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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战后番外:莱茵的黄金 ...
作者的话:
这个番外其实还没写完,它是我草稿箱底下的古老幽灵,偶尔浮上来吓我一跳。我一直没把它删掉,大概是出于如今看来实在莫名其妙的执念,未消解的执念又导致拖延。它来自那个早已过期的我,而现在的我,既无兴趣,也无义务,去修补一件充满过时观念的小玩意儿。
如我某位毒舌朋友所说,我修改它们的过程就像“深情轻拍一个燃烧的垃圾桶”。也许确实有点臆想出的治愈,但实事求是地说,就是很荒谬。
我决定把它发出来,不是因为它好,而是因为我想给那段时间一个体面点的告别仪式,清空早就过期的草稿箱。发完我就完成任务了,大家随意评论,我不会回头看,也不会复盘。我很清楚这是什么——未脱宅的落后产物。如果觉得它不够进步,恭喜你,你走在通往detox的康庄大道上,welcome to the club。
现在你知道这些了,要不要往桶里看一眼,就随你吧。反正我得把它扔了。就这样——
I'm done, thanks.
*
关于这篇番外的设定说明:
可能是一个 what if 分支。背景在大战约五年后,奥尔沃特工作调动。叙述时间有所交叉。
预警:含原创角色,含超大量雄竞,男角色单箭头女主。
*
Das Rheingold
*
哈利在圣诞前去找她的动机再单纯不过。
实在不放心。
她刚到柏林,手上已经分到一堆案子。不久就要出外勤,她趁着刚到岗的闲暇,几乎要住在档案室里争分夺秒读材料,能用双面镜的闲暇只有深夜。他好几次看她在沙发上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只能在镜子这边轻声说晚安后挂断。
他开始采取最传统的方式——写信,在工作间隙大段大段地写,自己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想说。
理智告诉他,她应该能安全度过这十几个月,柏林和巴符州不是什么水深火热的地方。但他早就习惯她归来后每天都在身边的日子,所以她动身去德国之后,他总有太多问题,没法完整容纳在几张信纸上:有没有在按时吃饭,魔药带够了没,新办公室的同事如何,公寓住得习不习惯,案子有多复杂,现场会不会太危险……
她回信来得不勤,但总是很长,因此成了珍贵的惊喜礼物。厚厚一沓信纸由那只神情倨傲的海东青扔在他桌上,字迹龙飞凤舞。信中对他的一大堆问题几笔带过,倒是洋洋洒洒描述了公寓不远处森林湖畔的景色和落日,以及播放露天电影的周五晚上,大家喝得醉醺醺的,在路边合唱某支麻瓜乐队的流行歌。
她写,真希望你们也在这儿。
他对着那句话轻轻微笑,又看了几遍信,小心叠好,收拢在手中,像握住通往她所在之处的车票。
他想过直接把壁炉接通到德国的飞路网,但赫敏列举了申请跨境飞路网所需的层层手续和漫长审批,劝他打消念头。目前直接联通德国的壁炉,除了魔法部的以外,主要集中在私人宅邸。伊莱恩出外勤的区域主要位于黑森林,而奥尔沃特家离那里最近的宅子在康斯坦茨,到黑林区还需要乘坐麻瓜的交通工具。这都不成问题,他只是需要见她,能见到她就好。他早早装好行李,哪怕还有几个星期才能启程,每次看到行李箱,心就变得轻快起来。
他总算盼来假期,第一件事就是抓起箱子,直奔利娜的公寓,跨进壁炉。
“多吃肉类!少吃蔬菜!”客厅中亮蓝色羽毛的金刚鹦鹉嘎嘎叫。
哈利哑然失笑。真不知道这对姨姪都教了它什么。
他捏紧提箱把手,清晰说出奥尔沃特宅的地址,心头似有飞鸟盘旋。
不到一小时后,他已经在月台上来回踱步。德国铁路一反德国人的严谨守时形象,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准点的反义词。旁边的德国麻瓜看他脚步急躁,宽慰他说列车一定会根据晚点通知的时间按时到。
“按时?”他哭笑不得地重复。
“他们说晚了四十三分钟,那就是晚四十三分钟。”灰褐色头发的麻瓜理所当然道,“你可以去吃顿晚饭。”
“我本来想和朋友一起吃晚饭的。”他难掩失落的神色。火车每晚点一分钟,和她见面的时间就少一分钟。
“来见恋人吗?”那老太太笑了,视线扫过他熨烫笔挺的大衣和裤装。
哈利拨弄了两下外套搭扣,腼腆点头。
“我没告诉她我要来。”他没忍住笑意,忽然想对这个陌生人倾吐,“她来德国三个月了,我们只能写信。”
“一定很难熬。”那位女士点头,“哎哟,恋爱中的人呀。”
“只有我是。”他轻声说,低头对自己笑了笑。
“你们是老朋友?”年迈女士神色了然。
“更像家人。”他继续微笑,感到一股怅然的柔情。
“有点儿像□□开奖,是不是?”陌生人望向远处,青灰色的铁轨延伸到山林间,“赢面很小,但总让人充满希望。不过多买几注□□只要几欧元,而你要押的赌注是过往和将来的几十年。”
“我该赌一把吗?”他半开玩笑,说不清在向自己还是向命运发问。
“取决于你的愿望有多迫切,以及能付出多少代价。”老人收回视线,含笑的浑浊眼睛像能看穿人心,“无论如何,祝你好运。”
*
“那就是我的新搭档。”她偏头示意后方正埋头写报告的高个子,低声补充,“就是从来不吃糖果的那个。”
哈利望过去。那年轻人揉了几把柔顺的金褐色头发,抬起一张俊秀端丽的脸,皱眉四下搜寻,目光在她们这儿定住。
“他在看我们吗?”哈利小声问。
“低头!”她一把按下他的脑袋,跟着缩到隔板后,“完蛋,肯定是又抓到我的格式错误了。”
“你的文件有什么问题吗?”他好笑地看着她变得愁眉苦脸,顺手拨开躲藏时她额前乱作一团的碎发。
“我已经改了两遍!谁知道德国人为什么这么纠结标题字号和缩进。”她任他理顺头发,边抱怨边抽出一张空白羊皮纸,“只有赫敏和麦克道格能搞清楚这玩意儿……哦也许还有这些德国巫师……”
“德国巫师劝你在放假前赶紧提交内容和格式正确的文件。”隔板上方传来没什么起伏的声线。
她闭了闭眼,唉声叹气地站起来:“下午好,穆勒。”
“我的下午不太好,奥尔沃特。”那人举起字迹密密麻麻的羊皮纸卷,指节在某个板块敲了敲,“意外损害赔偿的部分,房屋地基破坏相关事宜将全权交给魔法事故管理司处理,我们没有义务或权限去处理那些事。”
“房屋主人很担心赔款时效,我认为强调两句没问题。”她没什么气势地辩解,“……好的,没问题,放假前你会收到最终版。真的是最终版!”
“希望如此。”来人目光终于挪到他身上,微妙地顿住半秒,但或许只是哈利的错觉,因为对方开口时平静而友好,“这位是?”
“是我的老朋友。”她不客气地从那人手中扯走羊皮纸,“哈利,这是德国魔法部特殊勤务处的傲罗,我搭档,约纳斯·穆勒。穆勒,这是哈利·波特,不用我多说了吧。”
哈利朝那人点头,舌根压下“搭档”这个单词带来的轻微苦涩。
“久仰大名。”年轻人向哈利伸出手,略带笑容,态度和气,“我读过你们的报道。”
“我也听伊莱恩提过你。”哈利笑着同他握手,“她说你工作非常出色。”
写信的人在一旁做了个鬼脸。
“如果她在信里骂我,我也不会太惊讶。”穆勒看着她,眉毛轻轻挑起。
哈利被逗乐了,望向伊莱恩,她装出受到污蔑的愤慨神情。
“我是那种人吗!”
“应该不是,毕竟你会当面骂我。”穆勒给她一个礼貌假笑。
他又转向哈利,神色真挚:“很高兴认识你,波特先生。欢迎来到柏林。”
*
那是哈利第一次见她的新搭档。说实话,他对这个德国人印象不赖。
尽管他已经在她来信中读到过几次,直接面对本人的感觉还是不同。他第一次读到她信里 “my partner” 这个有些刺眼的词组时,愣怔了两秒,又很快反应过来只是工作搭档。
当然了,不然还会是什么呢。
而这第一句介绍就十分不同寻常,“I reckon my partner hates me.“
根据她的描述,穆勒是个工作认真但个性死板的家伙。她用接近钦佩的语气,抱怨说那人像钟表一样精确地准点上下班,每周末雷打不动去徒步,从来不吃糖果,但会接受很小一块办公室同事做的蛋糕。
她写道,那个人好像活在填满的规划表里。
哈利很快就发现,面对她的穆勒跟大多数人印象中的穆勒不同。人们提到穆勒,会想起他沉静清秀的脸庞,真诚的目光,聪明而谨慎的浅蓝色眼睛。那年轻人话不多,几乎对每个人都温和有礼,似乎只有在她眼中才是那副挑剔又古板的模样。
哈利后来意识到,原来从那时起,第一声警报就开始在背景噪音中持续低低鸣响。
*
首次探访很愉快,只是太短暂。
他记得她每天晚上都带自己去不同的餐馆,每一道菜都好吃到他撑得慌。他记得和她在柏林街头散步,九月的黄昏烟霞灿烂,她大笑着望向他时,那双让人眩晕的深蓝眼睛映出天边辉煌的夕照。他记得她们靠得很近,夏末秋初的凉爽晚风拂动,两人袍角不时相触,每走过一盏路灯,他都想牵住她的手。
他回英国的前一天傍晚,她们在施普雷河畔的码头吃烤肉,他想到马上就要分别,忽然胃口全失。她看他食不下咽的样子,万分担心,怕他是因为中午她手忙脚乱炮制的三明治而食物中毒。他又好气又好笑,解释是想到又有好一阵子没法见面。她松了口气,豪气冲天地保证感恩节会推掉所有杂务回英国去。
她确实按照约定回来了,只不过还顺道捎来一件让人惊讶的随行物品。
那天她站在格里莫广场12号的客厅里,身后跟着个安安静静的穆勒。西里斯对这组合挑起眉,朝哈利投去调侃的一瞥,哈利装作没看见。
但不是所有探询都能让他这样蒙混过关。
“你板着脸干什么。”罗恩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从旁边的大银盘里捞起点心塞进嘴里,“你不是一直盼着伊莱恩感恩节回来吗?”
“他没想到她带了这么件随身行李呗。哈利,别太介意穆勒,他多半是顺道来处理些工作而已,况且布莱克家跟穆勒家毕竟算有点交情。”赫敏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挑剔地打量朋友的男伴,“长得倒还行,但可能很无聊,谁会在节假日还自愿加班呢。”
哈利和罗恩对视一眼,齐刷刷望向她。
“呃,比如说你自己?”罗恩嚼着嘴里的东西,含糊道。
他立刻遭到赫敏一记毫不留情的肘击。
而深金色头发的年轻人正对主人礼貌微笑。
“约纳斯!欢迎你来。”布莱克家主快活地说,“你母亲这次得在南美洲住好一阵子吧?”
“布莱克先生。”青年伸手同他相握,“我想是的。萨布里娜姑妈来信说在亚马逊发现了斑纹火苗树蛙的卵。上一次人们发现这种树蛙的踪迹是十二年前。她说从六十年代大规模伐木之后就很难找到火苗树蛙了,机会难得。妈妈上个月刚从非洲回来,直接又跟她出去了。”
“我上次见萨布里娜还是五年前呢。”利娜从一只大托盘上给大家递她特调的南美开胃酒,“特别勇敢的冒险家,她每次都选最凶险的河道走。我没记错的话,艾丝特当年就是在马托格罗索*认识萨布里娜的,她们每次说起那场搏斗都得喝一杯。”
“是啊,姑妈说过很多次。她们的二十几岁过得……”穆勒淡笑着接过酒杯,字斟句酌,“很有活力。”
“我想穆勒一家子安分守己的好品质都集中在你身上了。”利娜眨眼,“哪怕是对我来说,那些历险都有些太狂野了。”
“该不会是艾丝特·穆勒吧?她和萨布丽娜·克劳斯?”韦斯莱双胞胎四只眼睛放光,“我们读过她俩合著的那套丛林冒险!”
“没错,就是那个艾丝特。”利娜喝下一大口开胃酒,“就算在以极限运动和冒险爱好者著称的穆勒家,她作为大女儿也是出了名地胆识过人。你们既然读过丛林冒险,一定知道她的极地系列吧?”
弗雷德或乔治打了个响指:“当然,我们把她那套畅销探险小说的第一本都翻卷边了。我现在还记得冰窟营救那章,惊险得很……”
西里斯笑吟吟插话:“她写得真实是因为经历过,毕竟跟着麻瓜科考船去南极待了两年呢。当时我老妈还拿她当过反面案例,说某个法国纯血家的孩子受到不良影响,整个堕落了。我实在好奇,打听之后发现,那个人因为穆勒的小说,从布斯巴顿毕业后报考了麻瓜大学的地质系。”
“她的书确实有这种魅力,图书馆里老有几本永远借不到的系列作品。”赫敏感叹,“我还记得第七本的致谢,作者提到她妹妹去了麻瓜的飞行学校。”
“哇酷!你们全家都是冒险家?”双胞胎中的一个夸张地交握双手,另一个赞叹地摇着头,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除了我。”穆勒摇头自嘲,“魔法部职员,全世界最无趣的职业。”
“哦不不不,你可不像珀西。”双胞胎中的一个打了个响指,“当傲罗多有意思呀!”
他俩那位梳着整齐油头的哥哥在桌旁翻了个白眼。
“比起写文书和报告,我们相信你更热爱的是惊险刺激的追逐和冒险。”另一个双胞胎揽住穆勒的肩膀。
旁边传来没憋住的笑声。伊莱恩本来在悄悄喝一杯果酒,闻言差点把饮料喝进鼻子里。
“他最爱的部分其实是写报告。”她边咳嗽边声明,“他可以背出最近五年所有公文报告的格式变更要求。”
珀西一下子来了兴趣,追问起德国公文与英文的相似处与区别。伊莱恩马上抓来穆勒跟珀西继续对话,自己溜到一旁大吃特吃烟熏三文鱼。
这场小型感恩节派对主宾尽欢。哈利偶尔不动声色地环视两眼,寻找伊莱恩和她的搭档,满意地发现这俩人几乎不怎么和对方说话,疏远中带点戒备,简直是对“关系一般的普通同事”的完美诠释。
而穆勒也确实如赫敏所说,是来处理工作的。伊莱恩回来的第三天,她俩就去参加英德魔法部合作项目的某个会议,隔天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苏格兰高地,执行紧急任务,清晨才坐麻瓜巴士回来。
哈利担心她没休息好,开车去车站接人,至少能让她在路上打个盹儿。
战后她一直睡不好。逃亡期间本来就很难睡个整觉,她常在半夜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接到通知说食死徒又在哪条街边扫荡,或者藏身地有暴露风险。原本深沉的睡眠自此变得断续不安,浅眠使人惊惶不定,再小的动静也会让她从睡梦里跳起来。本来大家都不知道这事,直到赫敏某天想给她盖毯子,前一秒还趴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家伙,下一刻魔杖尖就直指来人面门,身经百战的副部长吓得险些仰面摔倒。从那之后,没人在她休息时间轻易打扰。
哈利停好车,匆忙走进车站张望。
候车大厅中人来人往,清晨的日头越升越高,照进玻璃窗的阳光逐渐变得刺眼。
他一眼就看到她和穆勒坐在长椅上,衣袍沾满尘土,乱糟糟的深色头发挨着顺溜的金褐色头发,两个人挂着四团接连熬夜工作带来的青黑眼圈,在吵嚷明亮的大厅里睡得天昏地暗。
他原地顿住,奇怪地感觉心脏慢慢缩紧。
她不是那么容易放下戒心的人。
背景噪音里原本遥远的警报越渐尖锐,在他耳畔清晰拉响。
他走近那张长椅,半蹲到她面前,轻拍她肩头:“伊莱恩,该回家了。”
穆勒脑袋一晃,惊醒过来,在耀眼的日光下眯起眼睛,神情茫然。
倚在他肩上熟睡的人却浑然不觉,因为穆勒的动作往下滑了几英寸。哈利眼疾手快扶住她的头,掌心托在她耳畔,触到柔软的头发和温热脸颊。
“让她再睡一会儿?我们在车上只合眼了三个小时。”穆勒打着哈欠环顾四周,“几点了?这儿亮得像炼钢炉……”
哈利没搭话,手背贴上她的额头半晌,皱眉:“她有点发烧。”
穆勒伸到一半的懒腰顿住了,脸色凝重起来,侧身重新坐回她旁边:“奥尔沃特?“
酣睡的人霎时睁眼,唰地直起身:“怎么了!跟踪对象出现了吗!“
哈利心头五味陈杂,又好气又好笑:“工作狂,你再看看这是哪儿?“
刚醒来的人惊喜地扑进他怀里,又抓住他摇晃,问他怎么会来任务现场,在他无奈含笑的再次提示下,才终于开始打量周遭,猛然记起凌晨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此人热情高涨,坐上副驾驶座起就没歇着,兴致勃勃给哈利描述苏格兰半夜的冷雨,高地旷野的呼啸狂风,并不时向穆勒寻求佐证。搭档从后排递了瓶水过去,看着她泛红的侧脸,欲言又止,只以单音节附和几声。
“头晕吗?“哈利在等信号灯的间隙转头,观察她格外亢奋的神情,”你现在状态很像入学那天吃了高烧树莓糖。“
“好像有点儿。“她满不在乎,对手套箱产生了浓厚兴趣,正来回拨弄开关,”哇,这里有好多文件!让我看看……咖啡店小票,热狗摊小票,去年的保险单,玛莎百货的小票……“
哈利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后视镜,忽然停住。
金棕色头发的青年正望着她,浅蓝色的眼里笑意盈盈,车窗外日头一照进来,仿佛宝石中盛开万千花影。她藏在他沉静的双眸中,太阳稍微拨开迷雾,才能让人窥见半缕珍奇的光焰。
哈利心脏往下沉。
他当即意识到,她信中那句“我搭档讨厌我“是个谬之千里的推论。那个严谨聪明的德国职员,以一种别扭而审慎的态度与她保持距离,也许只是在本能阻止自己一头栽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哈利攥紧方向盘,深呼吸。
这没什么,不是穆勒也可能会是别人,更何况这个德国人自己都没察觉真相。而且她完成工作就要回伦敦,这次派遣结束之后,柏林的一切就会马上成为旧信纸上的褪色回忆,无足轻重。他见多了穆勒这类人,他们会按照规划的轨迹向前走,绝不偏航。
而且那毕竟是她职场上的同事。无关他是否愿意承认,她都需要那个人。在无数个危险的瞬间,那个人会和她站在一起。
所以不要紧,她如期回到英国就好。几个月的时间而已,他能够等更久。
“哈利?你还好吗?”
他脸侧忽然贴上滚烫的掌心。满怀兴奋、躁动不安的人,因为担心他而罕见地安静下来,专注望进他眼中。
那团焦灼的火焰立刻消散,化成一团柔软浮动的绸缎,缠绕他心头。他当然永远不会失去她,他一直都知道的。她总会握住他的手。
“我没事。”他回答。
那只手轻拍他耳后的头发,温热拇指掠过他的耳廓,仿佛带起极细小的电流,他努力保持静止,感到自己正在微笑。哈利注视前方,车流涌动,反射出无数个灿烂闪烁的微型太阳。
后排的年轻人侧头望着窗外,似在沉思。日影交错跳跃,映着轮廓分明的秀美面孔上,又迅速在那双眼中消散熄灭。
-
注:
马托格罗索:巴西西部的一个州,首府库亚巴。为巴西第三大州,世界上仅存的大片未开发地区之一,同时以crime rate高而著称。
*
伊莱恩有充分理由怀疑,她的新搭档穆勒讨厌她。
别人提到他,总会说,“啊,是特勤处那个脾气很好的年轻人”,“个子高高、文文静静的那个穆勒”,“他经常帮忙修理打印机,小伙子人不错”。
那些人一定没跟他搭档过。
“文静”不如说是沉闷,“脾气好”可能是指他对着除了她之外的同事都会礼貌微笑。他对她最常说的话包括,“奥尔沃特,文件格式又错了”,“这份报告明天就要提交”,以及“最好重新写”。她偶尔会产生在备考O.W.L.s前狂写论文、赫敏在背后时刻紧盯进度的错觉。
他的态度差别如此明目张胆且旷日持久,起初这让她诧异,不久又变成困惑,再后来只剩下“随他去吧”的平静无奈。讨厌她是他的问题,毕竟,她可是她!苹果木魔杖总是选择备受喜爱的女巫男巫!就让他自己烦去吧。
这段搭档关系的淡漠,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埋下伏笔。
到柏林的当天下午,特勤处主任娥苏拉·费舍领着伊莱恩,走出自己那间整洁到不近人情的灰色调办公室,在靠窗的某张长桌前把几个人喊起来,简单介绍大家认识。
“最后,这是穆勒,特勤处队员。”费舍朝一个深金色头发的年轻人点头,“往后半年你们将作为搭档工作,也就是执行所有团队任务的最小单元。”
伊莱恩向那名队员笑了笑。他身侧的窗外阴云密布,雨天单调的铅色沉郁,映在他灰蓝的眼中,整个人像一张高瘦的折纸剪影。剪影看了她两秒,冷淡点头。
“好了,就这些。我相信你们会一如既往,交付超出预期的成果。”费舍环视众人,“大家继续工作吧。”
伊莱恩走到穆勒面前。
这个人近看就不再像灰调纸片了,各种色彩生动地浮现起来。眼睛在近处光源中呈现浅蓝色,柔顺的深金头发垂落面颊边,脸庞在办公室发白的灯光下泛着健康的淡淡红晕。
“你好!”她伸出右手,注意到他正微微蹙眉,“你不舒服吗?”
“没有。”他飞速否认,清秀的眉头蹙得更紧,握住她的手便立刻松开,快得略显敷衍。
她本以为那只手会像看起来一样冰凉瘦削,但出乎意料,他的手结实又暖和。
尴尬在默然中缓缓沉降,逐渐发酵膨胀。她等了两秒,发现他确实没有先开口的打算,心中感叹,新同事好像非常认生。
但这不要紧,她的外向对两个人来说也完全够用。
“好,那今天我们从什么开始?”新人摩拳擦掌。
“你可以看我写任务报告。”他转头从几大沓文件中开始翻捡。
她拖过一张转椅坐到他桌旁。
新搭档理出厚厚一叠案件材料,边起草报告,边用毫无起伏的声调解释该怎么按章节拆分报告结构,全程都没怎么抬头看她,始终保持至少一臂距离。
那天下午,奥尔沃特和穆勒那不和睦的搭档生涯,像一台强行拼凑起零件的新机器,嘎吱嘎吱、乒铃乓啷地正式启动了。
一开始不熟悉,两个人彼此保持着疏离的客气,是上下班碰见只能聊聊天气或工作的普通同事。通常是她开口,一问一答,要是她不再提问,他绝不主动开启新话题。如果她哪天非常困,或者在发呆,两人就在电梯里一言不发地从一楼坐到二十五楼。
而在办公室,如果不涉及报告撰写,基本可以做到零口头交流。两人交换羊皮纸卷轴,间或一甩魔杖加几道标记和固定咒。
她偶尔会感慨,这个不苟言笑的瘦高个儿整天板着张脸,真是白瞎那张脸蛋,毕竟他有时候看起来很乖巧,像会给邻居默不作声修好坏掉篱笆的那种人。
他好像还真会干这种事,她听隔壁组的埃尔莎和乔治说的。
穆勒在她面前露出的其它表情似乎只有皮笑肉不笑。用红墨水圈画的文件时不时从天而降,将她吞没,伴随一句没有起伏的 “请在明天下班前改好”。
倒不是说她很介意这种冷漠的搭档关系。反正穆勒不会拖累工作,总会在工作中提供必要支持。她在英国魔法部上班的时候,同事们多是上学时就认识的熟人,大家其乐融融,德国一板一眼的作风需要点时间来适应。穆勒很在意规范——他是那种日程表计划精确到分钟的人。伊莱恩想象一个永远处在考试周的赫敏,又因为远方的好朋友而泛起微笑,看古怪搭档时都顺眼了两分。
这位奇怪的搭档偶尔会提些出人意料的问题,甚至很难跟案件扯上关系。比如某次在讨论欧洲魔法部的战后局势,因为话题敏感沉重,重心便聚焦在没太多争议的案件裁定上,免不了提到英国战时那些事。
“奥尔沃特呢,你和赫敏·格兰杰、哈利·波特应该都很熟?”他忽然出声。
私人关系跟眼下在聊的卷宗有什么关联吗?
“……我们在霍格沃茨是同学。”伊莱恩笑笑,虽然心中困惑,也只归因于搭档思路跳脱。
搭档固然古怪,但并非就不是可靠的同事。某次在拜仁州执行任务,探到一处黑巫师的据点,她们正在摸索前进,忽然触发了某处机关。
那个魔法装置藏得极其隐蔽,一道锐利的银色闪光直刺面门,她只来得及用咒语打偏它,同时感到身后一股猛劲将她用力拽开。
她惊魂未定,想去查看那道暗器却没挣开,才发现穆勒还拉着自己的胳膊。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松手。
他总是离她一臂远,当他靠近的时候,她才赫然想起他其实很高。
“谢谢。”伊莱恩感激地朝他点头。
他抿了抿嘴,脸色很差,一言不发地去检查机关。
他总会这样出人意料地伸出援手。这刚开始让人惊奇,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将其归类为一种本能反应。就比如,哪怕是讨人厌的马尔福走在她旁边又突然踩空,她也会下意识抓住那小子的,无关喜恶,只是条件反射。
毕竟是搭档,相处久了,再怎么生疏的同僚间也会产生默契和信赖。
那次她们在黑森林的那次超长待机任务,大家结束行动时简直都累得脱了一层皮,几位同事甚至负了重伤。战况惨烈,她和穆勒一路拼杀,有惊无险地逃出包围圈,刚要松口气,黑巫师余党又发动了攻击。
战斗到最后,两个人筋疲力尽,站着都费力,就背靠着对方彼此支撑住。她正跟穆勒讨论收尾计划,他忽然直挺挺倒下去,她这才发现他之前中了好几记攻击。
她忙着采取急救措施,慌乱中把能想到的疗伤和恢复咒都用了一遍。等医护人员赶到,她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精疲力竭,腿软得站不起来。治疗师递来一块毛巾让她擦擦脸,她下意识谢绝,说自己不要紧。
但那姑娘固执地伸着手,坚持要她接过去。
“你在哭。而且你浑身是血,必须要做检查。看到我们那边的同事了吗,一会儿她会来找你。”
在哭?
伊莱恩掏出双面镜,看见自己沾满泥土和草的脸,眼眶下冲刷出两道清晰泪痕。
*
穆勒第一天起就决定和新人保持距离。
在费舍女士把她介绍给大家之前,其实他当天就已经在车站见过奥尔沃特一面,只不过她那时只顾着埋头忙活,应该根本不记得他。
那天是他每周固定搭地铁的日子,刚走上月台几步,就被一个视线黏在地上的短发姑娘撞了个趔趄,馥郁的柑橘气味迎面扑来。
罪魁祸首连声道歉,抱着满怀五颜六色的水果,奔向旁边满脸尴尬与感激的中年人。那中年女人拎着两只漏了底的纸袋,用另一只完好的REWE塑料袋接住大家捡回来的物件。
穆勒这才注意到,圆滚滚的苹果橙子散落满地,像打翻了蔬果小贩的摊铺。好几个路人不时在行色匆忙的人潮中弯腰,拾起土豆或橘子,投入失主的购物袋,效率极高,穆勒这几步路观察一圈的功夫,她们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撞到他的女孩儿正在通道拐角捡几颗洋葱,他顺手捞起脚边的洋葱,朝她递过去。
“谢谢您。”那女孩抬头对他笑笑,蓝眼睛很亮,转身把那些蔬菜都交还给主人。
他当时想,这人好像有点多管闲事。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相当准确。
新搭档平日里放荡不羁,工作中却对某些细枝末节格外执拗,十二匹飞马都拉不动。比如翻检与眼下案件线索相关联的陈年旧案,又比如对任务中的保护对象们异乎寻常的耐心与关照,或者结束行动后对追捕黑巫师余党的执着。
他一方面觉得此人像脱缰的鹰头马身有翼兽,必须时刻监控行动,一方面无法驳斥这些执拗背后不仅高尚而且合理的动机,只好采取中庸姿态,要务是确保这人不会在她自己的热血豪情中阵亡,以及维持必要的距离。
最好是很长、很长一段距离。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她,就有种空气不流通的憋闷感觉。他格外留神,尽可能不跟她有太多接触,或者干脆是任何接触,因为她在的地方似乎总会莫名奇妙降低含氧量。他一度疑心奥尔沃特是不是随身携带特殊的气体相关重力场。他爬过几次雪山,人们提起高原反应,那种高海拔带来的轻微症状,可以类比他在奥尔沃特附近的感受。近似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
初次见面时,他握住她温暖的手,就立刻察觉到指腹下压住某种圆钝坚硬的物质,似乎在隐约发烫。他松手时扫了一眼,瞥见样式普通的素戒,材质却显然不寻常。那指环一闪而过,在单调的白炽灯下也光彩流溢。他见过秘银织就的衣甲,那种银子冰凉轻盈,而新同事的戒指应该是另一种极其稀罕的金属。
她身上的某种气氛莫名熟悉,让他想起家人晚餐时提及的精彩冒险,老宅壁炉架子和走廊墙壁上挂着的纪念照,相片背景以知名景点和偏远秘境为主,照片里的人们在各种奇形怪状的地貌中大笑,举着捧着奇形怪状的生灵或物品。她还让他想到童年时桌上不时出现的简短字条,说明某个亲人又要远赴另一片大陆的险恶地带。她让他隐约记起在漫漫等待中雪球般越滚越大的恐惧和无力,以及听闻各地灾害报道时那长久的心悸。
后来他逐渐习惯了“海拔”问题,开始有余力重新审视她的工作。公允地说,她完成得不错。虽然这家伙每天晃来晃去看着不太靠谱,记录也写得随心所欲,但她分析案情总是条理分明,线索也抓得又准又快,思索时会沉默地抚摸她那枚戒指。而她一旦在现场,就完全投入任务,基本上是置生死于度外,以保护群众为第一优先级,勇猛得简直接近鲁莽。
这人有时候还相当蛮横。
“你能不能稍微讲点道理?”他揉着眉心,气得不想说话,“你对这条规则有意见,就跟那些人说去。”
“我就没见过比我更讲道理的人!”她振振有词,“而且我会跟她们说的,我下午就提正式文件上去。”
他想,也许从战争中浴血拼杀出来的传奇都有点古怪。他能怎么办呢,他恪守同事本分,兢兢业业履行自己安全第一、保持距离的信条。
只不过职业习惯使然,他总忍不住纠正她案件记录又写错了重点,例如比起没有发生的潜在伤害,上级更想知道相对确切的预估赔偿金额数目;他懒得再管几经修改依旧不太对劲的格式,只是让她把记录册右下角的涂鸦小人去掉;他也会提醒她别再用梅林晓得什么永久彩笔在白板上画案情分析图,他试过各种强效清洁咒,字迹就是顽固地毫不褪色;他暂时容忍她放在休息区柜子里的一整抽屉花花绿绿糖果,因为开会时吃点儿甜的似乎确实对大家的情绪有帮助,而那里本来堆满被人遗忘的陈年茶包和过期咖啡。结束晚间任务时他坚持送她回到住处楼下,他也知道她其实不需要保护,整个德国总部估计都没几个人能在决斗中轻易胜过她,他只是怕她半路又跑去执行什么不记录在册的高危行动。
她的海东青偶尔出现在办公室,以猛禽锐利高傲的视线环视一圈,然后亲昵地用脑袋蹭她手心。她拆信时常显得心情很好,他也很快就能从她的神情判断出寄信人。通常是她的朋友们,整个欧洲都熟知那几个名字。几年前那场战斗铺天盖地,报道遍布全欧洲的主流与花边报刊。
八月末,她心情极好,连重写报告都欣然接受,他觉得奇怪,在读卷宗的间隙偶尔投去视线。
“你最近好像挺高兴。”他不动声色。
“我朋友要从英国过来!”她喜气洋洋地宣布,“我们也许还会来办公室看看。”
访客需要提前在接待处办理出入证件,调取那位友人的名字再容易不过。他稍微犹豫过,但当时的好奇心压倒一切。可等查到了,他也无法确切描述那种心情,也许是“果然如此”的平淡,也可能像她恶作剧时塞过来的怪味糖,错综复杂的奇特调味让人忍不住皱眉。
隆冬,他跟着去了趟英国。那几个能让她露出微笑的名字,从信封上单薄的字母变成鲜活跳动的一大屋子人。波特则不太一样,不仅因为他们在德国已经见过,还因为波特似乎最沉默,最心事重重。
苏格兰那趟任务很成功,如果奥尔沃特没有因为熬夜和吹风而感冒就更好了。他原本因为工作顺利结束而心情不错,但搭档病倒给那次行程的结尾加上了意想不到的尾注。
并不是因为她生病时的表现——穆勒惊奇地发现,平日里就很活泼的人发着烧居然还能更闹腾——真正让他意外的是波特的反应。
那时她刚刚睡着,一路上说的话如果转写到羊皮纸上,大概能绕公路环线好几圈。伦敦市区的午间高峰,他和波特被困在停滞的车流间,忽然没了她说话的声音,车内堆满焦躁的沉默。
他坐在后排,环抱手臂,静静看着波特为她理顺鬓边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蝴蝶。
她的“老朋友”,她之前是这么说的。
他为她的迟钝而好笑。真相如此显而易见,明了得让他差点要替波特感到难堪。换了别人,他或许会怀疑这种迟钝是种伪装,但因为是奥尔沃特,他可以肯定她就是纯粹不开窍——鉴于她过往对部分任务对象的表现,这家伙估计真没领会到任何深意。
而他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样挺好的。
等她醒来,沉默再次被欢快乱跳的词句驱散。她拎着放卷宗的公文包噔噔噔跑上他暂住的公寓楼梯,把文件分门别类摆在咖啡桌上,又喝掉两大壶现煮的热茶。
波特从头到尾都没分给他什么眼神,除了临走时那冷峻又充满敌意的一瞥。穆勒看着她倚在他肩头,两人相似的深色头发在灯光下翻起柔和的浅黄色光晕,忽然嘴里发苦。
“老朋友”原来是这样一种亲密无间。
波特揽着她的肩膀走向门口,和他擦肩而过时,淡淡说了句“有劳。”
她扭过头,因为发热而过度亢奋,眼睛比平时更亮,笑吟吟地对他说:“下周再见!”
他想回答些什么,但波特迅速关上了门,只留下静默,和满室冷空气一起缓缓沉降落地。
回德国之后,大家跑现场越来越多,他几乎都要忘了办公室里的情况。
她和他更多时候待在狭小破旧的乡下酒馆收集情报,或者月黑风高夜潜伏在森林里追踪敌情。她平时没个正形,总是活蹦乱跳嘻嘻哈哈,在现场就像变了个人,果决到近乎冷酷,受了伤都一声不吭。某次在北边执行任务,她们中途碰到另一组同事,其中一个在战斗中划破了腿,她立刻把自己的白鲜香精匀给对方一半。
那晚守夜,他去换班时正撞见她包扎手臂,雪地上的布条洇出大团血迹,看得他一阵心慌头晕。他少有地发了脾气,而她似乎觉得他大惊小怪,说她的止痛魔咒施得好极了,根本不会影响任务。
穆勒气结。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生气。他知道她不会让任何事拖累任务,而这本来是唯一重要的事。
无论如何,任务得排在所有情绪和琐事之上。她跟他在日复一日的行动中不得已渐渐熟悉起来,因为工作就是这样,为了完成行动,不管你跟同事的关系多僵,都得硬着头皮合作。
他由衷钦佩她的专业精神,又或者她其实完全不在乎他的态度,哪怕他表现得像加了十层闭耳塞听咒,她也会为了抵御瞌睡,在漫长又寒冷的潜伏中跟他念叨从前的事儿,说起她和朋友在结冰的黑湖上采草药,说她低年级时变形术总因为完不成作业而留堂,说严厉的魔药课教授和臭袜子味的疗愈魔药。他偶尔望过去,她总是紧盯着前方,注意目标可能出现的一举一动,拇指轻轻摩挲那枚素戒,眼睛在黑夜里折射出遥远的亮光。
有时候她越说越困,他也会接过话头,聊一些基本安全的话题,比如自己在德姆斯特朗的选修课,比如冬天的早课,大家从山顶上滑雪到教室,有些人把温室顶棚砸了个大窟窿。
前一秒还在打瞌睡的奥尔沃特闻言大笑,说该不会是你吧!他没有否认,她于是笑得更开怀,说没想到你小时候还有那样一面。他为自己辩护,说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她笑说是啊,现在这样也很好,他看起来是能处理好所有麻烦事的可靠的家伙。
他心里似乎有根弦忽然松动。他听见自己语气放缓,居然开起玩笑,说,你自己也知道我平时帮你收拾了不少麻烦事?
她嘟嘟囔囔地辩解,拿自己的低投诉率当挡箭牌,说也没有那么麻烦吧。她见他想反驳,立刻话锋一转,说她在学校才叫大麻烦呢,跟她那几个朋友一起。
他知道她说的是哪些人。英国战时的报道是全欧洲的追踪焦点,关于她的时评和文章大都悲情而惨烈,想必当事人那几年过得只会更辛苦。他一般会避开这些沉重又敏感的话题,但那天也许是晚上实在太冷,他又困又倦,飘飞的风雪让天地间的界限都模糊起来,他还是开口了。问她,你还好吗,那段时间。
她牵起嘴角,说几乎不会做噩梦了。
他为她的坦率怔住。如果任何媒体知道她说过这种话,一定会大做文章,说她不适合继续留在现场。而她就这么直白地告诉他了。
他本来还以为她们关系没缓和多少呢。
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说精神健康毕竟也是执行任务的一个因素,搭档之间没必要隐瞒,而且她状态好极了,绝对不会影响工作。
他自然知道她不会让任何事影响任务。
那次行动万分凶险,她们在北部荒凉的厄兰岛附近撞见未受监管的摄魂怪,他惊得差点魂魄出窍,奥尔沃特握着魔杖的手居然没有丝毫抖动。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施放守护神。她看清那动物的形态后,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北极狐银光灼灼,绕着她脚边走动,亲昵地用脑袋蹭她的小腿。
他很想把这小家伙赶走,但那样欲盖弥彰。而且守护神并非真正的动物,它们本能亲近施放者所信赖的人,驱赶也没用。好在她并未发觉他微妙的神情,只是手足无措地低头看那只狐狸。
“我以为会是海龟什么的。”她双手滑稽地放在空中,“我可以……我可以摸一下吗?”
非常符合她天马行空的作风。他都懒得问为什么是海龟,叹了口气:“你摸吧。“
行程紧凑,她们穿梭于阴沉的旷野与密林,一路搜集情报,最后在黑林区和同事们会合,计划埋伏黑巫师余党,不料被对方反扑。
战况胶着,如雨丝纷飞的密集咒语光线中,他和奥尔沃特后背相抵,彼此掩护着与敌人周旋了几个小时。她食指搭在他前臂上一点,他就立刻会意向左闪避。那一刻他猛然意识到,她们在包围圈里甚至不太需要出声交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和这位摩擦不断的同僚居然已建立起这种默契。
后来想起那天,他回忆里只出现大片迅疾的闪光。他也许在不自觉中为奥尔沃特挡了几道咒语,身体的条件反射先于思维。战斗中受伤是常事,他没太在意,直到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当时他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庆幸,还好奥尔沃特在这儿,她一定能带他出去。
穆勒醒来时,黄昏的光线透过米白色窗帘,映在她沉睡的脸上。奥尔沃特倚着病床边沿,面色疲倦,蓬乱的头发丝在夕照中像某种后现代建筑模型。
他心里有点想笑,忍不住要去碰一下,努力动了动手指,没能成功。但无论如何,眼前的人质感十分真实,看起来并无大碍。
他松了口气,安心地合眼又睡着了。
那时他还没有力气去思索,为什么自己醒来第一反应是确认她的安危,又为什么看见她在跟前就忍不住微笑。
接下来几天他都在半睡半醒中度过,乱梦离奇,好在昏沉中至少有一件确定的事:睁眼时几乎总能看到她,读报纸的奥尔沃特,皱眉翻卷宗的奥尔沃特,趴在报告上打盹的奥尔沃特。她是那片嘈杂声浪中的锚点,将他一次次拉回逐渐清晰的世界。
他某次苏醒时,奥尔沃特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一见他睁眼就蹿过来。
“感觉怎么样?”她关切的脸近在眼前。
“还好你没事。”他在混沌的意识中小声说,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答非所问。
*
次年复活节,穆勒再次出现在布莱克某栋宅子的晚宴餐桌上。
哈利注意到,伊莱恩和她搭档开始磕磕绊绊地互称教名。他大抵了解这是怎么发生的,她信中写过,某个项目终于结束了,虽然她和穆勒偶尔争执,好在有惊无险,除了穆勒受伤那次。但她一定略去了很多细节,比如那次任务为什么“有惊无险”。他敢肯定,多半是既惊人又危险,而她惯于轻描淡写带过可能让人担心的事。
赫敏也同意得找时间和她好好聊聊,因为她们知道她报喜不报忧,而这更让人担心。日理万机的副部长早就给她寄去字迹娟秀的长长羊皮纸,列出任务十八大问,同时提醒她定期去治疗师们那里检查。
“我看你不用太担心。从她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金妮乐观分析,“现在才互称名字,说明俩人犯冲呀。”
“也许只是需要磨合。”哈利苦笑。
他没想到自己很快就能见证这超长磨合期的成果。
那天下午,罗恩和金妮在跟伊莱恩一起研究速写。伊莱恩埋头苦练,因为常需要描绘卷宗里的地形图,以及嫌疑人特征,她横线直线都会,建筑画得有模有样,但人物却怎么都画不好。
“你练习几个月的成果?”罗恩和金妮轮番欣赏她的速写本,每翻一页就笑半天。
哈利在旁边瞅了两眼,也笑起来。她的简笔画小人毫无结构章法,五官四肢都在乱飞。
“我根本没有什么时间练习!只能在出外勤的时候忙里偷闲涂几下。”她气呼呼的,“你们倒是来画画看?”
“行啊,你这些速写的模特们都是谁,总不可能全都长得千奇百怪。从里头随便挑一个,我保准画得比你像。”
“……只有一个模特。”她没好气地说。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好了,把你的模特喊来,我来试试。”金妮擦掉一点眼泪,“那位应该没看过你的画吧?不然一定会提出严正抗议。”
“穆勒……确实从来没看过。”她难得露出心虚的神情,“我都是趁他不注意……”
“看来你对自己的绘画水平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哈哈!”罗恩又翻了一页,“这怎么看也跟你的搭档不沾边,他长得,嗯,我不想说是‘很帅’,总之无论如何都比这画上周正多了,是吧哈利?”
哈利面无表情,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不笑了。
“怎么了?”罗恩问,“你不舒服?你最近——嗷!”
金妮在桌子底下用力踩了他一脚,若无其事道:“多练习就会好的,逛逛画展可能也有帮助。听赫敏说,最近国家美术馆会展出一批十七世纪的画儿,里头好像有鲁本斯……”
饭桌上大家有说有笑,穆勒跟邻座们相谈甚欢,和旁边的伊莱恩倒没怎么说过话,只是在她杯子快空时再加满果汁。她多半以为那杯子是自动填满的,全心全意埋头猛吃。
哈利坐在她斜对面,不动声色,偶尔给罗恩斟酒。伊莱恩正跟一块羊排奋战,十分投入,一缕头发粘在颊边。
正和西里斯聊天的穆勒也注意到了,侧头对她小声道:“奥尔沃特,你先别动。”
她依言静止,眼睛仍然盯着鹿排:“怎么了?”
他给她轻轻撇开那缕碎发,动作自然,而她也不以为意。
“好了。”他说,又转回去继续同西里斯聊天。她一秒都没耽搁,继续奋力切割那块有点儿烤过头的羊排。
哈利脑子里如一声惊雷炸响。
他突然意识到,相似的对话也许已经发生过很多次,所以才如此稀松平常,如此亲近熟稔。
被强大引力场捕获的小型天体试图按照原定路线规律旋转,活动半径却在逐渐减小,最终依然免不了坠入对方轨道。
“哎呀!哈利,溢出来了!”罗恩大叫,慌里慌张地甩出清洁咒。
“什么?”他回过神,发现深红的葡萄酒在雪白的桌布上蔓延,“该死……噢抱歉……”
这下她望过来了,神情忧虑。他假装没看见,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整顿饭他都心不在焉,好几次经赫敏或莱姆斯低声提醒,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切骨头而不是肉排,还差点拿错穆迪的酒杯,招来疯眼汉阴沉的打趣,问他谁往酒里下了毒。上甜点之前,哈利又往汤里撒了过量胡椒,惹得旁边的罗恩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晚饭后大家都有点儿犯困,她和罗恩几个在角落里下棋,搭档静静坐在她身后的沙发扶手上观战。哈利端着一杯热可可,躺在旁边的扶手椅里翻某期早就过季的《男巫时尚周刊》,偶尔瞥两眼棋盘。
壁炉烧得暖融融,她托着腮帮思索,脸颊映着一层跳动的橘黄光亮,成功吃掉对面的王时抬头,朝落败的穆勒露出挑衅又得意的笑。搭档认输地摊手,对她笑开,浅蓝色的眼睛光彩奕奕。
哈利打翻了马克杯。
温热的巧克力漫过杂志内页,画报里的男模手舞足蹈地跳到角落避开。
她听到动响回头,立刻起身来问他有没有烫到,抓着哈利上下打量。穆勒坐在残局前,投来深思的目光,又很快被蹦跳着围过来下棋的双胞胎挡住。
“你看起来不太好。”伊莱恩断言,干脆地撇下游戏,牵着他走进庭院。
她的手干燥而温暖,在冬夜的空气里让人舍不得放开。
“你今晚一直不太对劲。”她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圣芒戈的例行检查结果怎么样?”
“还没时间去。”这倒不算谎话。
“琳正好提过,复活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她们有档期,如果你没有别的安排,可以预约到那天。”那双蓝眼睛依旧盛满担忧,让他想起许多个城堡中的旧日,“你的伤疤还痛吗?”
“没有再痛过。”他低声说。
怀念与失落几乎将他压垮。胸腔中正升起一种清晰的预感,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即将从他指缝间流逝,而他怎么也无法捉住。
“不要担心,伊莱恩,我很好。”
她忽然伸出手臂环住他。
“我真怕你出事。”她的叹息落在他前襟上。
他从那声调中听出不加掩饰的惶恐,让他欣喜,也让他难过。
他收紧怀抱,如同将自己嵌入一颗恒星的引力轨道。她的双臂像星云环绕,将他笼罩在闪烁的宇宙尘埃中。
他轻易就拥有那些人渴求的一切。她的宽慰,她关切的话语,她专注的视线,她朝他展开的双臂,她轻轻放在他肩头的手。
如果他想要的只是这些该多好。
他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朋友,最心满意足的家人。而不是这样一个怯懦、贪婪、优柔寡断、裹足不前的狂人,任由黑色的火焰从内里啃噬自己,稍有不慎就会焚毁他苦心营造的假象。
“……我爱你。”他低声道。
那火焰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随着悬浮在他舌尖的几个音节,脱口而出,随淡雾散在初冬午夜冰凉的空气里。
恐慌席卷而来。
他想她会离开,她将放开拥抱他的手,用诧异又困惑的目光看着他,而他将百口莫辩,眼睁睁看自己毁掉这一切。
他的心跳因恐惧而加速,口干舌燥,热流从耳根一直蔓延到全身。他下意识竖起耳朵,将她再抱紧几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
耳畔只有衣料摩挲的轻微声响,冬夜的冷空气中渐渐浮动起细小雪花。
揭露真相的人闭起眼睛,忐忑地等待宣判。
她收紧怀抱,在他越来越快的心跳中沉默,接着笑出了声。
“我也爱你。”她从他怀中抬头,仰脸望向他,真挚的眼里映出路灯光亮,让他心头巨震,又听到下一句感叹,“好像从来没怎么见过你喝醉,真有意思。”
漆黑的火焰无法焚烧日珥。这丛等离子体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又安全地蹿回他心中。
“我没喝多少。”他强打精神微笑,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个拥抱,几乎松了口气,又低头看进她眼中,“真的。”
“嚯!”她抽身,一掌拍在他肩上,“那再来两组龙舌兰!”
“……你也最好少喝点。”他轻声道,说不清是低落或释然。
“明天不上班,咱们有这世界上全部的时间。”她笑得肆无忌惮。
一片昏暗中,他眼中掠过奇异的亮光,太快太短暂,她还没抓住那其中含义,光亮就再次消失在那片翠绿里。
“进屋吧,下雪了。”她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回温暖明亮的世界中。
*
穆勒逐渐发现,奥尔沃特的没心没肺,也许源于某种知足常乐的底色。此人心态极好,无穷的报告固然会让她郁闷一阵子,但楼下实习生小姑娘的零食就能让她立刻开心起来。
他莫名想起萨布丽娜姑妈以前照顾的喀麦拉兽。那只破坏力极强的野兽见到食物就两眼放光,兽甲油光水滑,一点儿不顺心就会炸毁半个院子,萨布丽娜不得不提前把它放生到小亚细亚。她对这头坏脾气的怪兽放心不下,去地中海附近出差总要绕到土耳其去远远看一眼。喀麦拉兽过得挺好,反而是牵挂它的人类常怀怅然,说起怪兽刚从蛋里孵化出来的时刻会眼泛泪光。
初夏,穆勒第一次见识到,无忧无虑的奥尔沃特也有冷酷一面。
他当然见过搭档面对黑巫师的样子,她寡言、专业而镇定,几乎没有情绪流露。这个经历过大战的年轻傲罗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态度来对待流窜的战犯,决策果断,施咒稳当。
很奇妙,人们常以极其不同的方式来消化战争的影响,穆勒见过疯眼汉阿拉斯托几次,那个年迈的傲罗像从愤怒的烈焰中重新炼出了一幅钢铁精神。也有人一蹶不振,终日借酒浇愁。也许不存在“错误的”应对策略,毕竟没有多少人能真正在战争中存活下来,无论身体或精神。
那天有来自东边的几位大人物到访,他跟着开了场会,虽然气氛因为双方麻瓜政坛的纷争而略显紧张,但有费舍主任牵头,也算是谈出了些成果。费舍领着客人们从会议室鱼贯而出,众人的谈笑渐渐填满走廊。
队伍末尾的一个青年顿住步子,往办公室中几次投去视线,又迅速收回。穆勒记得那个淡金色头发的家伙,他在会谈中不常开口,一发言总能切中要害,德国魔法部这边几个年轻职员脸上的假笑都差点挂不住。
他朝穿黑色长风衣的青年走去,礼貌询问对方是否在找什么人。
那人比他还高一点,转过英俊的面孔回话,笑说只是对柏林的办公环境有点好奇,又问起城里新潮的酒馆去处,分寸恰到好处,态度也风趣和善,同谈判桌上的咄咄逼人大相径庭。
他们聊得正投入,抱着卷宗的奥尔沃特快步跨进长廊,边走边皱眉翻看记录,十几只五颜六色的纸飞机围绕着她飞舞。他想起她下午有好几场庭审旁听。
来人步履匆忙,很少从卷宗上抬眼,辐射出如入无人之境的暴躁气息,众人纷纷自觉给她让路。她从穆勒眼前经过时正好抬头,冲他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他身边的青年整个人都僵住了。
“借过。”她穿过他和那高挑的年轻人中间,带起一小股转瞬即逝的风。她视线毫无停顿地落回纸面,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穆勒扭头想继续谈话,却发现对方直直注视着长廊,失魂落魄。
他心里怪异地一紧,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原来是来找她的。
当晚的酒馆生意极好,一扎又一扎黑啤酒端上来,在谈笑中很快见底。穆勒确信自己看见了搭档,但她从中途开始就不见踪影,那位远道而来的奇怪客人也一样。
混浊的空气和嗡嗡震动的声浪搅动他的脑子,他找了个空档溜到二层,登上临河的小露台吹风,忽然瞥见一楼栏杆边熟悉的身影。
奥尔沃特后背紧贴吧台靠椅,一只手摁住太阳穴,正垂眸说话,半隐在阴影中的侧脸看不清表情。
穆勒心底有个声音催促他转身就走,另一个声音却劝他留下。他不会去用窃听咒,他只是远远看着而已。
金发青年与她相对而坐,俊美的脸正面光源,每一丝神色变化都尽收看客眼底。热切的,痛悔的,恳求的,片片碎裂的希望。那人目不转睛地凝视她,交握的双手缠得很紧,像走投无路的信徒,正听取命运赐予的残酷神谕。
她很快说完,沉静的目光投向对面。
白天谈判中言辞侃侃、视线锋利的年轻人避开她的注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难堪的沉默让遥遥旁观的穆勒都开始坐立不安。
他终于磕绊着吐出话语,总算肯望向她。浅蓝色的眼睛潮湿而明亮,是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的恳切眼神。那目光像细弱的藤蔓,试探着靠近,想要攀附上什么可作依凭的支撑,寻找任何一丝她表情松动的迹象。
奥尔沃特站起身来,青年的脸色立刻变得恐慌。某个时刻,他攥紧的手松动了,似乎想去抓住她,却终究没有伸过去。
他仰面看着她,惨然一笑,低声说了句什么,灯影中的眸光如涟漪晃动。
她叹了口气,止住动作望着他,面孔终于映在光线中。
出乎意料,她神色并不像举止那样平静无波,视线落在那青年身上,似悲似悯,是带着叹息的神伤。奥尔沃特抬手,缓缓探向他前额,像要拂开一缕金发,手指却停在空中。
那人屏息凝神,仰脸注视那只手,神色哀切而渴望,属于祈求命运垂怜的赌徒。
穆勒忽然觉得空气稀薄。
那种心脏纠紧的怪异症状又出现了,他喘不过气,双腿生出一股奔到楼下的冲动——他得打断这场谈话,制止可能要发生的事,因为那陌生人所祈求的一切再明显不过:留在她身边。
她收回手,轻声说了句什么,终于决然离开。青年脸色灰败,怔怔杵在原地。
空气又重新开始流动。
就算听不见,穆勒也能从那人的神情中轻易判断出内容。
神谕已经落下句点,无可变更,不理会凡人的痛苦与忧惧。
穆勒静静喝完汽水,拎着空瓶下楼,果然见到呆坐在吧台边的青年。他深吸一口气,挂起得体的笑容走上前。
不出所料,那人没什么应付他的闲情。穆勒自然清楚,但他胸腔里滚动着酸胀的好奇,促使他视而不见,旁敲侧击。
英俊的青年沉默阴郁,与白天判若两人,安静得像尊雕塑,只偶尔随手拢起额前垂落的金发。吧台灯光耀眼,照在他额角那道不起眼的浅色疤痕上。
年轻人面前摆着一份威士忌,杯中冰球正缓慢融化,酒液半满,看起来几乎没动过。
穆勒已换了两茬话题,正硬着头皮讲黑啤酒使用的烘焙麦芽,忽然被打断。
“你根本就不爱喝啤酒。”青年示意他手中的玻璃瓶,没什么表情,“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想想你有多少胜算。”
穆勒顿住,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那人投来的眼光像薄而锋利的刀刃,闪烁间就能剜下所有伪装。
“我说,你没有胜算。”陌生人一字一句道,声音轻而冷酷,“她不会捉住你。”
他没等穆勒回答,起身自顾自离开了。
穆勒站在原地,反复深呼吸,试图分辨心头那股湍急涌动的洪流。可能是困惑,或者怒气,好像又夹杂着难以言明的恐慌。
他看着威士忌杯里的最后一小片浮冰,逐渐消散在琥珀色液体中。
*
街角那家面包店的可颂炙手可热,去晚了往往销售一空,隔壁部门的玛莉安时常给奥尔沃特捎来几只。那天奥尔沃特一手夹着纸袋,一手搂着那姑娘的肩膀往她颈窝里蹭,和平日里一样逗得玛莉安大笑。
两人在门厅里聊了好一会儿,依依不舍地分开,玛莉安一步三回头,奥尔沃特对她挥手:“祝你今天愉快!爱你!”
他再次为她充沛的社交能量感到诧异,掂了掂手里那杯顺手多买的咖啡,怀疑她到底是否需要提神。
咖啡来自办公楼对面的小店,意大利店主最近新购入一批烘焙得当的好豆子,奥尔沃特上次喝过后赞不绝口,给出最高评价:不算苦。
稀薄的阳光透过灰色调大楼幕墙,她靠在办公区的玻璃墙边,几步远的桌旁,同事们正三五成群讨论案情。
“嘿。”他递过去那杯温热的咖啡。
她站在他身旁,本来正望向那头,闻声偏过头看他,认出他手里的店标后挑了挑眉,带着一点淘气的笑意悄声说:“爱你。”
那两个单词迅疾而轻,掠过他的耳畔,像晴空万里中,高处转瞬消失的飞鸟。
他怔然望向她,而她已回过头继续观察人群。光洁的玻璃映出她不苟言笑的侧脸,严肃的神色在双层玻璃那两重极近的倒影中稍稍融解,恍惚间竟让人觉得温柔。
轰隆巨响中,积雪倏然倒塌。
缺氧的旅人惊惶间抬头,眼前豁然开朗。朝阳落在远方嶙峋巍峨的山脊上,金光灿然,万物岑寂。
他听见自己响亮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是连绵不断的雾海翻涌,被初升的太阳照彻。星斗轮转,不可抗的引力唤醒冰消雪融,而栖息的鸟群高飞,翱翔在茫茫旷野里。
后面几天穆勒都尽量绕开她走。好在她俩的外勤已告一段落,正值报告季,埋头写材料就能达成目的。
他知道她只是随口道谢,却不明白自己为何耿耿于怀。他总想起那天她倚在光可鉴人的玻璃墙边,双眼在室内呈现灰蓝色,望过来时像闪烁的晶石。他还想起那个落日灿烂的傍晚,她伏在他病床边睡着时乱糟糟的头发。他想到从初次见面开始的每一次交锋与合作,哪怕连最琐碎的拌嘴都如此清晰。
他坚决保持的距离,长久以来的无措,枉费心机的故作冷淡,终于串成线索,指向他极力躲避的荒谬的冲动。
想靠近她。
她跟写好的计划表毫无关联。她是总跳出规定范式的奇怪报告,是格式严谨的公文背面那些潦草又生动的涂鸦。她像拉开塞满沉闷文件的抽屉时涌出的彩色糖果瀑布,转瞬淹没他不染尘埃的办公室。
他以为自己讨厌层出不穷的棘手问题,讨厌接连不断的冲击,讨厌惊喜,讨厌冒险,讨厌不在计划内的所有事物。但穆勒家孤注一掷的决心,不计后果的勇气,原来只是等待着磐石松动的契机,在他二十四岁时终于得见天日,雪崩般横扫一切。
那种呼吸不畅,那种压抑时都让人指尖颤动的狂喜,那种面对危险时冒险家血管中奔流的肾上腺素,他从前无法理解的这一切,忽然间显得如此浅显直白。
也许他只是一直害怕她离开。
因为人抓不住太阳风。细小的粒子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穿过,永远改变某些物质的基础性质,表面上也许并无变化,但一切都早已不同。她像无影无形的太阳风,从他平静无波的生活呼啸而过。
从此再不可能回到以前。
他意识到,原来自己总在暗中期盼下一次爆发的太阳风。无法掌控的,横扫一切的风暴,将他周遭的世界都裹紧缠绕,如果能够凝视那些耀眼的光斑和日珥,如果太阳风可以环绕他身边,那么灼伤算不上什么代价。
他为这个崭新的发现而惊慌失措。他讨厌失控,遇见她之后他却总是容易失控。
陌生人那句谶语般的“她不会捉住你”,每次想起都让他的五脏六腑搅作一团。
他立刻重新部署了计划。
有太多事可以把她拽离他身边,所以他需要谨慎地,妥帖地,一点一点地尝试,直到能够完美融合其中,直到他的存在像某种香氛,不着痕迹地嵌入她生活里。
要让她习惯,要巧妙又自然。
*
初春,在德国的所有关联项目都已收尾,她终于回到伦敦,继续投入高强度工作中。
哈利高兴之余松了口气。海外的新搭档果然只是不痛不痒的一章,已经翻篇,无关紧要。
穆勒搬到伦敦的消息,哈利是在副部长办公室里听说的。赫敏和他也许是整个英国魔法部最先获悉消息的两个人。
那天下午,他刚指挥几十份卷宗飘进赫敏的办公室,就发现平日里总伏案暴躁狂写的副部长正捏着一纸挺括的信函细细端详,神情玩味。
“你那是什么表情?”他随口问。
“看热闹的期待。”她把纸递给他,“预先提醒你,如果不想让她发觉不对劲,别太冲动。”
他更加疑惑,目光在信上扫了两行,忽然凝住了。
“穆勒?他为什么调来英国?他不是应该在——”他喉头发涩。
赫敏思索着用笔杆轻敲手背:“看来是申请调任了。除了跨国联合行动,各国魔法部一般不会出现这种调动,更何况他原单位在特殊勤务处。我想他走的是国际巫师联合会的途径,战后她们一直想扩充英国分会的团队规模,以此来避免——你知道的,过去种种决策失误。”
这不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没必要来。”哈利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花纹考究的信纸被攥出褶皱。
赫敏深深看他一眼:“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值不值得。”
那个“活在填满的规划表里”的穆勒,会为了什么而全盘改变计划,远调另一个国家呢。
警报持续地,尖利地,在他头顶呼啸。
*
冰雪消融,漫长的一月份总算过去,乍暖还寒的二月闹着脾气被拽进日历里。
伊莱恩还在重新适应伦敦的工作,那天来办公室看到满桌花束和糖果,认为是谁的恶作剧,首先施了好几个检测咒。
“早上好,看来你今年也一样收获颇丰——呃,莱尼,你在干什么?” 同部门的西娅走进办公室,愣住了。
她又放出一道咒语,嗡嗡作响的银色细线在花朵与巧克力中盘绕:“可能有危险。这些花可能会一口咬住你的鼻子。”
西娅大笑。
“亲爱的,今天是情人节!而且送进魔法部的物品都会经过黑魔法检测,你知道的。”
“但没有经过恶作剧检测……”她放下魔杖,“好吧,我完全忘了。情人节!真是个傻头傻脑的日子。但凡是听过矮人小天使唱情歌的人都会同意的。”
“先看看礼物吧,说不定你会改变主意呢。”西娅眨眼。
伊莱恩仍然满脸怀疑,一张张捞起花丛中的贺卡。
大部分是咖啡或下午茶邀约,措辞十分礼貌。糖果下面压着的信笺要有意思些,因为很多来自朋友们。
双胞胎送来蠕动的艳粉色蟑螂堆,声称过去非常想念她这位合伙人,倾情开发了情人节特供版整蛊糖果,她认为这东西的最佳归宿将是双胞胎的茶杯。卢娜送了一大块像彩虹色岩石的坚硬糖果,看起来只能用粉碎咒才能凿开,卡片上建议她在日出时掰下一片并面向东方在嘴里含化,避免咀嚼。她把那块“岩石”收起来,打定主意不去碰它。纳威寄来好几种快要停产的罕见口味巧克力蛙,她捧着咸蛋黄味的巧克力蛙,想到五年级时的D.A.集会,会心一笑。
上午工作依旧繁忙,她匆匆吃完午餐,经过餐厅里飘洒粉色玫瑰花瓣的走廊,摇着头回到办公室,本以为愚蠢的情人节庆祝已经告一段落,却又在早已清理完毕的桌上看到一束花。
“一直想念你。
你永远的,J.M.”
她在挤满案件时间地点和咒语残余线索的脑海中扒拉了几下,没想出哪个J.M.会送这么一大束花来。无所谓,是谁都不要紧。她魔杖一拨,卡片和花都聚到桌角,腾出的空地立刻砰砰堆上新卷宗。
“这次又是谁?”艾琳笑问,“这人可不该触霉头,你下午的时候最烦躁。”
“不知道,不关心。有人记得上周那份湖区的违禁物报告吗?三楼是不是还没回复我们?”她揉乱头发,随手把那张卡片扔给探头探脑的同事。
“J.M.?” 西娅双眼发亮,“魔法部有这么个人吗?让我想想,强森·迈克逊?珍妮弗·麦克米兰?佳思敏·麦凯?”
“我倾向于认为是表达友善和好感。”艾琳摸着下巴,“没有红玫瑰,发现了吗?基调是黄玫瑰,配合奶油色和浅桃色的玫瑰花。”
“但在情人节!”西娅打了个响指,“一定是个害羞的家伙。”
“行行好,女孩们,我们能聊点工作吗。”她举起双手,“已经四个工作日了!三楼必须在今天回传文件。劳驾谁写张字条再提醒一下杰克,他今天要是不梳理完那份清单,我会跑下去亲自狠狠踢他一脚,我保证。”
*
第二天下班,伊莱恩见到德国搭档站在魔法部大厅里,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壁炉。
前搭档三言两语更新了近况,立刻放出重磅消息。
“我申请调任了,以后会在伦敦工作。”他轻松地说。
她目瞪口呆。
状况已经超出常识范畴。穆勒?调任?这么大的变动,他几个月就完成了?
他静静等着。
她终于找回声音:“……但你不是想——我以为你有很清晰的规划!就是,比如要一步步走上去,直到当选德国魔法部长什么的——”
“你觉得我想从政?”他笑起来。
“特殊勤务部一直是德国魔法部高层预备队啊。”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而且你那么……有条有理,喜欢按计划行事……还是说,你的最终目标其实是国际巫师联合会?”
他不回答,只是笑。
她越想越觉得合理。联合会近来的人事调动她也略有耳闻,高层管理者通常会从具备国际合作背景的候选人中产生。英国魔法部的经历放在履历上将是很漂亮的一章。
不愧是规划狂人,想得真是长远。她福至心灵,一下子明白他为什么找来。
她松了口气:“这就说得通了。毕竟英国战后重建工作急需人手,现在也算是好时机。你是想问入职之后的注意事项对吧——”
他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又很快化成一个微笑,神色有点无奈。
“好吧,有什么入职建议吗?”
她伸手招呼他跟上:“来来,边吃晚饭边说,我怎么也得请老搭档一顿。想吃什么?”
“炸鱼薯条。”他乖乖走到她身侧,嘴角扬起。
“你确定?”她怀疑地看他,“不选点更贵的?该不会有什么陷阱在后头等着吧?”
两人坐在餐馆里,空气里弥漫着油炸土豆的香味。
她已经简要分析了一遍欧洲各部门形势,追问他到底有什么升迁打算。
“我只是想来英国而已,什么组织都无所谓。魔法部,联合会,跨国行动组,什么都行。”他耸耸肩,“对你说的这些,我还没有什么规划。”
她一定又没忍住震惊的神情,因为他再次露齿而笑。
她心生警惕,因为他今晚笑得极其频繁,对于德国人,尤其对于穆勒来说,这很不正常。周身浮动的气氛陡然古怪起来。
“伊莱恩。”他坐直了,“我没想那么多。我当时选特勤处也只是因为那份工作还算稳定,薪水不错,当傲罗既不算太无聊,又没有极限运动那么危险。你知道我们家里对公务员的看法的。”
她愣愣点头。是啊,她后来翻过利娜书柜里的艾丝特系列作品,作者眼里老少咸宜的家庭度假项目包括无绳攀登和滑翔伞,公务员
“我现在才来这里,是因为我是全世界最大的傻瓜。”他向前探身,放轻了声音,烛光映照下的浅蓝色眼睛像两汪绿洲湖泊,脸一直红到耳根,语调却很稳,“我早该来的。”
气氛越来越奇怪了。她四下张望,怀疑是不是有人施了什么让光或者空气流速变慢的咒语。
餐厅里的人们言笑晏晏,无人关注这张靠窗的小桌。
她视线转回他身上,欲言又止。
“你当然还是不明白。”他带着那种无奈的笑意,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会这样。”
她该明白什么吗?
伊莱恩扫视桌面上的两盘炸鱼薯条,两杯热可可,又扫过左右两旁的过道,巴望着侍者能从后厨呈上来一张摆在盘里的字条,上面写好那个答案。
但侍者们来回穿梭,前臂上的盘子里仍旧是炸鱼薯条。
她忍不住了:“你能不能直接说?”
“抱歉,给我点时间。呼。”他慢吞吞道,脸依旧泛红,“虽然设想过很多次,但真要开口,我确实还是不太……等一下……这么说吧,入职注意事项,我只有一件想了解的。”
“快点问。”她的耐心在急速流失,可能五秒后就会往他那张漂亮脸蛋上砸一拳。
“你有在跟谁见面吗?”他直直望着她。
“没有。而且这跟入职完全无关。”她环抱胳膊,“你今晚实在非常奇怪,到底——”
迟到的顿悟像三角铁,在她耳边叮当作响。
他古怪的态度,令人不安的话,这让人如坐针毡的氛围,似乎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答案。
穆勒望来的视线掩不住忐忑。
什么意思?不是她想的那样吧?难道是真的?但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儿?
“虽然这种反应和预期一样,但你这么长时间不说话,会让我觉得这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他似乎试着开玩笑,但神色越来越不安,“那次在黑森林,我……不,我其实刚开始就发觉不对劲了……”
“等等,昨天那束花是你送的吗?”她想起那张语焉不详的卡片,“J.M. 是你?”
“你看到了?”他的蓝眼睛被惊喜点亮,“我以为你会当垃圾丢掉。”
“的确。”她喃喃,“我真该直接扔掉的。”
*
穆勒搬到伦敦已经半年,以某种难以察觉的低调方式渐渐融入她的圈子。
百般挑剔之下,连赫敏都不得不承认,穆勒确实有点不一样。
据她观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某个节点,伊莱恩身边偶有的能够称作“约会对象”的人,都会开始越发患得患失,瞻前顾后,黏糊得令人生厌。他们像饥饿的小燕尾狗似的,一刻不停地打滚呜咽,想获取更多关注。
都是些常见的简单伎俩,比如适时出现在她桌上的榛果巧克力冰淇淋,街头风中为她整理外套衣领,并肩站立时半揽着她后背,临别时掠过唇角的轻吻,分别时的频繁回头,球赛和音乐会中紧握的手。
赫敏对此非常嫌弃,一律打上 way too clingy 的戳章。毕竟这种手段对伊莱恩没用——她要么根本没注意到那些小动作,要么觉得他们烦人。他们或许观察力够强,也足够讨人喜欢,但缺乏克制力与耐心。
稍微机灵一点儿的做法,正如赫敏后来复述给哈利听的,是挑拨离间。曾经有人假装为难地对伊莱恩说,哈利似乎不太喜欢他。很难评价这究竟算高明还是愚蠢,因为她会利落分手,以“你也配对我的朋友们说三道四”的态度。
哈利则对他们保持一种礼貌的冷淡。
只要伊莱恩不在场,他对这些人的态度就像他们不存在。任何与他们有关的话题,他从不搭话,更不会主动提起。毕竟那些人充其量只是过客,多半不久就会黯然离开。而哈利自己,和她身边的所有朋友一样,无可取代。
穆勒和那些人都不同。
这位新同事温和有礼,进退有度,从不因为她和朋友聚会而面露不满,总是笑着同所有人问好或道别。穆勒乐于做她忠心耿耿的扈从,愿意如影随形,也愿意悄无声息。
他甚至从未表现出知晓哈利秘密的样子。哈利偶尔会捕捉到那人投来的探究眼神,再仔细看似乎又只是错觉。于是哈利很难把反感表现得太明显。那不合时宜,不知分寸,也容易引人注目和怀疑。
他和穆勒除了在朋友的聚会上见面点头外,几乎没有别的交集。穆勒在国际事务合作司主要负责商务谈判,和他的傲罗小队没什么交集。
哈利只在魔法部的格斗训练上见过他几次。他和穆勒偶尔会在更衣室碰面,两人互相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练习前需要先清除身上的所有尖锐物品。大家松开手表,放下魔杖,有些人将耳环和戒指摘下。哈利会把穿着指环的项链取下,珍重地放进储物柜里。
不得不进行对话的情况仅限于不巧被随机分到靠近的组,那么气氛可能就会有些紧张。
比如哈利某次发现,穆勒手中的魔杖格外眼熟——是她那支苹果木魔杖。
他问起时,穆勒细看两眼才反应过来,轻巧回答说可能又拿错了。
于是哈利看着他极其自然地把那支魔杖揣进袍子口袋,又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看着他熟稔流畅地施咒,精准利落,风格凌厉,相比于穆勒自己的魔杖更攻势十足。
而哈利清楚记得每次用别人魔杖时那种陌生的隔阂感。
魔杖这类非常私人的,个人属性极强的物件,只有在主人信任使用者的情况下,才能发挥出最佳效果。
那个下午哈利心神不宁,在跟队员的对练中罕见惨败。
*
有些人总是敏锐得出众。
赫敏某次在书店碰到交涉《唱唱反调》铺货事宜的卢娜,两人一起吃了顿午饭。副部长难免提到工作和友人,提到这些就难免说起伊莱恩和她的前同事。
“他俩有约好要决斗吗?”戴着夸张变色眼镜的女巫很感兴趣地问。
“什么?”赫敏第无数次发现自己跟不上洛夫古德的思考节奏。她根本没提过决斗!
“噢。”卢娜漫不经心转动叉子,思绪仿佛飘在外太空,“我还以为哈利终于忍不住揍了他一顿呢。”
赫敏屏住呼吸:“为什么?”
她耸肩,咔嚓叉起几片菜叶:“很明显啊。哈利的弧光跟他的互相制衡,一不小心就可能由于挤压造成爆发。”
赫敏若有所思:“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弧光是自然形成的,人为很难干预,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距离。”卢娜梦游般道,“噢,不过有伊莱恩在,他们难免还是得打交道。”
赫敏张开嘴又闭上,再次为对方的洞察力所折服,而欣喜又迅速冲淡了惊讶。这件让她想起来就有点烦神的事儿,没想到又出现一个可以分享的对象。
“有时候我真搞不明白哈利在想什么。”她抱怨,“这里本来就已经够乱的了,他还老时不时跑来问我的建议。就像说了那么多次之后他能听进去似的。我有一大堆案子要看,基金会的账簿马上要过年度审核,部里的财务预算也还没敲定。伊莱恩也忙得脚不沾地,天天拎着报告跟不同部门干仗,下个月她还有连续晋升的述职汇报——也许我最好给傲罗小队加点任务,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闲心。”
“哦,我可以给你推荐一种忘忧药剂,喝下去就能免受情感苦恼。我的一个叔叔失恋之后在拉脱维亚海边发明的,效果非常好。”卢娜开始嚼生菜,模糊不清地说。
赫敏面露怀疑:“主要成分是什么?”
卢娜一下子来了精神:“波罗的海一带的幻彩鲨鱼!它们的尾鳍埋在地里四个月之后会发酵出一种发光的酸性物质……”
赫敏欲言又止,几次想要打断,最后还是继续吃她那份鸡肉沙拉。
她早该知道的,洛夫古德不能算最理想的倾诉对象。
*
有什么事要倾诉的话,奥尔沃特的第一选择总是格兰杰和波特。穆勒知道自己还没有得到那种信任。他感到不安,并把这种不安仔细藏好。
他想起在危急关头,她握起拳头,垂眸亲吻那枚戒指的那一刻。不甘像毒液一样灼烧他的心脏——那些朋友的存在本身,对她来说就是一种慰藉和力量。
穆勒的工作习惯是,分析形势后指定目标。
在伊莱恩周围,他能够填进去的生态位包括:一,每年互换两三次明信片的前同事;二,同出任务,每周一起喝酒的搭档兼好友;三,几乎可以每天见面,影子一样相伴左右而不突兀的安静男友。
波特和格兰杰们已经占据她身边出生入死一起长大的位置,穆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并不是不会爱人。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爱热烈而坦率,对朋友,对家人,对萍水相逢的人,对这个魔法界,对未曾谋面的那些人,对城堡的每个角落,对伦敦的点滴细节。
但他仍如此不安。
他知道,她所回馈的感情和所谓“爱情”之间的差别,就像鼠尾草和台灯,基本毫不相关。他只是恰好出现在合适的时间点,恰好站在她身边。她牵起他的手,不是出于只此一份的偏爱,而是出于好奇,出于熟悉和信赖。
就算如此,也足够他千万次默念感谢梅林。她选择牵起他的手,而不是牵起别人。他知道自己并不特别,只是在他当时的位置,只是终于迈出那一步,于是他成为被选中的幸运星。
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从奥尔沃特那里得了比起旁人来要稍多一点点的青睐。格兰杰那番包装得客气妥当的警告进一步证实了那点。
那是弥足珍贵的,属于搭档的信任,产生于日复一日共同训练的熟稔,发展为后背抵着后背携手御敌的默契。
而且他足够耐心,足够克制。比之前的那些人更懂得抵挡那种独享她注意力的冲动。
格兰杰曾经告诉过他,他可以选择停下。
“你不用勉强。她会放你走,你很清楚。”
“我从来不觉得勉强。”
*
那是穆勒第一次单独约他见面。
午饭后的短暂谈话,两盏咖啡放在桌前,热气袅袅,相对坐着的两人表情冷淡。
哈利没有伪装好脸色的心情,更何况她不在,更没这个必要。
穆勒依旧彬彬有礼,询问她和他小时候有什么难忘的旅程,和她出行有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来问哈利是因为担心提及她父亲,让她伤心。
“我以为她不介意告诉你这些。”哈利平淡开口,话语却尖锐得多。
穆勒定定看着他,忽然笑了:“好吧,你希望从我这里听到那个事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说出口:你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最长,你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
气氛陡然一变,像是玻璃迸碎,肃杀寒风哗地刮进屋来。
哈利的脸色沉下去。
虽然对方的话近乎认输,但态度却少见地凌厉且直接。那句话算不得什么安慰,因为他们彼此都很清楚,那并非退让。
这场对话的走向也许比他预想中更严酷。
穆勒观察他的表情,笑意不减:“你会告诉我答案吧?因为你希望她开心。”
哈利顿了顿,三言两语带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旅行,说起去霍格沃茨之前倒塌的帐篷,说最好还是别尝试露营。对方礼貌道谢,收尾时亮出预备已久的兵刃。
“你可以别等那个时机了。”穆勒淡淡说。
哈利像被无形的拳头直击面门,整个人都僵住了,只剩那句话在脑中循环。
You may stop biding your time.
穆勒知道。他果然一直都知道。
深金色头发的年轻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沉默,自顾自继续:“所以我希望一切保持现状。你还是她的家人,她最好的朋友,不比这更多,也不比这要少。”
“……我为什么要照做?”哈利在桌下紧紧攥住大衣边缘。
“因为她非常爱你。”穆勒用陈述事实的语气平淡道,清秀沉静的面孔不带表情。
哈利觉得胸腔中的某块越来越冷,像极速燃烧的寒冰,耗尽氧气,皱缩成黯淡脆弱的一团。
他说不出话来。
“而你也是如此。所以你很了解,一旦越界会发生什么。”年轻人澄澈的浅蓝色眼眸凝视他,语调带着冷酷的真挚,“对你而言,最坏的结果是你失去她,最好的结果是她放弃我,当然,这两件事也可能同时发生。即便不是我,还会有下一任搭档,下一个追求者,你没法把她锁到高塔里去,因为人类是抓不住太阳风的——你和我一样清楚。”
哈利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绷紧的声音。
“我从没想过限制她。她是自由的。”
穆勒安静抿了一口咖啡。
“你不见得没有试过,但你当然不会如愿。”他徐徐开口,放下瓷杯时没发出半点声响,“你很幸运,波特。她给你的已经足够多了。旁人怎么也求不来的那些,你早就习以为常。你知道她的幸运符是什么吗?案子遇到难题的时候,出外勤有危险的时候,她总会下意识去摸那枚戒指。”
哈利紧盯着他,感到心口垂挂的那圈金属正灼烧那块皮肤。
“但你的那枚戒指在哪里呢?”穆勒轻声问,倾身向前,“你不敢像她那样坦然戴在手上,你需要拙劣的借口来遮掩真相。你知道没人能跟你相比,所以才总有进退的余裕。我的请求再简单不过了,你只要继续装作是朋友,毕竟你一直很擅长这件事。”
穆勒坐回靠背椅,神情放松,让哈利想痛打他的脸。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胜券在握。”哈利慢慢说,“不然你何必来跟我说这些?你还是害怕,一旦她得知真相,就会放开你——像她放弃那个人一样。啊呀,这样一瞧,其实你和他的确长得有点相像呢。”
反击的效果比哈利预想得还强。他原以为穆勒不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但对方的笑意在脸上一寸寸凝固,显然领会了其中含义。
这样更好。
“你再清楚不过,她永远会待我不同——我和她一起长大,哪怕我搞砸一切,哪怕我让所有人都尴尬又难堪,我仍然是她的家人——而你不一样,她可以随时放开你。”哈利继续说,带着残酷的快意。
穆勒盯着他,面无表情。
“你搞错了一件事,波特。”年轻人握着扶手的指节泛白,语调很轻,“她只要捉住我一次就够了。因为我不是那个米沙,或者你。只要她伸手,我绝不会放开。”
注释:
莱茵的黄金:来自《尼伯龙根的指环》。传说中莱茵河底的巨石上镶嵌着某种黄金,由三位女神守护。戴上这种黄金所铸指环的人可以统领世界,同时要抛弃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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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战后番外:莱茵的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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