫不出声来——叶修如此真挚的对待的事业为什么要被一个半吊子以这种半抄袭的方式拿出来侮辱?
      黄少天撩起袖口,气呼呼地冲出鉴定室,都走远了声音还能被扔在原地的面面相觑的两人听见。
      “要是被我抓住是谁冒充‘一叶之秋’,看我不拔了他的皮!”
      “得,拔了皮,饮血喝,黄少这是要化身山妖捉人啦!”不得不说,黄少天对叶修的态度猜了个准——他乍听此事略有些惊讶,却也不是特别以为然。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黄少天对此事的态度,他还真没见过这实际外热内冷的少年对什么事情如此愤怒。
      已经走远了的黄少天自是听不见叶修的调侃,倒是仍然留在原地把这俩对话听了个全套的方锐仿佛闻到了恋爱的酸臭气息。

      黄少天路过会议室的时候那门是虚关着的。
      门内有个铿锵有力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他只觉得这透过麦克风传来的声音异常虚假空洞,完全不似叶修提起那些字画来温柔的语调,对方的言语平铺直述好似在谈论今日天气般。他听见对方用这种语调一字一顿地将叶修无数个熬夜通宵得来的分析念出来,他听见在对方说完之后底下如雷的掌声响起,然后有谁补充了陈词滥调的赞美,有谁说“字画组改朝换代了”,又有谁说“这个时代日新月异,像以前那样慢吞吞的研究跟不上时代啦”暗指了些什么,然后大家了然地大笑。
      气氛好不欢乐。
      黄少天死死捏住自己的拳头,拼命忍着没有推开门大骂这群虚伪的“学者”。他知晓倘若此时他闯进去只会给叶修增加不必要的麻烦——没有身份、亦没有地位,他人微言轻,在这群“大佬”面前什么也不是,除了发泄一番外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竟做不了其它任何事情。

      叶修在办公区的各层晃了足足有半个钟头,都没瞧见黄少天的身影。
      他按捺着自己的担心,终于在会议室门口听见了某人噼里啪啦的骂架声。他为黄少天这样大有一种不分青红皂白的袒护而暗自好笑,心里头确也又混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想这种情绪大概被称之为“感动”,如若要具体去形容这样一种感觉,可能这就像夏天走在河边,濡湿的岸边到处都是些小咬虫,东钻钻西钻钻让人觉得浑身上下都痒痒的——一种慢慢地、满布全身感官的痒。
      他迈开步子,打算进去救救场。黄少天那“愣头青”,指不定被这帮老油条怎么讲呢。
      然而他却在听见刘皓有些不屑、带了恶意的话语时蓦地停下了自己的步伐,“哎哟,我说这条嗷嗷叫着的家伙哪来的呢?敢情是最近老跟着叶修的那条狗?”
      叶修听见黄少天的谩骂突然停了下来,暗叫不好,正忖着他得赶紧找机会进去把小家伙给带出来,却复又听见刘皓继续说道,“我就说你一天到晚跟着那心高气傲的家伙乍回事,原来——是看上别个了啊。”
      叶修听着黄少天应该是没吱声,刘皓却像是说上了瘾一般,“哈哈哈哈,你这一厢情愿的!你这么一味地帮人讲话,人领情吗?说不定那叶修正嫌你多管闲事呢!”
      “看来刘皓你除了‘拾人牙慧’时灵光一现,别的时候脑子都不大好使啊。”叶修此时慢慢踱了进来,嘴里叼着根已经熄掉的残烟,见到黄少天后主动把自己的手塞进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少年手中。
      “也是。你这种没谈过恋爱的人一定不知道‘被维护’的人才不会觉得多管闲事呢。”他挑了挑眉,继而对黄少天一笑,黄少天瞧着,怎么都觉得那笑颇有些讨好的意味,“况且,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两厢情愿了?”
      ——居然会逞口头之快的叶修说完这话其实有点后悔。
      这怎么第一次回复某人的告白还当着了这么个家伙。
      要知道,情话是要私下、正式地说的嘛。

      “所以说,之前你是在对我告白?”
      某叶姓讲师,一个月前从市博物馆离职,被某旦以没节操号称的魏教授带到系里,逼着某眼高于顶的家伙从讲师做起,威胁对方如果不“兢兢业业”地教育祖国的花朵,他就天天将黄少天押在实验室里不让他出来。
      终于在一个月后勉强达到“教育育人”要求的及格线,叶修才复又见到了黄少天。
      而此时,对方正坐在他旁边,提起了他已经试图从自己脑袋里删掉的记忆。
      二十岁的少年生长得真是快,一个暑假过去,黄少天比起初见时串了一个头,已经不比叶修矮多少了,他的头发仍然张牙舞爪的,嘴巴哇啦哇啦不停的同时手也飞快地比划着,右手还顺势在他唾沫横飞时抓住了叶修的手——而且,在飞快地扫了对方一眼发现叶修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后,进而得寸进尺地把他毛茸茸的头拱了过来。
      叶修感觉到两个人的空间间距急剧地在减少,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呼吸也愈渐急促起来,他又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快得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不是自己的了,它快要疯狂地跳了出来,跳到他眼前来,大声宣告世界,“它很开心”。
      “哎呀不说话的话就用行动回答我吧?”
      叶修看见黄少天笑了起来,这次不止露出了他的小虎牙与梨涡,笑得居然连眼睛都变成了两条缝。他听见对方这么说道,接着——
      湿湿的、温热的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
      刚开始这人还略有些迟疑,小心翼翼地试探,舌头缓缓地、轻柔地从他的唇上扫过。
      一遍、两遍、三遍。
      就在他以为对方就打算到此为止时——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狠狠地抓紧了下,然后对方撬开自己的牙关,不客气地进到他的领地里攻城略池。
      “所以有些事情是不用学习的。”
      漫长的吻结束后,叶修的气还略有些不平,却听见黄少天如是说道。
      对方眨了眨眼,狡黠地冲他一笑,说道。
      “有些事情是无师自通的。”

      “最近台湾方面的专家组鉴定那幅字是仿品?”
      片刻温存后,黄少天靠近叶修的耳朵讲起话来。
      可疑的红晕从叶修的耳根蔓延开来,黄少天觉得特别好玩,于是偷偷咬了一口,才又接着自己的问题继续,“那你就不管他之前抄袭挤兑你的事情啦?你看你都被他逼得离开博物馆了。”
      叶修被黄少天撩拨得呼吸不畅,实在不想理这个促狭的家伙,可提到这话题他总归要给某人个交代,免得黄少天老记挂着。他只好有些泄愤地在黄少天大腿上拧了下,“他其实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无论在什么时代,金石相关之事都是要一步一个脚印来的。无论是修复、鉴定,都需要几经查证,而且并没有谁能一棍子说准是与非。毕竟岁月朝代更迭几经变换,能说得清楚对错的人早就不在这世间了……就连比较权威的作品都有可能是从古时候起鉴赏收藏家都一起看走了眼!”
      “是是是是。叶讲师又要说,没能力的人自己会露出马脚了!”
      “我并不是要说这个。”
      叶修严肃地把不停在自己耳边呼气的黄少天推得远了点,才又非常正经地继续道。
      “我是要感谢有些人,不仅当了我们感情的见证人,还帮助我们进一步不仅心灵,连身体距离都更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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