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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矶头山狭路
（一）
东魏静帝年间，魏收自打在邺城犯了事，就避罪四方。一骑青翎骥，一匣凤首琴，出京华，过淮扬，古运河春风十里度尽，游兴不减，便贸然跨了扬子江，蹿到南朝去。
金陵柳絮，十里星花。
想王谢二氏香火鼎盛，堂前芝兰玉树丰茂，文有王宅父子，快雪新月，武有谢家阿羯，北府鏖兵。晋世风华，飘飘忽不过百年之前，而乌衣巷草木深处，今日所见，已是一番侯景劫后的破败景象。
魏收好生郁闷，遂辟蒿草，斩蒺藜，于谢府门前，将一腔悼古之情，化作乐府一调，满墙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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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晋太元中，建康城。
“幼度瓦~~~~”
头晕、目眩……
大清早王府五公子闯入东厢，素白爪子一拖一掀，硬是把昨夜四更才到家的某人拽下床。
“幼度瓦，你倒安乐，去看看你家门外瓦！”
王徽之新近学了北府方言，日日演练。
谢玄凶光两道，将来人捆下，胸前一记棠梨压枝结，径出大宅。早见白灰山墙边围了百把人，皆是建康城清客，见当事人驾临，褒衣曼转、拂尘影乱，更加喧闹。
玄哥儿望墙上定睛一瞧，见是：
乐府短歌•谢家郎
粼粼北府军，
烁烁梨花枪。
翩翩八千骏，
皎皎谢家郎。
扬鞭踏白水，
胡秦兵马惶。
风嘶荡阴里，
鹤唳淮南江。
十载金戈马，
半生峥嵘客。
太元十二载，
白篷碾哀歌。
明轩客戴雪，
清姿少子猷。
谁辞乌衣巷，
谁忆紫罗香，
谁挽黄藤酒，
淝水悼飞霜。
“晦气！哪个敢生祭本公子，本公子偏活过太元十二年给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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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王徽之拢着棠梨压枝结，兀自靠在门上：“清姿少子猷？”
有些挠心。
数日以后，长江战线告急，谢玄领命察鄱阳水军。暗辞乌衣巷，方出建康城，便被子猷一路飞追。
“幼度瓦，你不是最讨厌那些醉生梦死清谈误国的公子哥瓦？我跟着你去长长见识，察探军情，自有分寸，决不胡闹瓦——可好瓦？”一面针对其衣带上下其手。眉目间几个回合，谢玄告败。
于是，遂有一双白鹭，新平镇长夜望辉火，事在《浮生梦》。
把身畔困顿之人又端详了一番，王徽之满意地晃了晃，心想玄哥口上说不许沿途耽搁，心里么，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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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此番是西塞，不知属哪郡哪州，五里之郭，苍生寥落。
打金陵一路游船，江南风好，日曜黛山，虽然时时看见大江上凛凛楼船，长天号角，但比起北朝十载烽烟、残春带雪，此地和暖，终是温柔富贵乡。而这一处，却是帅旗猎猎、箫鼓喧喧，一番军寨重镇的景象。
魏收单骑，自不敢去惹寨中之人，听得城东十里，有山名矶头，大江环绕，一山雄出，昔追孙伯符大破黄祖、近有刘寄奴攻灭桓玄，料又是如画江山。
遂将青翎马一夹，一骑绝尘。
（经嘛豌居士指点，西塞秦汉属江夏，三国属武昌，南唐归大冶，今在富池，隶于黄石。而六朝乔置州郡，不知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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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谢家溜溜的阿——羯，人才溜溜的好哟——！王家溜溜地阿——哥，看上溜溜的他哟~~~~”
矶头山北望亭，王子猷持昌蒲新枝，褒衣曼舞。
“你唱的什么！”谢玄绝倒。
“终于遇上了清客！”一阵笑声疏朗，清辉树影里转出一人，紧袖胡靴，分明是北人打扮，“我自建康城一路来此，所会高士不少，却只知些武陵乡俚，连《昭明文选》都不读。今日遇君，临西塞十代烽烟，悼北府名将谢玄，却是不凡！”
谢玄方要引刀，忽想《昭明文选》是什么，又想起先前自家门口那一回：最近还真时兴生祭活人？！
“你谁啊？”玄哥带怒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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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是鬼，汝复谁？”魏收拢了王徽之手中昌蒲，“果然南朝风流只是名声在外，真正的名士却稀罕，落得你冰雪白璧的，竟要与这等粗莽浊物杂处。”又不由分说，径自走入亭中，将两个酒盏满上，遥敬一杯，信手一拂，把谢玄冷在旁侧：“南朝朽矣，半壁河山，高士凋零，如何容得下你这样清姿韵人——不如随了我，到魏国转转？”
（小玄：浊物？南朝？魏国？五胡中什么时候又多了一路……）
魏收匣中取出凤首琴：“伊继续跳，听我一曲。”
便是一番胡乐葱茏。
王子猷为人脱线，听得音好，也真的跳了起来：一双美目还盼哪盼的，不知又来了什么雅兴。只晾着玄哥在一旁溘然长叹。
魏收此时单看王徽之，不理谢玄。而前番他在扬州城外掠过，居然不访城中瘦马，冒冒失失过了江，因缘却在他。
当时是，魏收立于瓜州渡口，遥望对岸九点烟——大军都龟缩在坞堡里，这就是南梁德行。于是悲从中来，道：当年北府军何等骁勇！先随桓温征中原，捷报频传，又抢戏主演了淝水之战，五胡震怖。此后谢玄带着这一彪军马转战苏淮，直指京洛，若不是谢氏一门乍然凋零，玄哥早逝，今日他老家东魏，指不得是谁家天下。
而眼前这堆虾兵蟹将，还不如我的家丁！魏收本来就是轻侠性情，心中一怒，管是偷渡还是投敌，就过了江。
（hoho，顺带恶搞了李贺“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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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残月带血。
矶头山一峰独出，踞地锁江，山巅北望亭，有清客三人，由玄而道，由道而佛，击酒盏，弄胡琴，彻夜清谈，理尽辞穷了，又绕到此地方舆上，轮番历数西塞战事数百载。
“建安中，孙伯符大破黄祖在此。”想当年孙策二十出头，已揽江东数郡，沙羡大捷，斩首两万，刘景升远在襄阳，都吓得拉肚子，玄哥唏嘘不已。
“此后孙策早殇，黄祖还攻，孙仲谋引兵据之，又有三征。”魏收从容补充。
谢玄遂不示弱：“周郎陈兵鄱阳，过此进夏口而拒曹；我朝王睿楼船，于此破铁锁下建康，降乌程侯——去来之际，两样河山。”
“我朝？！乱说，罚酒！！”魏收顿起。
王子猷却趁魏收离题，连下两个：“嘿嘿嘿，王敦拥兵武昌，刘、刁抗之，陶荆州破张氏贼，俱在此地！”一面斟酒，一面赏着对方更恨恨然的脸，“还有不？信你说得出。”一面捋起袖子，注了一盏满当当的，瞅着收少来乐。
玄哥暗叫一个解恨，西塞一地的战火，到陶侃也就完了，子猷说得快，可捂死这嚼舌之人！
遂道快哉快哉，自己按下酒樽，望盏中小心翼翼地又加了几滴，等着看他要怎的端起来。
不料魏收摆了个自在观音像，又把子猷的拂尘扯来晃两把，声音幽幽冥冥：“我于魏国独步兰台，敢和我拼——”听得二人各将山风倒抽一口。
（玄：他果然是曹魏那时候的人？）
（猷：………~~~…………~~…~~~………~~~……………||||||||）
收少唇齿轻动，声似珠玉落盘：“听好了——谢玄引北府军，随桓温转战荆襄，料必经此；晋末刘裕攻桓玄，于此也是一场恶战；后有南齐高帝战沈攸之，郢城一役，先攻西塞矶。南梁末，这才是你们的我朝，乱臣侯景，屠戮八十一州……”
另外两人一抖一寒，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说……谢玄？？？？”
“我不知道。还有那一堆什么和什么……”
这厮无赖！二人有了定论，气不打一处来，遂同仇敌忾：“这是谁和谁！乱说，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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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那吊谢郎的歪诗，原来是你写的？”听得魏收将自己南行的经历和盘托出，谢玄饮醴，三分惬意。
“正是鄙人。收平生所好，游行四方，访胜迹，寻野坟耳。”魏收带盏，一笑疏狂。
王子猷正玩着凤首琴，听得此句，佯怒道：“好你个寻野坟，如此唐突王谢簪缨，哈哈哈哈！”一面想自家大宅子何等昌明，王家子弟琳琅在目，今日忽闻有人将它看成枯冢，真稀奇有趣。忽又道，“卿卿狂言，却是偈语。”
玄哥抽了一下，见子猷已自敛了神情，凝声说道：“你不见么，曹氏四代而凋，世间兴荣，岂能长久？”一席话说得凄风冷月，复又转悲为笑：“唯幸你我虽逢世乱，却命途修短，有生之年，无需理会那国破家亡。”
子猷一言，引得三人不胜悲戚，于是魏收拨琴，谢玄持杯为和，子猷援剑起舞，搠得芦花漫天。
三人忘形骸，一时举杯互吊，一时又于山涧狭路，纵马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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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
日晓，晋军伐秦将行，谢玄二人打马下山。
魏收于山头，一杯栀子醴泼下，揖别二人，自迎飞霞而解。
矶头山夜会，三人簪天星、蹈月影，执良朋之手，望楚地雄烟，共祭往世，兼悼余生。当日故事，魏收作《潮平偈》以记：
桓公枭营连西塞，
白水楼船望荆襄。
晋世公子魏家郎，
援衣夜上北望亭。
刺月玑簪撩桂影，
珀光遍落舞酩酊。
马回高坡歌九地，
剑贯星极舞兰陵。
际会两世阴阳客，
问卜天地不问名。
清明日晓菖蒲乱，
解缨绾之赠素人。
江催船行风送月，
各入浮生几丈尘。
初，魏收辞别扬州，贸入南梁未至，于大江之上，中流矢而亡。
前此百载，谢玄在京口督北府军，演习连弩射法。
时至建康城阴阳两错，缁巷一谒，收魄作乐府短歌，有“太元十二载”句。谢玄赌咒，倒真的活过了太元十二年——那年死的是子猷。
次年谢玄病笃泣书：“臣同生七人，凋落相继，惟臣一己，孑然独存。在生荼酷，无如臣比。”
魏收与谢玄，生隔三代，居阔千里。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