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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成翼王元年,我以同宗近臣的身份入朝为大夫,辅佐这位比我大八岁的君主兼好友,当时我廿六岁。
由于厉王去时诸侯纷乱,王道崩坏,翼王谨慎小心,希图以时间来稳定朝野。幸而天道顾念,终无大乱。
翼王继位那年得嫡长子桓狐。翼王多年无子,妃嫔媵妾充盈后宫,止于三年前得一庶女。今次喜得嫡子,阖宫上下不胜欢欣。翼王于太子满周岁时召我入宫,设私宴享食,君臣尽欢。
“嗣音,朕将太子托付与你,愿卿尽心教导,使我王朝有望。”
翼王向我拱手施礼,我急忙避席拜曰:“王上所托,敢不从命!”
翼王见我答允,才笑呵呵的坐下,端起酒杯与我敬酒,面上已是微醺之态,又道:“先时李夫人为朕生下一庶女,至今尚未得名。李夫人为你表亲,此女又与你同族,不若一道看顾,卿闲暇时指点一二即可。”
李夫人只是王上的妾侍,本不受宠,然而此女毕竟是王上庶长女,自当通诗词,晓音律以愉上听。其时我刚刚受封程阳君,正以风流多智闻名于世,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医卜星象无一不通。且我虽奉王命成婚数年,膝下并无子嗣,闲时教养一女子,只当玩乐。是以听得王上嘱托,欣然答允。
“卿文采斐然,不若择一字与王姬作名?”
王姬出生三年尚未得名,想来除了我那未见过几面的表姐不受宠之外,王上期盼许久却未得男的失落之情更让王姬不受重视。此时得了嫡子,王上终于愿意想起自己的庶女。
我思索片刻,开口道:“彼何襛矣,棠棣之华。花木茂密繁盛,何不以‘襛’(音农,国风召南·彼何襛矣)为名,以彰王姬风采。”
翼王大笑道:“甚善!彦襛!彼女小字绒绒,正合此名!”
太子尚年幼,我每日按时入王宫不过是例行问候,顺便看看侍候太子的那个貌美侍女帘儿。王姬与太子亲善,每日必在太子宫中玩耍,是以日日见得到。
一日,王姬正与太子玩耍,我坐在一旁与帘儿闲谈。言及太子与王姬教养之事,帘儿唯唯诺诺不得要领。我正心下一阵厌烦,女子空有美貌而无智慧,实在无趣。
王姬在一旁瞧见我的神色,许是小孩子格外敏感,便蹬着小短腿跑到我的坐席旁,扯扯我衣袖,正色道:“老师觉得无聊?老师智慧,许是认为稚子年幼难以教养,又整日枯坐宫中不得休闲。可是妾以为,太子年幼可爱,正是童蒙未开天真烂漫之际,老师何不以教纯子为乐,而希冀聪颖多思之人?”
我看着她不过三尺身量,却要作成人之语自称为“妾”,不由心中发笑,便欲逗弄一番:
“王姬以为教养幼童何乐之有?”我正色道。
王姬歪头思索一阵,答道:“纯若素帛,未染只字。幼如初芽,可正枝叶。”又道:“老师乃太子与妾教习之人,应作师长,何不如阿父阿母一般,唤妾‘绒绒’?”
我挑眉,觉得这女孩十分有趣,言语亦颇得我心,便道:“王姬尚未成人,不必自称妾,也不要唤我老师,将来自有女傅教导你。我只教你诗词杂学,算不得正经老师,你只唤先生即可。”又顿了顿,道:“王姬既有名,我便唤你名字‘阿襛’可好?”
阿襛看看我,甜甜笑道:“好的,先生。”
这实际上是逾矩的。我原名佩,字嗣音(郑风·子衿),乃是王室公孙。我祖父乃先王庶长子,当时的成王,后谥号为翼的王上乃是先王嫡子,虽只比我大八岁,辈分上是差不少的。就是面前的王姬,按礼我也当称一声“姑姑”。只是翼王与我自小一处玩耍,我侍读多年,彼此早已亲如兄弟,私下不论辈分。
我笑着道:“阿襛言道,幼童如素帛初芽,可教养以正身姿,这却是我不曾听过的。如此,佩当一试。”
看着阿襛天真的笑颜,我仿佛看见一方上好素帛摊在面前,任我涂画。我不禁想,自入宫以来,所遇公室女子皆如帘儿般乏味,不若悉心教养阿襛,但看将来会长成何等样子。
幼子成长何其迅速,年华青春何其短暂。
转眼十年。
前三年我尚每日入宫教导太子,到得太子稍稍长大,学习王道政令时,我便时常寻了借口逃脱。我向来不喜政事,只周游于诗词曲赋,习武作画间。翼王知我性子,便遣了另一位刚正端严的卿大夫与我一同教养太子,我只每隔三天去太子的朝阳宫教授六艺。
闲时常去红巷游荡,见一见平日里倾慕的女子歌妓,回到府中也常有名媛宦女与我宴会游冶。我的原配夫人乃是朝中卿士之女,容貌秀美举止端庄,却是寻常的贤淑性子,不张扬,也不活泼。夫妻相敬如宾,却也谈不上有多恩爱,府中姬妾数年间被我散尽,不过是觉得一方院落间的女子无趣不愿多见,如此留她们徒生哀怨,不如尽数遣走使其另寻别处。
数年间散尽姬妾,使得知情人如翼王笑我风流多情,专爱零散野花;不知情的如市井之人,皆道我爱妻情深,专宠一人。时日久了,我痴情之名传开,倒是引得更多女子倾慕。
我痴情么?当时来想,显然不是的。
一日在王宫外的书铺游荡,想淘几卷进来新出的风雅艳词来看,正挑拣书简,察觉背后有人靠近,回头看去却是阿襛带着侍女出宫来玩。阿襛近些年长得大些了,爱与我亲近。李夫人逝去后便是女傅也管不住她,翼王朝政繁忙,便任由我带着她厮混。
我擅武艺,精医术,平日喜好游冶散心,纵情而不纵欲。是以早过而立之年却仍是二十许人的相貌,平日与阿襛站在一处,不知情的人往往会以为我们是兄妹。
我见到是阿襛,也不惊奇,只招了招手叫她上前,将手中书简递给她。
“阿襛你看看这几卷如何?”同弟子探讨艳词曲赋本是件尴尬事,然而我这等不正经的人向来是不在意的,何况阿襛自幼同我一处,早习惯我的做派。当下也不惊奇,笑着接过去展开来看。
二人站在书铺中挑拣了半个时辰,只得一卷竹简。阿襛展开来,轻声诵读:“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邶风·静女)
我站在一旁,拿一卷竹简和着诗轻敲手心。阿襛诵毕,看向我笑道:“先生觉得这首诗如何?”
我眯着眼笑道:“爱其女兼爱其管,确然是常情。难得言辞真挚,喜悦之情溢然笔端。”遂对掌柜道:“这卷我要了,帐记到我府上,改日一同结算。”
在掌柜恭敬称诺声中,我揽着阿襛的肩出了店门。望见不远处的红巷,心中一动,对她说:“我且去那儿走一圈,方才心中得了个好调子,正宜寻一妓子唱弄一番。”
正要走,却被阿襛扯住袖子,对我笑道:“先生要甩脱我去别处?我可不依!那就是你们说过的红巷吧?今日我倒也欢喜这卷诗,先生也带我去听听曲子好了!”
我本意不是厌烦她,只是心下里想听些情意缠绵的调子。想想今日去的地方不过是个唱曲的清雅去处,又不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便嘱咐她不能泄露今日之事。阿襛素日喜欢和我玩乐,听我答应,欣然一笑,眉眼弯弯好不娇媚。
我心中一动,想着阿襛也到了豆蔻之年,再过两年及笄便可许人了吧。思及此处竟有些不悦,便将这念头抛至脑后,带着她大步离开。侍女席儿在身后唤了几声,知道拦不住我们,便只得随我们去了。
在红巷中找到平日里相熟的妓子歧女,将竹简在她面前摊开,又抬手按筝将调子弹给她听。
歧女思索片刻,又练了两遍曲子,才开口唱和。
我踞坐在席上,用手指敲着矮几听她唱曲。听了几遍都觉得不是心中想要的听到的调子,不觉有些焦躁。
一旁传来轻笑声,歧女也停止弹奏看去。我侧头,见阿襛正坐一旁,正低头轻笑。
“这位妹妹何故笑我?”歧女有些不悦,问阿襛道。
阿襛眨眨眼睛看向她,问:“姐姐可曾爱过人?”
我看向歧女。歧女本是伶人,歌声虽好但相貌平平,尽日看遍人情冷暖,若有心爱之人,以她年少青春,我往日也与她资币颇多,早可离去,何苦在此迎来送往之地留恋。果然歧女挑唇一笑,道:“不曾爱人。”
阿襛又问她:“姐姐可曾等过人?”
歧女点头道:“尽日等候客人,已是寻常。”
阿襛笑着摇头,道:“既然无心爱之人,想来也不曾传授信物?”
“然也。”
阿襛看向我,道:“先生,阿襛倒想试一试这曲子,不知先生可愿一听?”
我怔了一下,人前歌唱乃是歌伎行径,是以阿襛学会词曲之后我甚少再听她唱曲。但今日本就是私下小聚,歧女也不知她身份,席儿是她侍女自然无妨。当下一点头,道:“你且唱一唱吧。”
阿襛微笑着接过筝,调了调音,也不看竹简,便开口唱和。
李夫人好声音,自她逝去之后宫中再无妙音。然而此时阿襛一张口,不出三句便让我有身在云端之感。
词曲悠扬,妙音不绝,待得我回过神来,阿襛已按弦闭口,不再歌唱。
我回味半晌,才想起阿襛唱了三遍,而第三遍她手上没有弹奏,只是清声唱曲,却更显缠绵之情。
我看向她,却见她水汪汪的眼睛晶亮地看着我,微微一笑眉眼弯弯,还是往日小女儿模样,并无曲中缠绵之态。
静默中歧女的声音传来:“大人既然已有了伊人,何必还要找歧女来唱这曲子呢?”说完,抱起阿襛身前的筝,拂袖进了内堂。
我和阿襛被甩在厅中面面相觑,一旁席儿默不作声。
半晌,阿襛轻笑一声,道:“这歧女倒也是个妙人儿,竟然敢甩程阳君的面子,也不怕先生生气。”
我回过神来,哈哈一笑道:“不怪她,平日里我随她意惯了,我也就喜欢她随意的性子。”
扫净心中念头,我起身送阿襛回宫去,天色将晚,不好叫她在宫外逗留。
又过两年,弘国愈强,翼王欲联云伯以抗弘伯。王上子嗣不盛,至今也仅有一子一女,欲降王姬与云国,也只有阿襛一人。
阿襛本是庶女,且生母低微,与云国世子为妻,不大相配,而作为王室独女又不能做人媵妾。恰得云国太子少时曾与阿襛一见,十分欣赏她自在浪漫的风姿,愿待之以正妻之位。
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心中很不畅快。
如果云国太子不喜爱她或要她做妾,兴许这桩婚姻成不了,可以改做云国送女入朝结亲。
然而婚约已定,王姬及笄之礼也已备下,不容更改。
我坐在太子宫中,难得一副严肃不豫的面孔,心下思量着这桩婚事。太子狐正坐一旁打量着我的神色,不敢说话。
忽听得宫人通报,道王姬前来。太子松了一口气,忙起身去迎阿襛。阿襛与太子自小亲近,此时正挽着太子的手走进来,细细打量我一阵,笑道:
“狐儿怎么这样怯怯,可是有什么过失惹先生生气了?”
我抬眼看她,继续盯着几上的瓜果出神。
“先生进宫,怎的也不叫阿襛一声?倒叫阿襛以为自己要出嫁了,先生便不见我了。”
我抬眼看她,言笑晏晏毫无沮丧之色。她是满意这桩婚事的吧……
半晌,面前几上多出一只剥了皮切作小块的木桃。我一怔,看向递桃子的婢女,是席儿。
又看向阿襛,她正拿丝帕擦拭手上的汁水,笑道:“云国产瓜果,此次云国遣使来朝,特意遣人快马送来五筐上等木桃,到得京城还有三筐,父王只留了一筐,其余的都给了阿襛。先生尝尝,若还入得口,便叫人送些到先生府上。”太子出世后,阿襛也愈发受宠。也是,这样的性子谁能不疼爱呢。
我皱眉看着面前的木桃,想着它何其有幸,能在阿襛手中辗转一回。阿襛手指纤细柔软,便是薄皮剃核想来也是轻柔不痛的。便用木箸拾起一块放入口中。
木桃早已熟透,果肉香甜软烂,鲜美多汁。
放下木箸,舒展紧皱多时的眉头,我笑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阿襛也要成婚了,年华真是快啊!”
一旁太子见我终于展颜,也松了一口气,道:“阿姐要成婚了,父王十分看重,命人琢宝玉作嫁妆呢。恰好云国送来木桃,正合诗中所云呢!”
我闻言手一颤,碰掉了矮几上的木箸。挥退侍者,我亲自俯身去拾。低头见瞥见阿襛衣摆上垂着一只玉玦,正是我日前受翼王所托雕琢而成。
直起身来,见阿襛直直望着我,眉眼弯弯的笑道:“琢玉之事麻烦先生了,阿襛还有一事劳烦先生。”
“说罢……”
“云国使臣前来,我当遣使回礼。父王的意思是将我的一幅画像并这玉玦一道送去云国……先生画技乃当世一绝,还请先生为阿襛执笔。”
我怔了,半晌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道:“王姬所请,岂敢不从。”
三天后,我遣人将画像送入宫中。
府中夫人前年病逝,本是小病,究其原因不过是常年忧郁。我欲恕她归家,无故和离也只是坏她清誉,更惹她伤心,不若随她去了,日日祭祀,指望求得她来世安乐。
家中无主妇,我也乐得无人管我,只剥着木桃,吃得满身的汁水。前日阿襛命人送来一大筐,我也不欲分给别人。眼看着要烂掉,只好自己全部吃掉。
将帕子随手一丢,我揉着涨得不得了的肚腹躺在席上。正听得门外侍者来报,说画像已送到王姬手上,王姬很满意。
翻身睡去,不做他想。
数月后王姬及笄之礼,我身为公族卿士,家中并无主母,孤身前去于礼不和。好在还挂着个大夫的头衔,翼王看不得我懒散,强按了个礼官的名目给我,倒赖着我不得不去。
李夫人早逝,由王上王后主持笄礼,上大夫伯高的夫人做正宾,请了阿襛的闺中好友做赞者。我站在礼台上四处打量,方觉得王室女眷着实有些少。哪怕有五代以内宗室女,一代王姬的笄礼也不至于要臣子的夫人来做正宾。
初加,一拜;二加,二拜;三加,三拜。
正宾起身面西,念祝辞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棠华甫。”
阿襛答曰:“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相互行礼,礼毕。
我站在一侧,看着阿襛跪拜唱祷,想起她少时我曾说的话:
“彼何襛矣,棠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阿襛你瞧,我给你起的名字多好,将来及笄,不妨取字棠华。”
当时她眉眼弯弯的笑道:“好啊,听先生的!”
思及此处,不禁自嘲:她的命运早就是注定了的,你不是早知晓么?同姓不婚,从一开始不就应该是这样的么?
心灰意冷,拂袖而去。
翼王十三年一月,成翼王降女于云世子,遣程阳君桓佩为使,送王姬入云,殷侯主婚。
成国尚木德,云国尚水德,将婚事定在春天,两国皆大欢喜。十二月时宫中便铺满了庆贺用的绢帛,看得人眼晕。平日里王上着深青色便也罢了,如今整个宫廷都是青、绿、翠三色,让我愈发不畅快。随意找个理由称病不朝,翼王知我脾性倒也不怪。
王上本欲遣我为使,我随便喝了付药,把自己撂倒在榻上,遣人去回绝翼王,顺便为不能进宫朝贺请罪。
除夕夜里,将近子时,我躺在床上默默地念叨着阿襛。
一定是阿襛要求的,她这样喜欢这桩婚事。王上也脱不了干系,让我去干送亲这么累的活儿……
正困乏时,听见门外有宫内使者到。我不耐烦的挥手召唤侍者,只说自己身体不适,要他把来使打发回去。
半晌未听得回禀,我睁开眼要去寻人,却看到一个侍女正低头跪坐在床前。
我心下一沉,这些年来,能近我身侧三丈而不让我惊觉的,除了我逝去的夫人,便是阿襛。
抬手,勾起那侍女的下巴。
女子笑得眉眼弯弯,果然是阿襛。
“胡闹!”我一拍床榻怒道:“这时节你来做什么?我病了你知不知道?不怕过了病气!”
阿襛向来是不怕我发怒的,只笑着道:“已向父王母后道过贺,明日再去就是了。今日先生未进宫,阿襛想着先生自己在府中守岁会寂寞,就偷偷跑出来了。”
我看着她微笑的眉眼,只觉得有火发不出来。教养她十二年,最失败的就是把她养成自己的克星!
“随你!”我扯着被子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她愿意呆在这里就让她呆着吧!
我默默地数着时辰,凝神倾听她的动静,等待她离去。几刻钟过得如同十几个时辰一般,还没听到她离去。我终于忍不住掀起被子,转向她。
“你走不走!”我不耐烦的向她低声咆哮。
却见她手捧一卷画卷,奉于床前展开,图案正是之前送去宫中的那一幅。
不是送去云国了么?
我抬眼看她,她仍是微笑。我疑惑的细看那画卷,却不是纸。时下造纸极难,要制得大幅且质地均匀的上等纸更是极费物力,往往数百金可得一丈。
我送去宫中的那幅画正是用纸画成,这幅等大的画卷却是绢帛,仔细一看,乃是刺绣制成。画中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少女斜倚在小舟中,唇边横一管翠笛,身后有大片的莲花映衬,分毫毕现,极尽精细。
“先生送去宫中的那幅画用的是纸,只怕是天下也找不出几张质地这样上好的纸来,且长宽皆一丈半,怕是要先生破费许多。阿襛没有那么多金来还给先生,只好照样子绣了一幅一样的画,命人装裱好奉与先生。”
闻言我脸微微一热,随即肃容不让她瞧出我的尴尬。
只因那幅画并不是应她请求新作的,而是她十四岁那年夏天,举宫游玩,我与她泛舟御湖之后偷偷画的。
“咳,你何必还我。”我摸着那细密的针脚叹道:“徒儿出嫁了,先生送你的嫁妆罢了。你绣这样大的一幅绢画,莫累坏了眼睛。”
阿襛望着我的眼睛陡然放出光彩,欢喜的对我说:“阿襛见不到先生,以为先生不愿见阿襛了……今日一见,原来先生还是挂念我的。”
我心中一痛,原来的不快与尴尬都在她眼波流转间悄然不见。
轻轻扶起她坐在床上,将被子抖开披在她身上。像她小时候那样,将她双足握在手中捂热。
“屋子里这样冷,你穿得少怎么跪坐这么长时间……”
之前为了“养病”,命令侍者不烧地龙不升炭盆。如今这屋子里的温度与外面没差多少,我有武艺在身尚要盖被子,她一弱女子怎么能坐这样久。
我手指按动,像她小时候生病时我做的那样,隔着棉袜给她揉捏穴位。一边按摩一边道:“一会儿你就回去吧,我着人送你回宫。”
阿襛在被子下伸出双手扯住我的手,笑道:“今天陪先生守岁,不回去。明早先生进宫朝贺吧,顺便送我。”
我听着她的话,本应该坚持送她回去,心中却有个声音喊叫着:让她留下来,这是最后一个除夕了。
好吧,你赢了。
我瞪她一眼,不做声。
待双足都按摩一遍后,我将被子给她拢好。犹豫着从枕头下拿出一只玉玲珑来,给她佩在颈上,玲珑正垂在她心口。
“你将那画还给我了,先生也没什么其他的给你做嫁妆。就这个玩意儿是我自己雕琢的,不值钱,给你留个念想吧。”言罢垂下视线,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会不会知道了?她将如何想我?
这不能言之于口的情意。
“哈哈,先生我喜欢这个!”正犹豫间却听到她兴高采烈地声音。
阿襛举起玉玲珑,对着烛火映照,斑驳的光点洒在她白皙的面庞上,映得她肌肤如玉般可人。
阿襛……
我在心中叹息一声,伸手抚摸她的发顶。
阿襛侧过头看我,扯开被子要把我罩进去,被我按住了。
“先生会冷的……”
我笑着摇头道:“无妨,先生有功夫,不怕冷。”
我怕冷,更怕抵不住诱惑。
她轻笑一声,团着被子扑进我怀里,像小时候那样用脸蛋蹭我的侧脸,笑道:“先生最好了!”
我拥着她,有泪水从眼角滑下,流到我们相贴的脸庞间。
也许是屋子冷,她也没觉察,只是搂着我欢快的笑。
也好,只要她欢喜……
一月,送婚与云国。
我随着车队送她到成国与云国相接的嵩城。嵩城是个小城,过了一道岭便是云国。我代王上送亲,作为母国亲属,只送到成国边境,由副使送王姬入云国。
我站在车架旁,听着礼官唱辞,只浑不在意的神游太虚。
阿襛嫁过去,会不会欢喜……
礼毕,新妇拜别亲人。
我远远地望着凤冠霞帔的阿襛缓缓离去。怔忪间,旁边一个侍女碰了我一下。
侧头看去,却是席儿。
“你……何事?”我皱眉问道。
席儿低着头,恭敬的答道:“听闻程阳君近日随身带着一幅画卷日夜观看,婢子斗胆,敢问是否是王姬赠与程阳君的那一幅?”
“然也。”我行为很谨慎,侍者只知道我随身带着一张绣画,只有知情人才知道那幅画画的是什么。
“王姬曾言:‘无相见矣,无相念矣。’可否请程阳君物归原主呢?”
我心中凉了一截,只看着席儿躬身行礼,言语不卑不亢,想着这样大胆的婢子,想来也只有她调教得出来。
“好。”我命人取来一只上了锁的匣子,取出随身的钥匙一并交给席儿。
“好生看顾王姬。”
“敬诺。”
五年后,成翼王十八年三月。
我晃晃悠悠的进宫去,按部就班的随众臣朝拜王上。翼王了解我,只与我清闲官职,我也不去接费心思的活计,往常事务只花费我一二精力便足矣应付。这些年我渐渐地消沉下去,翼王有时问我缘由,只答年齿见长,该收心了。
“你呀,就是个浪子!”王上笑骂,也不怪罪。
我笑笑。对,我就是个浪子。
可是浪子如今不想再飘荡了。
“何不娶一妻室?”王后问我。
“心爱之人已去,娶妻无益。且臣兄弟子孙茂盛,可假子为继。”
王后知我心意坚定,也不再劝。
浪子的心随心爱的人去了,身虽安,心却飘荡。
我浑浑噩噩的听着众臣参奏各地政事及各国事宜,待到朝会结束,正要退下,便听得身边侍者悄声道:“程阳君,王上请您到内殿一叙。”
我皱眉,随侍者进入内殿,想着最近朝廷事务繁忙,什么样的事能让王上找我这个闲散之人。
进得内殿,却见王上王后皆列座。按礼下拜,礼毕之后我抬头看着翼王,却见他眉头紧皱,一脸难色。
“王上召臣。”
“这个,你看看。”一旁侍者将王案上一张绢帛送到我手中。
王姬生子,不慎受惊早产,产后体弱,恐不久于世。思亲深切,望陛下延请名医,遣宗族探望。
我呆呆的看着绢帛,反复读了几遍也没有读懂。
王上叹了口气,道:“王姬的贴身侍婢送来的。朕想,举国上下,卿是最负盛名的医者。是以想遣卿前去,正可代朕探望王姬。”
我脑中嗡嗡直响,听得自己说道:“臣,敬诺。”
敬诺什么呢?给王姬治病么?王姬要病死了么?
阿襛,你要走了么……
从成国京城到云国都城渭城应是一个月的行程,我骑死了五匹快马,将从者鞭打得浑身是伤,甩开车队,带人轻骑赶路,硬生生在十三日内赶到。
我来不及修整形容,持了使节直入云国王宫。
阿襛躺在床上,一旁席儿跪伏在地。云国世子说,请遍名医也无办法,只是吊着阿襛一口气,她想见见故人。
我伸手探查一番。神医桓佩之名他们当然听过,见我诊治也不阻拦。
手下的躯体瘦骨嶙峋,完全看不出刚生产完的丰腴。阿襛皮肤蜡黄,双眼深陷。只靠着口中含着的异宝强吊着一口气,不知何时就去了。
我站起身,朝着云国太子深深下拜:“闻得贵国泉山有奇花,活死人肉白骨。外臣敢请一试!”
泉山上有一汪泉水,汇集成山中湖,曰泠湖。湖中长着一株莲花,每十年得莲子十粒,相传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只是须得采下之后的一个时辰内才有用,且莲花惑人,须得心地纯净的鲛人才可采摘。
我苦苦哀求云伯与世子,恳请他们准许我带着阿襛去泉山治疗。好不容易他们才答应我,若我能求得鲛人相助,便可带走阿襛。
刚入宫半日,我便又急忙赶出宫外,奔向洛水。
少时游览列国,途经洛水,有幸与鲛人一晤,不知现下他还是否记得我。
“鲛玄,桓佩有事相求,烦请现身相见!”
我跪在洛水的大湖岸边,向着湖心不住的磕头。我不知道鲛玄能不能答应帮我,泠湖中的水流入洛水,鲛人每十年逆流而上摘取莲子,莲子成熟后洒向洛水湖中,使湖水常有灵性,能容鲛人安身。
若少一枚莲子,恐怕鲛人都将衰弱无依。
苦求三日,额头已经磕破,鲜血满岸边的大石,若不是我常年习武气脉强硬,恐怕早已昏厥不醒。
我跪伏在岸边,心中竟有些绝望。我不怕继续求下去,十天,一月,一年我都能坚持得下来。我只怕阿襛等不及我。
哗啦一声,湖心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男子只将赤裸的上半身露在水面上,面目狰狞可怖,一双湛蓝眼眸却极有光彩,说话声音也低沉悦耳。
“嗣音,你求我去摘莲子,欲救何人?”
我几乎以为眼前出现幻象,呆了片刻才俯下身答道:“欲求莲子,救得王姬彦襛!”
鲛玄看着我,缓缓问道:“你爱她如斯,能不顾性命么?”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目眦欲裂。
“心血所寄!剥骨削肉,愿为牺牲!”
鲛玄闭上眼,眼角流出一滴泪化作明珠。
“痴儿……”
我答允鲛玄,终我一生守护泉山,守护鲛人一族。他可与我摘取一枚莲子。
我持着那颗明珠奔向云国都城,一日一夜到达王宫,连夜带走阿襛,亲自护送往泉山。
离莲子成熟之时还有一个月。
我抱着阿襛坐在泠湖边的大柳树下,夏日炎热,我怕阿襛在屋内闷热,便在树下置一凉椅,就着湖水拧了帕子为她擦拭身体,按摩穴位以防生褥疮。
“阿襛,你再等等,再等等啊。再过几天,就几天,我就能救你。”我伏在她身边哀求道。
阿襛的经脉早已闭塞,不过是靠着云国的异宝吊着一口气,我却希冀那传说中的莲子能救她一命。
已是五月初七,最迟五月初九莲子便能成熟。然而强拖续命二十天已经尽我的全力了,唯恐不知何时阿襛便离我而去。
我握着阿襛的手指,一点一点的为她按摩肌肉。
突然她的手指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握住我的手。
我不敢相信的看向她的脸:苍白的脸庞十分消瘦,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此时却十分突兀的睁着。
“阿襛,阿襛?”我摸着她的脸颊,轻声唤她。
阿襛转过眼睛来看着我,一眨不眨,看得我一阵心惊。
“鲛玄!快摘莲子!”我回头,向泠湖中大声呼喊。
鲛玄迅速跃出水面,惊讶道:“可是,莲子还没有成熟!”
“来不及了!”
片刻间鲛玄将手摊在我眼前,掌心放着一枚莲子。
我急忙将阿襛口中的宝物取出,放入莲子让她吞下。
“晚了……”鲛玄叹息道:“这本来就是回光返照,莲子不过能让她清醒的再活十二个时辰。”
我握着阿襛的手,将头埋在她颈窝处。
我知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心中仍有一丝侥幸,希望她能再多看我一眼,就一眼……
“先生……”耳边传来阿襛的声音。
我抬头看去,却见她数日来消瘦苍白的面孔逐渐丰满起来,气色也不再灰败,而像是出嫁前与我相聚的那个除夕之夜一般,光彩照人。
“阿襛……”
我环住她的肩,将她抱在怀里。
哪怕多这一刻,我愿用百倍的寿数去换……
一日一夜,我抱着阿襛坐在湖水边,看着湖中间美丽的莲花。阿襛体虚乏力,说几句便要喘许久,我就慢慢的给她说我这五年间遇到的趣事,收藏的诗歌。
又是日出了……
我紧紧的抱着阿襛,能不能再多一刻,再多一刻?
“先生……”
“阿襛你想说什么,说什么?”眼泪不住的滑下脸颊,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努力睁大双眼希望看清她的脸。
“帮我,看着成国,看着狐儿……看着我的孩子。”阿襛气息奄奄的道。
只要是你心中所愿……我握紧她的手答允。
“先生等我,阿襛来世再来寻你。”
阿襛笑笑,眉眼弯弯。她将胸口佩着的玉玲珑塞到我手中,费力的抬手抚摸我的脸。
“阿襛此生,长于君侧,死于君侧……足矣。”
我将她紧紧的抱入怀中。
心哀已死。
云国来人迎世子妇的尸身回宫,我握着手中冰凉的玉玲珑,麻木的看着他们动作。
席儿踱到我面前,看着我的白发叹了口气,将一个上锁的木匣子奉于我眼前,道:“王姬生前交代过,若她不在了,要婢子将此物奉还程阳君。开锁之物,君已得之。”
我接过木匣,盯着云国的侍从离去,转身进屋。
阿襛去后,我上书成翼王与云伯,辞去成国官位、君位,自去姓氏,改作“玉千寻”。多年家业尽数换作钱财奉与云伯,求得泉山咫尺之地做封邑,隐居泉山,整日饮酒为乐。
我伏在几上,看着眼前的绣画发呆,不时饮一口酒。
手中颤抖,碰洒了酒爵,阿襛的衣角被酒渍沾湿。
平日里我怕弄脏了绣画,甚少抚摸。见画被沾湿,急忙用衣袖擦拭。
擦着擦着,恍惚间觉得手下触感和颜色都不对,绢帛湿透后仿佛透出了别的颜色。
我摸索着细看画卷,边角处已被磨破些许。
颤抖着双手,将装裱的锦边拆下,一掀——
画布背面还有一幅绣画,与正面的绣画景色相似,人却不同。
一个青衣男子坐在船头划着桨,衬着身后的潋滟水光,眼神温柔的笑看画外之人。
眉目含情,不自知。
我怔忪着,抚摸着绣画,手指突然在画中人的衣角上摸到了几行突兀的凸起。
衣裳与字都是用同色的丝线绣成的,我近来目力不大好,只得凑到窗前,半看半摸的辨认那几行字——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原本是另一部小说的一片番外,可做前传也可以单独分开来看。无奈某文笔不精,正文迟迟不结,只好先将番外发上来,打打前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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