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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一部·1他朝两忘烟水里·高郢 ...

  •   一之他朝两忘烟水里·高郢

      吴泉之来,对先生是严重的打击。
      那天,吴先生许久没有说话,起初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这样仔细,这样认真。
      他看着阿泉,从头到脚,一次又一次。
      “你好吗……”
      先生问儿子,只这么一句。
      相对于先生颤抖的声音与身躯,阿泉的神色一直都很平静,他凝视先生的目光,淡漠一如见陌生人。
      “还好,就象父亲您想的一样。我可以照顾自己……”
      阿泉莞尔,他的微笑与他的声音一样平静,没有一点激动的情绪。
      淡漠一如陌生人初见。
      可站在他眼前的那人并不是陌生人,是他的父亲。
      我并不晓得这对父子心结何在,可看见茫然不知所措的先生,那样冷淡的儿子,让我觉得悲哀。
      为何阿泉不知珍惜先生,他的父亲还活着,而我的父亲却已不能再见。
      永远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起先我以为阿泉不能够谅解的只是先生成了宦官,而后又发现似乎不仅仅只有这样一个原因。
      先生的视线竭力避开阿泉,而阿泉的眼神看向先生,充满了讥讽的意味。
      这对血缘关系无比亲近的人,相处在一起,关系却是这样冷淡。
      我想为这对父子做些什么。
      我问阿泉,他想做什么事,阿泉想了想,说要在我身边服侍。
      “总是要离父亲近一些。”
      他微笑,我亦点头。
      也许过几天,他们就可以和好如初,阿泉的际遇,并不是先生的错。天下无不是的父子,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我正想应允,先生却朝我使了个眼色,似乎在暗示我不可如此。
      于是我说,“让朕想一想,你先下去休息吧!”
      阿泉不置可否,安静地向我行礼,在内监的带领下告退,临走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先生,神情似笑非笑。
      “陛下,可否让吴泉与父亲说句话!”
      “当然可以!”
      “父亲,要回到过去虽然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您不要想得太多。”
      说完,他没有再看先生,便走了。我听不出这句话里有何弦外之音,但奇怪的是,先生的脸色顿时惨白。
      我按捺不住好奇,便问道。
      “先生,为何不能应允阿泉的要求?”
      先生沉默了,在我的凝视下,他疲惫的抬头。
      “和他在一起时间太长,我觉得累啊……”
      这样的说法,我并不相信。
      先生的眼神里,明明透露出了思念儿子的念头,他是很想和阿泉在一起,但不知为何,先生对我却说了谎。
      先生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翻来覆去的想,没有答案,而因为这样,我便不顾先生的阻拦,将阿泉留在身边。
      “如果不可以,先生,给我真实的理由!”
      先生还是沉默,我便不将他的反对当一回事了。
      先生什么也没说,听到我的决定,他微微的叹息,而后看了阿泉一眼,垂下头。
      明明是担心,却又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我不明白,但阿泉与先生,就这样留在我身边了。
      阿泉与先生虽然是父子,性格却不一样,先生在宫中时常找内监说话,阿泉沉默寡言地守在我身边。
      他待人很是温和。
      唯一例外的人,却是他的父亲。
      阿泉看到先生,还是象对待陌生人。
      我不能明白,为何阿泉这样冷漠的态度,先生却一点表示也没有,他甚至以提防的态度来对待阿泉。
      “先生,这样对待阿泉不行!你们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糟!”
      “那就糟吧!不会再回到以前了。”先生唇边的笑,那样苦。
      我不懂,阿泉是先生唯一的孩子,他何必呢!
      另一件让我不明白的事,是阿泉与韦航的关系。与我想象得不同,阿泉似乎与韦航的关系很好。
      韦航见到他神情自然,可阿泉看到他却是很高兴的样子。
      有时韦航会召阿泉过去说话,时间不长。
      第一次韦航与阿泉说完话,阿泉回来的时候,先生问他和韦航说了些什么。
      阿泉楞了下,然后他迟疑很久,问了一句。
      “阿爹,我在您眼里,就是这种人吗?”
      而后阿泉没有等先生回答,沉默地走到我身边,先生看着儿子,有一点悔意,但他什么也没说。
      怀疑地眼神依然注视着韦航的方向。
      韦航朝他微微笑了笑。
      他也朝我笑了笑。
      不经意的,象是偶然想起,才朝我笑了一笑。
      即便是皇帝,我也只是傀儡。
      这天下将来是韦家的,也许,就是他韦航的了。
      我握起了拳头,松了又握,握了又松。
      脚下忽然觉得有一物触了一下我的靴子,低头,瞧见先生的足,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靴子。
      明黄色的袍子下摆象是平静的湖水遇到了风,轻轻地起了涟漪般的摆了几下。
      先生无声地朝我作了一个口型。
      “忍……”
      这个字我也是知道的,可是要忍多久呢!
      我霍地转过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后来阿泉见到韦航,话少了,可还是对他很是尊敬,一次两次我以为他是处于韦航胁迫,不得已而为,我以为他害怕韦航。可这样的场景,次数太多了,阿泉每次与韦航打过招呼,对待先生的态度益发冷淡。
      先生郁郁寡欢。
      他不在我面前表现出来,我晓得他心里难过,也不能劝解。
      劝说阿泉,他笑了。
      “陛下费心了,这是我父子之间的事,不足为外人道。”
      “那,你与左仆射呢?也不能告诉朕?”
      他吃惊了。
      “左仆射,与他有何关系?陛下想多了,他是臣的恩人,只是如此。”
      我不信,以为阿泉受了韦航欺骗,连阿姊都上当了。
      多个阿泉也不奇怪。
      “他救你,只是要利用你……”韦航,怎么可能会好心?
      阿泉更诧异了,沉默了一会,笑了起来。
      “陛下,左仆射和您想象中的他,是两个人。他人不错,真的不错……”
      我语塞,半晌不能相信,阿泉竟是这样说韦航,然而他的眼神很是真诚,似乎他就是这样相信的。
      我原也不信,韦航在我眼里就一坏蛋,怎可能摇身一变就成好人,他一定有什么目的,要利用阿泉。
      先生在我身边,而阿泉是先生的儿子,也是先生的弱点。
      对付阿泉,就等于对付先生,也等于对付我。
      如果韦航真是好人,他就不会把阿泉送到先生身边,送到我身边。
      我想试试,于是那天我宣韦航觐见。
      韦航有些好奇地问我,找他来做什么……
      我对他说,要他放阿泉回去。
      结果,此人一口回绝。
      虽然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苦口婆心述说了先生诸多苦处,他只无关痛痒回了我一声。
      “不……”
      那天我被他气跑,本应让他告退,一怒之下忘记了,当我发现自己身在寝殿外,才发现自己做了蠢事一桩。
      幸好那日我打发先生离开我身边做别的事了。
      唉,阿泉朕告诉你……
      “你错了!”
      阿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韦航一向不把我放在眼底,他关注的重心是国政。
      朝议,我可以不听,在御案上睡也行,只要姿势不是太过难看,他不管我,想来想去,我的作用,只是在朝臣们商议出结果后应一声“可”。
      我以为如此。
      事情不象我想得这样简单,第二天下午,韦航设宴款待群臣。
      他照例与我同坐高台。
      但与以往不同,这回,他无一丝人臣之礼,竟要我为他倾杯斟酒。
      借酒撒疯?
      若有可能,真想一杯酒泼到他脸上去。
      但到底不能,我真恨,真恨……为何我是这样的身份,为何我只能当这皇帝,我不愿意,可为什么我还是得当这皇帝!
      激愤之下,我提到阿姊。
      韦航不仅不以为然,还嘲笑我。
      先生捧着酒爵陪笑,先生先生,弟子不愿意您这么委屈,这是我自己的事……
      可明知道我该怎么做,却就是无法下定决心。
      手几度伸向酒爵,又颤颤收回手。
      阿泉这时跪在地下,双手平举,将酒奉与韦航。
      出乎我意料之外,韦航并没有难为他。
      他接过酒爵,便让阿泉起身,还让他回去休息,这让我更难堪了。
      韦航对待皇帝,竟还不如对一宦官来得尊重。
      我甩袖而去。
      先生苦苦劝说,让我回席。
      “先生,他这是侮辱朕……朕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气!要朕忍,怎么忍,他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过……”
      “不管他怎么看,陛下,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
      “要是这种活法,不如死了算了!”
      我怒喝,先生慌乱地转头看了看周围,捂上我的嘴。
      “轻些轻些,陛下,不要冲动!”
      我甩开先生的手。
      “先生,您不必说了。今天不管您怎么说,我都不会回去,朕是一国之君,他侮辱朕,便是侮辱这个国家与朕的列祖列宗。朕,无论如何,吞不下这口气……”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先生,今天无论是谁,都没办法让我回心转意。
      尽管我尊敬先生。
      “陛下打算怎么做呢?”
      先生苦笑了,他抬头,轻轻地问。
      我无言。
      怎么做,我又能怎么做,贵为天子,连傀儡都不如,我摸出怀中的一只傀儡木偶,看了半晌,将它丢向远方。
      那东西落得很远,先生看清楚那是什么以后,急了。
      “陛下,那是先帝留给您的东西,怎么这么轻易的丢了。我回去找,您洗把脸,冷静一下。”
      先生急忙地朝前走。
      我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看着先生焦急寻找的身影,心里一阵暖和,又一阵哀伤。
      先生,我若保不得最后一点尊严,那便是连命也保不得了。
      我若为俎上肉,那您呢?
      阿泉呢?
      总是得博一下,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先生!
      先生总觉得忍耐为重,可是,忍耐到最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不会顺从到了尽头,便连反抗都不想了。
      我怕,我会变成另一个父亲。
      象傀儡一样,只能任人宰割的父亲。
      思索的当口,耳际传来一句话。
      “陛下甘心吗?”
      转头,瞧见一人。
      总被奴婢簇拥在中心的韦谅,现在一个人扶着拐子一瘸一瘸地朝我走来。
      比起韦航,这个人更让我厌恶,我欲走,他拦下我。
      “陛下何必这么急着走,方才那幕,又不只有臣看到。”
      “看到又如何!权在韦家,朕心悦臣服。”
      韦谅楞了下,嗤地笑出声来。
      “陛下,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的火气别这么旺,就您现在这眼神,可瞒不过别人您的心情!”
      “韦卿有何指教?是想去左仆射面前密告吗?那可要挑他有空的时候,汜水侯腿脚不灵便,想必左仆射看在亲戚的份上,会体谅你的。”我停下脚步,这人即便想奈何我,也未必能在韦航面前讨得了好去。
      韦航对他的厌恶,和我对他的厌恶相比,程度没差多少。
      韦谅脸色变了变,奇怪的是这回他没有发火。
      他还是挡在我面前。
      “让开……”
      “陛下,不想让韦航也吃个苦头?”
      他凑近我,眼神里满是笑。
      也许他有什么好计谋,但我没兴趣奉陪,只要想到是这个人让阿泉变成这样,我恨不能下旨将这个人拖出去斩了。
      “你慢慢计划,朕有事,不奉陪……”
      边说边想离开,他却猛地打断我的话。
      “如若不听臣的,那陛下今日以后被羞辱之仇,怕是这一辈子都报不了?”
      我其实很想走,如果不是听到他那句“今日以后”。
      今日,也许只是个开端。
      我要忍受多久呢?
      明知道这人也是不怀好意,脚步却是移动不了。
      “你想说什么?”
      他凑近我的耳朵,叽里咕噜说了很多话。
      “什么?你要我做这种下三流的事情?”
      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咧嘴。
      “连您都觉得是下三流,那韦航自然就更觉得侮辱了。”
      “你这办法,未免太下流了。”而且够危险,我被韦航当场杀了的可能性都有。
      “兵行险着,现在死和将来死,有什么区别?假如您贪生畏死,那另当别论,机会我可以制造,您可以在这两种方法里选择一种,无论是哪一种,韦航都栽了个大跟斗,陛下就算吃亏,输赢相抵,您赚到的不会比您失去的多。”
      我瞧了他一眼。
      “怎么赚,也不比尔父子来得多。”
      他笑了,意味深长。
      “无好处的事,为何我父子要做呢?您,可以选择的机会不多,可以把握机会的时候,不要错过。”
      “若是韦航不死,他第一个不会放过的人,未必是我,是你。”
      我也笑了,韦航并不是蠢人,难道韦谅真会如此小看他。
      我不信。
      他挑了挑眉。
      “就算是死,能看他吃此大亏,我也心甘情愿。这世上,总不是什么事都合他的意,也该摔摔跟头……”
      “你不怕抖出你的计划?”好大的口气,我驳道。
      “利弊之间,陛下自会衡量。吴内侍来了,臣该告辞,陛下,静候佳音。”
      先生走近,狐疑地眼神瞧了韦谅一眼,又瞧了瞧我。
      韦谅没看先生一眼,扶着拐子又一瘸一瘸地离开。
      “汜水侯为尚书令传话?还是……”另有目的,先生满是忧虑。
      “没,只是借机羞辱我罢了,他来,还有什么好事。”这事不能告诉先生,我岔开话题,“先生,傀儡找到了?”
      先生微笑着递了过来。
      这时候先生忽然指着木偶的唇角惊讶地问我。
      “这傀儡的唇角,我记得不是下挂的。还是我记错了,明明是这一尊……就是当年先帝很喜欢的一尊傀儡,奇怪……”
      先生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知道我却明白,这缘由我知晓。
      “先生,是当年的那尊,父亲最喜欢的那尊偶。傀儡的唇本来是上扬的,父亲登基那年,他将傀儡的唇画成下挂的了。”
      先生看着我,十分诧异。
      我笑,“那天我就在父亲身边,父亲还念了一首词,那时候我记不得,后来,却是想忘也忘不了。”
      “刻木牵线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是人生一梦中。”我轻轻地念出声,一边摆弄着手中的傀儡木偶。
      几条线操纵了这个傀儡。
      其实这首诗,说得不过是木偶,听诗的人想多了,念诗操偶也成了罪。
      无法饶恕的罪。
      当年我的父亲,贵为天子的父亲,就因为念了这一首诗,操弄这一个偶,被废去了帝位。
      而后他死了。
      我的娘也死了。
      这是韦之铭的错,没有韦之铭,我的爹娘不会死。
      我以为忘了的,已经忘了的,却还是这样清晰的印在脑海里,父亲母亲的尸首,韦航冷酷的面目,这样清晰的印在脑海里。
      就算是死,我也要他带着至死不忘的羞辱过一辈子。
      人活这辈子,活成我这样,生何欢,死亦何惧?
      “先生,我对不起你。”
      先生回头看我,淡淡的说了声。
      “这是朋友之义,也不完全是恩情,不用放在心上。”
      先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看着他的背影。
      我想我实在是对不起先生。
      但有的事情,错过了我不甘心,有些事也只能抛于脑后。
      而后没几天,机会来了。
      我扶起醉得不醒人事的韦航进屋,先生和阿泉都很担心地看着我们。
      不同的是,先生看的是我,阿泉看的是韦航。
      “有宫人内侍照顾左仆射,何必陛下劳碌?”
      先生和阿泉不愧是父子,连说话都这么有默契,我笑出声来。
      “我不会对他做什么类似下毒手的事,我还要命呢!先生和阿泉都累了,下去休息吧……”
      这里这么多的人,他们担心我做什么呢?
      虽然我要做的事,他们也猜不到!
      厚重的殿门将里外的人隔离,只有银月的光辉流过窗花,投影在地下。
      幄帐放下来,可四周还是围满了宫人与内侍,并不是只有两个人的世界。
      但这是我的世界。
      在我的世界里,韦航人事不知。

      (第一章完,第二章《流年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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