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寻》JRDWilliam

4、【四】无处可寻

　　走出这片田，就是一个殡仪馆。
　　他抬头看到了雨滴。
　　终于下雨了啊。
　　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回去了。
　　他慢慢的踱着步子。
　　现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找到那个人了。
　　没有什么依据，就是感觉很近了。
　　不知为何不安的情绪消散了很多，他开始努力回忆自己在前几天和寻提起过要告诉寻的，“重要的事情”。
　　应该不是以后合租的事情，因为他刚刚就想到他是今天要说了。
　　“我······”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试图开口找找感觉。
　　然后他听到了从殡仪馆传来的很吵闹的声音。
　　他站在田头远眺，看到了好几辆车开到殡仪馆门口，车里面走出好多人，还可以看到闪光灯的闪光。
　　难道是什么名人去世了？
　　他带着好奇心走向那里。
　　快要到门口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拿着话筒和摄像机的记者，外围还有几个保安一样的人维持着秩序。
　　但事实上，除了记者的提问声和照相的声音，在场的其他人却都无比安静。
　　他在远处看着，直到那些记者突然散开来了。
　　原来是市长。
　　那个市长板着脸，神情肃穆的拿着一束白色的菊花走进大厅里，一一忽略围上来的记者。
　　又看了一会儿，他打算离开这里。
　　但刚抬脚的瞬间，他突然看到人群里熟悉的面孔。
　　是那个花店老板，那个护士，他曾经的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还有好多好多他认识的人。
　　他疑惑不解的重新走近殡仪馆。
　　难道他认识的人去世了？
　　“今天，我们失去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但是，他的离去，换来了另一个新的生命，新的希望·······”
　　他走进大厅，入眼的是里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站在台上的市长讲话悼念。
　　可能是在悼念那个救人牺牲的年轻人吧，他这么猜测着，轻手轻脚的走进去，不希望打扰到别人。
　　没准，寻就在这。
　　他习惯性的在人群里寻找。
　　突然间，在人群里他看到了他一直追寻的人的背影。
　　那人直挺挺的背，梳得整整齐齐头发，后脑勺上的那个奇特的发旋格外显眼。
　　他高兴地想要去叫他。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父母还有妹妹，坐在最前面面对着众人。
　　他们一脸哀伤，甚至是悲痛欲绝。
　　当然，他也看到了在那个台上，他自己的名字和横幅下，他的黑白照片。
　　他错愕了。
　　今天死的人······是他自己！？
　　——哎呀，早上刚出的事呢，才工作不久的研究生，跑到路中央去救人，撞成两截了都——
　　——一个小孩，还真的给他救下来了————
　　——— “老师！！”————
　　汽车刹车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小孩无措的哭声，还有自己·····死前的呻吟声。
　　庞大如数据爆炸般的记忆钻入了脑壳。
　　他想起来了。
　　对啊，他死了。
　　被那车轮碾成了两半。
　　而那个被救的孩子，是他的学生。
　　当时是在去学校的路上，那孩子笑着和他打招呼，突然跑到路中间捡掉落的玩具珠子。
　　而路口那辆大卡车没有来得及刹车。
　　然后他来不及褪下笑容，本能般的冲上去。
　　被碾压的那个瞬间，其实他不疼。
　　到在救护车上死去的那刻，身上的疼痛也已经因为晕厥和脱力变淡了，变得感觉不到了。
　　他真正疼的是········
　　他想起来自己还有话没有来得及告诉一个人。
　　——“你别放弃啊，如果你手术成功出来了，我就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算是庆祝你我的二十八岁生日呗······”——
　　他想起来为什么他要在图书馆打人。
　　他想起来为什么他要主动远离那个人。
　　他想起来为什么自己永远追随着那个人的背影。
　　他想起来那个“男朋友”离开的原因。
　　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天天跑到医院去看那个人。
　　他想起来为什么今天要买火焰百合。
　　他想起来，明天手术结束的时候，他要告诉寻什么事情了。
　　那天他打人，因为他听到那些人骂寻同性恋该死，恶心。
　　那个时候他主动远离寻，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爱慕贪恋很恶心，卑微，配不上。
　　那天那个在他眼里对寻'不负责任'的蓝眼睛男朋友是被他赶走的，而医院里寻花费的钱都是他垫上的，那个人的生活都是他打点好的。
　　谁也不知道，他瞒得很好。
　　甚至，连死了的他自己都忘记了。
　　今天他买的火焰百合，其实是为了明天准备的。
　　明天，寻手术结束的那天，他想要拿着这束花告诉寻。
　　他喜欢他，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火焰百合——我的爱人啊，我的火焰永远为你燃烧。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其实一直都记得。
　　在那个人递给他那颗紫色的水果糖的时候，有什么已经埋下了种子了。
　　这颗不起眼的种子，只需要那个人一点点的光就可以发芽，生长。
　　虽然他自己一再扼制，相信自己可以退后。
　　可是，他做不到。
　　寻在外面的时候，寻回来的时候，寻倒下的时候，他无法欺骗自己再去远离寻。
　　他原本决定好了的，明天，明天就去告诉寻。
　　被拒绝也好，被看不起也好，他豁出去了。
　　如果不说出来，那就一辈子说不出来了。
　　可是，什么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他还什么都没有告诉那个人。
　　告诉他·······我把藏起来的爱重新找出来给你了，你愿意要么？
　　······
　　他站在原地，看着众人一个个起来去前面献花。
　　寻还是直挺挺的背，坐在那里。
　　他慢慢的走到前面，想要看看寻的表情。
　　他看到了那个人熟悉的侧脸。
　　苍白却依然英俊刚毅的脸，寻的眼底是那种病态的青色。可他应该熠熠生辉的眼睛现在却布满血丝，空洞的望着前面。
　　他蹲在寻前面，那人果然没有反应。
　　寻看不到他。
　　“······等会儿记得回去，你还有手术。”他试着说出话来，即使那个人听不到。
　　“外面下雨了，记得打车。要么就借一把雨伞。不要淋雨了，对身体不好你还有手术知道吗。”
　　他开始像老妈子一样唠叨起来，就连之前还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对寻啰嗦过。因为他比较擅长'暗地里'啰嗦，暗地里陪着寻，暗地里照顾着寻。
　　“手术会成功的，你不要忘了你还有个好脑子，振作起来，我知道你可以再成功一次的。”
　　“我交代过花店老板了，她应该会把花交给你吧。”
　　“还有，生日快乐。”
　　他仰着头看着那个人空洞的眼神。
　　“以后找一个人，好好过日子，孤孤单单的很不好的。”他苦笑着说着。
　　“不要找上次蓝眼睛那样不负责任的啦，多亏啊。”他很郑重的说着。
　　他不想再去看那个人脸上的表情。
　　他不懂寻为什么要这么悲伤，悲伤到给他一种错觉·······
　　他站起来走到台前，他的家人坐着的地方。
　　他发现自己的父母头发又白了一片，他们红肿的眼睛在他眼里格外刺眼。
　　他记得自己是早上出事的。
　　父母他们从隔壁城市赶过来很不容易。
　　赶过来却只看到自己的儿子血肉模糊的惨状，黑发人送白发人，是真的，真的很不容易。
　　他再转头看坐在花圈边，他漂亮的亲妹妹。
　　二十岁出头的女孩红着眼眶，可就是不让眼泪流下来。
　　他知道自己妹妹很坚强，或者说不喜欢表达她自己的悲伤。
　　“要记得对爸妈好点，不要再和他们吵架了，坐下来好好谈谈。”
　　他心疼又无奈的看着自己唯一疼爱的小妹妹。
　　“你对象的话也不要马上拒绝听。你性子太急，做事太过头了，所以两人才会经常吵架。”
　　“不要这么紧绷着自己，放松自己也是要的。”
　　他看着不停擦拭着眼泪和鼻涕的父母，还有紧紧的抱着有他照片的相框的妹妹，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对不起，我·······”他试着去拥抱他们，却是直接穿过去了。
　　他失望的苦笑着。
　　“我爱你们，不要再伤心了，要好好活着。”
　　他觉得自己鼻子发酸，可却没有眼泪。
　　默默地站着，他回头刚好看到寻走向台子排队，手里拿着一只突兀的火焰百合。
　　原来是开始献花了。
　　他静静的看着熟悉或陌生的人，来到那个棺材前，送上一只只白色的菊花。
　　最后，终于到寻了。
　　寻却先对着他的父母简单的打了个招呼，才默默的走上台。
　　而他站在那里，贪婪的看着那个人的一切一切，看着那人把橘色的花放在那个特殊的棺材里。
　　那花，在一堆白色里尤为显眼。
　　可之后寻站在装着骨灰盒的棺材前不走了，似乎是闭着眼睛在想着什么。
　　就站在他身边，近到他触手可及。
　　“和你认识，我真的很高兴，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来得及实现我的诺言。”他侧着头对那个人说着。
　　“我······”
　　“我能爱上你，我也很高兴。其实可以的话，我可以一直陪着你，不管你过得好不好，我都决定了站在你身后等你。”
　　“等你需要我的时候。”他心酸的说着这些应该要早就告诉那人的话。
　　突然，他看到门口出现一道奇异的光。
　　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比太阳要温暖明亮，可一点也不伤人眼睛，那光柔和的像是月光，带着吸引人进入的魔力。
　　那是，他的归宿吗？
　　他看着那光，感到了一丝丝解脱，但更多的还有不舍。
　　他身边的寻还是闭着眼睛，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对不起，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我要到哪里，你不要问好吗。也不要想着要来找我········”他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可他明明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告诉那个人。
　　那道光束变得更大了，变得更加接近他，将要吞没他。
　　他只能不由自主地向前走。
　　“我······爱你。”
　　他说出来了，可是他永远得不到他想听到的回答。
　　光束前，他最后看一眼那个人的侧脸，认认真真地看着，像当初在课堂上，他无意识地注视着那人的脸一样的认真，全神贯注。
　　转身不再去看。
　　“再见。”
　　再也不见。
　　进入到那道光束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
　　朦朦胧胧间，听到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
　　他右手手腕突然被人狠狠的拉住。
　　猛地回头，他看到那个人正紧紧的抓着他的手，那人脸上的欣喜和庆幸让他心中一颤。
　　“我，我终于找到你了。”那人这么说着，连他低沉磁性的声音都像在颤抖。
　　他愣愣的看着那个人，看着那个人眼里和他一样的那种贪恋。
　　被光束完全淹没前，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寻相拥在一起。
　　外面的雨下的正大，是两个人都喜爱的秋雨。
　　里面的花束，滴着露水。
　　那束红色的火焰百合，在白色的一片中间，像是燃烧般的耀眼。
　　燃烧，只剩下灰烬，和曾经有过的明亮温暖。
　　他们同一天出生，一个在早上，一个在傍晚。
　　那是一个下着秋雨的日子。
　　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死在同一天，一个在早上，一个在傍晚。
　　不知道有没有人意识到，他们都很高兴能和对方相识相知相伴·······
　　相爱。
　　什么？同性？
　　那你说，他们之间那是爱吗？
　　不要找借口否认。
　　你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也决定不了他们任何一个人。
　　嘘————不要打扰他们自己的宁静，也不要去问，他们到底是不是爱。
　　那个答案，你无处可寻。
　　但，他们知道，也找得到。
　　又是一个下着秋雨的日子，这场秋雨，却是格外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