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9 ...
-
9
伥月三十三午后,祭跃天突然说,瀚笙,陪我去悦园转转。
夏瀚笙一听,暗自心急。夏拓不在身边,没法替他去通知侍卫长宋睿成,若是被皇上发现了异样,无论对谁都不好交待。
前两日祭跃天忙,从未问过安顿在悦园的那个舒赫的状况,倒是安置下舒赫的第二天,宋睿成便找到夏瀚笙,谈起舒赫的事。说是随同皇上出征的于将军关照过来,皇上把这个舒赫带进宫之后,要多加注意,能防就防着点。夏瀚笙早生疑惑,便多问了两句。宋睿成说要是不提宫仪,自己并不觉得此事不妥,他跟着皇上一路看过来的,舒赫为人坦荡,绝无威胁。
……就是,身份上……宋睿成说着,支吾起来。夏瀚笙抓住机会探问,才知道,舒赫其实是谢里木王的亲子——除了于将军等几人,还没其他人知道。
这可不得了,就算他是谢里木王的侧室所生、一向不被王族重视,光舒赫这个身份便能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夏瀚笙知道他从第一眼看见舒赫时产生的担忧在将来总会成为现实,脸上又不能表露出来,只是问为什么谢里木王的儿子会在灭国后跟仇敌回来,还要做仇敌的侍卫。
舒赫随谢里木王的弟弟、他的叔叔守鄂克漠隘口,被皇上虏了,又放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谢里木死了,大军掉头回来,舒赫又等在鄂克漠隘口那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皇上不疑有他就带上了,急冲冲地赶到皇城。宋睿成说得模糊,让夏瀚笙很想逼上去质问你不是一直跟着皇上吗?跟着皇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个“不知道怎么回事”?
总之根据我的经验,这舒赫本身,没有什么疑点。宋睿成断下结论。
夏瀚笙听着气结,按你这么说,无论谁都能看出疑点吧。舒赫的事越说越可疑,宋睿成是要跟他商量于将军的调配——从御前侍卫里抽出一些暗中在悦园外严防,但又不能让祭跃天知道。夏瀚笙没有疑义,这几日的心浮气躁虽可能是伥月天气造成,但更应与一个莫名出现的异邦人有关。只不过此事需要遮掩的太多,防着百官知道这个“常侍”的真实身份,防着祭跃天知道于将军调配宫中侍卫,防着煜宫、锦宫那边的闲言碎语。
夏瀚笙还想知道,祭跃天跟舒赫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悦园外没有异常,至少夏瀚笙看不出来,而祭跃天似乎也不觉有异。大约是宋睿成接到沿路侍卫的报奏,提前撤了。夏瀚笙想着,那边舒赫就从悦园里迎了出来,连声称“大哥”。
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舒赫是在叫祭跃天“大哥”。见祭跃天不怒,夏瀚笙也不能指责舒赫无礼,只欠了欠身,算是招呼。
伥月最后一日,宫中四处萧条,就只有这里满园绿色;但今天又不同往常,夏瀚笙看着悦园的深绿总有些煞气,天阴得很,大约是这缘故。伥月三十三极凶之日,闭门,歇事,止宴,结所,百伥横行求安身之所;夏瀚笙注意过,每年的今日太阳几乎没有露过脸,都隐在层层云里,宫中各处罩上了阴影,森森鬼气。为何这天祭跃天要到悦园来,还是来见这个可疑的舒赫?夏瀚笙抬眼观察祭跃天的神情,毫无阴霾,看着热情的少年饶有兴味。
第一次看见舒赫只是惊奇他与众不同的容貌,待人行事都未深究。第二天经过悦园进来一次,发现舒赫说话间除了有些难懂以外,还算尽礼。倒是夏拓跑过来几次,回去说常侍大人懂得许多有趣之事,比宫里谁说的都好。想是舒赫与夏拓年龄相近,自然无所顾忌。而现在,舒赫在高高在上的皇帝面前好像丝毫没有敬畏,真如他喊的那样,“大哥”,亲密得像普通人家里的兄弟。
舒赫拉着祭跃天说悦园里的树木,说他以前从未在这个时节见过绿色。祭跃天看他就只是笑,描述起再过一月这里的模样。夏瀚笙紧紧跟着,生怕一个不注意皇上就会出事似的;时不时打量舒赫的眼睛,发现那里面的颜色跟今日悦园里遍地满墙的色彩一模一样,伥鬼作乱,夏瀚笙胸口一跳,又不敢看过去了。
因为,如果那真是伥鬼,必是骗人信任的鬼魅——夏瀚笙发现自己跟宋睿成一样,也看不出舒赫身上有任何可疑的神色。
听夏拓见过舒赫回来说,舒赫明年亥月二十一过十八岁生辰——这是皇上帮他算的,因为他生那年“月隼坠日漠燃”的日子只有亥月二十一。夏拓还说其实舒赫不知道“月隼坠日漠燃”这几个字在我们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皇上念的时候好听,便记住了。舒赫本不懂这边的话,现在能这样与人沟通,全靠一路上皇上耐心教导。
月隼坠,日漠燃,就是月亮里的隼群从月亮里掉落下来,撞上初升的太阳,烧作一团,像把赤红的太阳放入银色的火中。这种奇特的天象一年都难得看到一次,而且,基本只能在空旷的荒漠上看见。对这样的场面,古来就有争议,有说日升祥瑞,有说月隼吞日,总没有个定数。这倒合了舒赫给夏瀚笙的感觉,凶吉未卜,确为非凡。
舒赫拉祭跃天坐下,目光灼灼地说:“就知道大哥今天来,还想,会不会一吹瓦剌热,就提前来。昨晚吹了,大哥听见了?”
“瓦剌热”?昨晚?夏瀚笙昨晚没听见任何声音。
“宫里阻碍重重,乐音不通,不比大漠,自然听不见。”祭跃天一说,舒赫就露出失望的神色,但又因祭跃天随后的话,散了阴霾,“不过,我今天不是过来听了?”“好,好,等到月亮出来吹。”
若那“瓦剌热”是种乐器,那在悦园演奏,腾云殿应该可以隐约听见;夏瀚笙知道祭跃天是哄骗舒赫,昨晚祭跃天不在腾云殿,而在煜宫,这样倒是听不到悦园这边的响动。
舒赫看来单纯,与祭跃天平坐,随性而谈,都是夏瀚笙没有听过的事情。其中隐约说到过去在西疆的事,支离破碎,夏瀚笙不大懂,只知道这两人的交情绝不止战场之上,且还牵扯出一些颇有趣的误会。祭跃天带着夏瀚笙在悦园消磨了一个下午,等用了饭,舒赫在怀中摸索一番,手还没抽出来,眼神一亮,转问祭跃天:“上屋顶去吹,可好?”
祭跃天点了点头,舒赫咧嘴一笑,不顾夏瀚笙在一旁想要劝阻,就爬了上去。等他坐定了,忽然间想起什么,向下面喊:“大哥也来!”
祭跃天摆摆手,舒赫也不计较,掏出怀中器物放到嘴边,也不调试便开始。夏瀚笙隐约看见那“瓦剌热”一拳大小,形状粗糙,不知是什么;它发出的声音干涩呜咽,初听有些悲怆,渐渐又有了空旷辽远的意境,幽幽喑喑,却也舒心畅怀。
坐着的祭跃天微仰着脸,时不时看天,时不时看月,时不时看向悦园小筑顶上的舒赫,也不喝茶也不碰酒。默了许久才突然开口:“瀚笙,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伥月三十三,极凶之日。夏瀚笙想这么回答,但又觉得过于简单,不似祭跃天的用意。犹豫间,祭跃天先说话了:“今天啊,是伥月三十三啊!”
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夏瀚笙接着他说:“再过三日,便是皇上生辰了。”暠殿之宴准备就绪,而贤祯提起过的煜宫之宴祭跃天也在考虑之中,内宫安泰。可祭跃天就像是没有听见自己生辰一般,只念:“独埙,无篪,寂寂清听……”
夏瀚笙这便知道舒赫所奏的“瓦剌热”就是埙,是古时乐器。正要思索祭跃天的意思,又听他忽地问:“瀚笙,你还记得棠参卿长什么样吗?”
一听他说起棠毓琳,夏瀚笙紧张起来。虽然多年未提,但夏瀚笙清楚的记得棠毓琳的相貌,那般的少年英姿不是想忘就忘得掉的;可眼下究竟要如何回答,夏瀚笙还真是毫无头绪。
权衡许久,夏瀚笙才试探着答:“下官还记得……”话没说完就要看祭跃天的神态。
“是吗?”祭跃天仍不碰茶杯,视线飞上屋角;语调低沉,可字字清晰,“我倒是完全记不得了呢。”
埙乐怆然,但听在旁人耳中,全然不见悲戚之色。
舒赫年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