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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拣尽寒枝(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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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顾惜朝和戚少商杀了一大半、吓跑一小半的汉子之后,彼此的不同就愈发明显起来。
顾惜朝杀得理直气壮。反正对方先动的手,没头没脑刀枪剑戟就招呼了过来,分明是要将他这个闲杂人等一起清理掉的,不杀干净了,莫非等死不成?
戚少商也杀得理所应当。歃血盟做的是□□营生,杀人越货奸淫掳掠那算是恶贯满盈,所做的没本买卖恐怕就差造反了。本来上次教训他们学乖了就算,偏偏人就是不长记性又纠集了乌合之众前来复仇,杀这种无良之辈叫做替天行道,放过了才是妇人之仁。
当然戚少商以为顾惜朝也是跟自己一样替天行道来着,两人迅速离开械斗现场之后,戚少商便很够意思的请这位新认识的朋友吃了顿还算丰盛的中饭,然后和他一起在没几个人的街道上溜达,本来不算长的一段路,因为陪同的人太好管闲事,走到出镇太阳已经偏西了。
顾惜朝没想到自己找回的并不是一个麻烦,而是一连串的麻烦,就因为一念之差,整整耽误了他一天的行程,如今站在镇外真是放眼望去皆尘土,连个荒村野店都没有,不愿赶夜路就大概只有退回镇中打尖投宿。
“顾朋友,你……”
那姓戚的再不善于察言观色,总算也看出顾某人有些不快,方开口,人家便扭了头别过脸:“谁和你是朋友。”
“我们并肩打过架,同桌喝过酒,何况我也说过认你是朋友,当然就是朋友了。”
满口朋友朋友,这人到底有多少朋友,天底下值得‘朋友’二字的活人真的很多吗?
本就脾气不算太好的某人加之误了行程,终于指着戚少商的衣襟开了口,他两的个头相差并不算太大,而顾惜朝说话的时候下巴又故意抬高,看上去很有点划清界限的味道。
“听着戚少商,我这次自找麻烦是个意外。你打抱你的不平,行侠你的仗义,走跳你的江湖,跟我没——关——系。我与你不同。”
被人这样戳着胸襟将关系撇了个干净,戚少商居然笑着捉住那只指指点点的手,手心处一片冰凉。
“当然会不同,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相同?你的手很凉,卷哥的手也很凉,这种凉意都是不一样的。”
听他说起一个震动江湖的名字,顾惜朝惊讶的一时忘了将手抽回来:“雷卷?你是小雷门的人?”
“是,雷卷正是我戚少商的大哥!”
有雷卷这种兄弟,当然任谁都值得如此自豪。顾惜朝慢慢将自己的手抽回,感觉从戚少商手心传达过来的,那少有的余温正慢慢消散着。
兄弟、朋友,非要说个明白的话,一般人很难区别清楚两者的不同。
但是顾惜朝虽然知道,却又懒得去弄清楚。
反正,他向来一样也没有。
没有的东西就无所谓珍贵与否,搞那么明白作甚。
“我要进京,我有我的抱负。雷卷也好你也好,都只不过在江湖上与人争强斗狠,逞一时意气。我志不在江湖,只望凭胸中兵法,有朝一日披玄甲、破强虏,百战沙场,万里封侯!”
“书生万户侯,志向远大啊,果然不在于江湖。”
戚少商居然还为他这番被激出口的言辞拍了拍手掌,笑得好似在鼓励他说下去。
“笑什么?我不像?”
顾惜朝冷哂。有的是这种人,看自己身板瘦削像是弱不禁风,便觉得这番豪言壮语是痴人说梦:哪个将军不是高大威武恍若天兵,凭他这江南弱柳般的样子,恐怕甲胄加身先把骨架压碎了吧!
戚少商其实并没有这么想,江湖中有的是想要报效家国的热血好汉,结果怎么样?朝廷主和,奸相当权,冷了多少有志男儿的心。怎么这顾惜朝貌似精明,却如此智昏,竟还相信入京后能够仗着一身才华抱负就会得到起用?
江湖又有什么不好!兄弟朋友聚在一起,仗剑管尽不平事,温酒斩尽仇人首,那是何等自在!
可是,顾惜朝的神情,却明显是听不进去的。
聪明人一旦固执起来,比傻子还难劝,戚少商知道这点。他虽然心思不算细腻,却正好有个精明过分却执拗绝顶的大哥雷卷,早就有了劝说无效的经验,所以他只好一直笑着,摇了摇头:“不像。”
往常就算有人暗地里讥笑顾惜朝的志向那也是暗地里,哪个会如此明说。说实话从来不会招人待见,顾惜朝愈加不想和这道不同的人废话。
恰好这时走到了分岔路口,进京直行,而戚少商要回小雷门必须右转,顾惜朝为了礼数随手抱了抱拳:“告辞。”然后转身就走,天色已暗,尚有大半路程,搞不好方圆百里都无处投宿,想想为这人耽误整整一天就更是来气,干脆连客套一句‘后会有期’都免了。
他不愿意和人家后会有期,戚少商却并不这么想。身后传来那厮不死心的清朗声音:“顾朋友——顾公子!”恐怕是知道顾惜朝烦那朋友两字,他改了个文绉绉的称呼:“此去京城若是并不开心,如不嫌弃请来小雷门、雷家庄找我!”
这人的脑袋到底什么构造,方才自己明明已经撇清的那样明白,还如此诚心实意的邀约,顾惜朝猛地回身,长袖风动,“谁和你——”
金乌坠地,最后一抹微凉的光线从顾惜朝微举的袖子滑落平地,再托着道残影染上了戚少商的肩胛,然后渐渐没入远山,四周陡然暗了下来。
两人之间已相距数丈,明光既无,戚少商的神情便有些模糊,只那双干净眼中的诚意,看的依旧无比清晰。
“我知道,顾公子不问江湖,不愿意和戚某交朋友,但,这也无妨。我戚少商说过的话绝不会改,顾公子仍然是戚某的朋友。京城内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权力之争已到白热化,朝野多方均有牵扯,还望顾公子保重。”
说罢抱拳一揖,戚少商转到了岔道的另一边大步而去,倒是顾惜朝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这一刻,这一刻。
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的路到底是否正确。
如果与那姓戚的一道,人生必定全盘更改。有些事情他也不是不明白,但不去尝试就永远无法释怀。错过一个朋友,和埋葬自己的志向,这之间的距离转折,短得竟然只有数丈。
反正一直都是一个人,那就这样继续走下去。
习惯寒冷的人一旦被什么温暖过,恐怕会更加害怕孤独。
顾惜朝也慢慢转身,夜风将他的长发与青衣层层旋起,身与影交错跌荡,使得这一转身的过程看上去更加漫长。
终于,还是背道。
顾惜朝一早就知道,有些东西,只能刻意的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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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京的路漫长无趣。
或许是碰到了那样认真却生趣的一个人后,越发觉得日子长而乏味。
顾惜朝青衣雅致,风姿气质确不似江湖中人。纵使他带着把名剑傍身,也总不会惹起无关是非。
一路的顺利似乎是个吉兆,但真正踏入开封府后,才发现王城之大,竟似无路可走。
就如同所有初入此处又无门路的年轻人一般,无论求仕途功名,还是江湖地位,无论才华横溢还是志大才疏,或许腰包鼓鼓或许囊中羞涩,诸般不同造就了一样相似,那就是,茫然。
即使朝纲败坏对辽恭捐,京城一样繁华,处处歌舞诗酒熏风。
好不气派。
的确是王城气派。
顾惜朝先前那一点孤高自赏恃才傲物的书生意气,猛然间就被这虚伪的荣华景象击溃一半。
明明知道当今格局恍如骤雨飘萍人人自危。
明明知道眼前醉人风物不过一叶障目。
可就是忍不住泄了底气。
为了忘掉这失意与丧气的感觉,他强行振作,开始忙碌起来。
顾惜朝从朝中大员到豪门世家,逐一拜访投帖,思忖京城这么大,总有慧眼识人的贵胄,士为知己者死,若得谁提携偿了心愿……
这身武艺才华,这满腔热血,这条命,
就是他的。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三个月转瞬即逝。
九十个日日夜夜,让如今越发薰人的暖风,都染满了嘲笑的声调。
挥之不去。
已是灼热仲夏,顾惜朝的手心,却一直没有暖过。
那个手掌很暖的人,如果那时与他相携浪迹江湖,或许现在已从指尖暖到了心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