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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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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的力气快用完了,我的马儿也开始减速,虽然这是一匹千里马。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前方有一队人马。火光延绵,我伏上马背,对它说“我把我交给你了。你救救我,就像当年的卢就主一样,求你了!”在这漆黑的夜里,除了我座下的马儿,我不知道还能依靠谁。我眼前一黑,倒在了马背上。
睁开眼,我看到了他——金盔金甲,减却了几分少年气,却更显出成熟男人的英姿。他的眼中已不复年少时的气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光,对了,是帝王的霸气,父皇眼中的霸气!
是他,唐国公李渊第二子李世民,我的表哥。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他。
初见其实不算“见”。
那是在围场围猎。那时候,我是公主,他是臣子。我在父皇马上,他湮没在乌压压的人群之中。
父皇说,朕今日要考考你们的箭术。谁射得最好,朕就把玉如意赏给他。
父皇一挥手,一群大雁飞过,几百只羽箭腾空而起。几只大雁跌落,有一只落在我们马旁,父皇命拣了起来,只见一箭穿喉,箭上刻着三个字“李世民”。
不知为什么,父皇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他默不作声地拔掉了箭,恨恨地扔在地上。玉如意也赏了他人。
后来我才知道,父皇恨李家所有的人,因为李渊杀了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张丽华。
真正的相识是在皇家的庆功宴上,庆祝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以旌旗疑敌,吓退突厥的数十万大军救了圣驾。
这个少年,便是他——李世民。
我终于看到了他,尽管我已梦过他很多回,可梦中,他的影像是那么的模糊,我总是看不清他的脸。
他正在与人喝酒,长身玉立,虎形鹤姿。也许是发觉有人在盯着他,他回头看到我:“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他的脸,那张我在梦中寻觅了千百回的脸,是那么的光彩夺目。如太阳,照得我脸上发烧。
为了掩饰我的窘态,我取出袖中深藏的箭,说:“此箭可是将军之物?”他接过轻轻一笑,说,“正是在下之物,不知公主从何得来?”“还记得那次围猎么?将军好箭法,一箭射中咽喉”“这是在下一向的习惯,以来可以减少猎物的痛苦,二来,直取目标,决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和父皇很像。父皇总是带着这样的眼神说:“是我的,便没人能抢走!”
那一夜,父皇说我好美,轻衫薄裙,面若桃花。
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我喝了过量的酒,因为我心底的挥之不去的绝望。他愈优秀,我便愈绝望!因为我知道,父皇恨他,他决不会许我,爱他,嫁他!
可是命运却偏又将我交到了他的手上,而今,父皇孤独地躺在江都的大殿中央,再无力阻挠。
他就在我眼前,那么近,一伸手救可以抓住,我仿佛溺水之人,想紧紧攥住这仅存的希望。
这时,门支呀一声开了,一个女子走进来,说,公主醒了?喝药吧。他笑着对我说,这是贱内,长孙氏。
贱内?方才平息的大山又陡然压上心头,他已有了妻子,就是这个笑得这般温柔的女人,长孙氏。
才存的一点希望又瞬间破灭,我推开长孙递过来的药,兀自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父皇,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她劝我,公主,若不吃药,哪有精力为先皇报仇雪恨呢?
他默默地接过药碗,对我说,公主放心,微臣一定手刃宇文化及,为先帝报仇雪恨。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坚定,我想起他的话——直取目标,决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我喝了整碗的汤药,尽管那么苦。借口是我要养好身体为父皇报仇,真正的原因是我无法拒绝他给予我的任何东西。
我确实无法拒绝,他的音容笑貌,就像当年一样,牵扯我的心。
我看他在月下舞剑,看他领兵出征,看他挑灯夜读,我暗自地恨,为什么,那个为他红袖添香的人不是我?
但我不恨那个为他红袖添香的女人,长孙是一个如此贤德的女子,贤德得没有人会恨她。我甚至不妒忌她。只是羡慕,很深很深的羡慕,带着绝望的羡慕——仅此,而已。
那天是父皇的忌日,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一声不响。
他们都以为我要寻短见了,其实我只是借酒消愁,我喝了太多的酒,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做什么不应该做的事说什么不应该说的话。
可是,他撞开了我的门,我看到他满脸的惊恐,焦急地问,吉儿你怎么了?
我再也没有力量装作矜持与淡然,我倒在他的怀中,抓着他的领口,对他说:“你替我报仇,我便嫁给你!”
轻衫滑落,乌发蓬松,我醉眼惺忪地看着他——这绝世的英雄,我不再在乎名分!大隋亡了,我不复是什么公主,我还有什么资格觊觎正室的位?我不过跟平凡的女子一样,不,甚至连普通女子都不如。如果女人注定要出嫁,那么我宁愿把身子给一个自己爱的男人,换回我的江山!
我知道,世上的男人没有几个能抵挡这样的诱惑。我醉意朦胧地想——我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女人,然后,他会为我报仇。为我夺回曾经属于我们杨家的万里河山。
我知道,只有他,才能为我报杀父之仇,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认定了,只有他,才配成为继父亲之后的另一个驾驭万民的真龙天子!
他拥着我,我等了很久,他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我迟疑着睁开眼。
他看着我:“这是交换么?我告诉你,如果这是交换,那么我不要这样的交换。没有你我一样要杀宇文化及,我要夺江山,但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天下百姓和李氏家族。你没有必要拿你的身体作为筹码来做这个交易。你和天下是两码事,天下是男人的事,你只是个小女子,不要让自己负担那么多!”说罢他夺门而出。
望着他的背影,我颓然倒地。世民,为什么你不让我骗骗我自己?除了复国的理由,你让我用什么满足一个公主的可怜的自尊心?复国只是掩人耳目的托词——她只是想长伴你的左右,哪怕只是做一个小小的侍婢。
后来,我还是做了他的妻子。没有凤冠霞披,没有张灯结彩。我说过,我无法拒绝他给我的任何东西,即使仅仅是一个偏房得名分,只要能长留在他身边。
长孙夫人为我们打点好一切,轻轻掩上了洞房的门。临去,留下一个淡淡的微笑。
我有些恍惚,仿佛是萧后在轻语呢喃“陛下,保重龙体,不要贪杯哦!”
我已不再是大隋的公主,他也不复是大隋的臣子。他叫我吉儿,我唤他二郎。
当夜他说得最多的一句是:“吉儿,你真美。”女为悦己者容么?父皇也是因为我长得美才最喜欢我的。
他告诉我,“初次见到你时,你坐在炀帝的马背。身边的人告诉我说,这是皇上最喜爱的女儿——出云公主。”
“出云,这个封号真的很像你。似一朵轻云刚出袖。吉儿,你就是一朵轻云,我不要你担负太多,我给你一片湛蓝的天空,你就在上面飘。轻轻地……”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沉睡在我的身旁——像一个孩子那么安静。睡着了,再伟大的男人,也都是孩子。如父皇,如他。他们都许诺保护我不遭伤害,可是呢,我再次地想起那条很长很长的白绫和父皇临死时绝望的眼神。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会离开,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冷冰冰的世界里。
我俯下身,将我的头发与他的紧紧编到一起,默默地念着“结发为夫妇,白头不相离!”
可是,我却做不了他结发的妻。我想起父皇宫中那些哀怨的女子。春花繁盛之际,宠爱极胜之时,一遍遍地,念着班婕妤的“团扇歌”在飞舞的杨花中舞蹈,落寞的容颜,恨恨地抓住每一片飞舞的花瓣。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为了娶我,在大殿之上,他几乎跟父亲翻脸。也许,他是真的爱我,但是,这爱,究竟持续了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