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流年》密州山猪

1、第一章

　　在沈夏的记忆里，童年的天空是灰色的。
　　城市最南端的老城区，空气中总是漂浮着薄薄的尘埃，经年累月，砖红的厂房都被熏得没了颜色。

　　那一年，沈夏七岁。

　　大雪静静的下了一夜。
　　一大早，父亲就挎着他的小木箱去路口摆摊了，他说逢年过节人们讲求体面，总要把鞋子好好修整一番的。
　　沈夏坐在八仙桌旁边，百无聊赖的翻着瓷碗里早就泡胀的面条，小嘴撅得老高。三年来，父亲修鞋的手艺越发纯熟，厨艺却是原地踏步。她开始有些怀念母亲做的鸡汤面了。
　　她怀念的只是那鲜美的味道，至于母亲，她甚至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可是，别人都说她长得像母亲，尤其是那一双微挑的杏眼。
　　墙角的五斗橱上，摆着一个木质相框，从来纤尘不染。
　　黑白照片上，一对青年男女相互偎依，男人眉清目秀，女人明艳动人。如今，男人已是满面风霜，女人却不知作了谁家妇。
　　沈夏四岁那年，她的母亲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这实在算不得多大的耻辱。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都不甘心在城南贫民窟呆一辈子。遇到这种倒霉事的，老沈家不是第一家，也不会是最后一家。
　　沈夏摸摸手肘上针脚粗陋的补丁，竟然十分理解母亲的选择，她也痛恨一贫如洗的生活，正月里头，竟然连一口鸡汤都喝不上。
　　渐渐的，这种理解，已经足以抵消她对母亲的怨恨。

　　“姐姐，香！”
　　三岁的妹妹沈颜扯着她的衣襟下摆，拧麻花似的蹭来蹭去就是不肯罢手，嘴角上亮晶晶的一片，分明是新鲜流出的哈喇子。
　　沈夏瞅了瞅窗外，皱皱眉头，毫不客气的扒开妹妹的手。
　　年前，同院简老太离家多年杳无音讯的女儿突然从天而降，还带回一个孩子，是她儿子，随她姓，名叫简墨。
　　这对光鲜体面的母子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界简直是异类，可他们偏偏对所有人好奇的目光视而不见，每天按部就班的过着自己奢侈的日子。比如，简妈妈隔一天就会熬一锅鸡汤，用她带着南方习惯的北方口音喊道：“墨仔，吃饭啦！”
　　这会儿，鸡汤在火上熬得嘟嘟正浓，诱人的香味冲出厨房，见缝插针的钻进了沈家，无止无休的勾引着姐妹俩肚子里蠢蠢欲动的馋虫。
　　“墨仔，吃饭啦！”
　　果不其然，简妈妈适时的叫了一声。之后，便听得吱嘎的开门声和窸窣的脚步声。简墨应该从书房出来，乖乖的去吃饭了。

　　“姐姐……”
　　沈颜有些心痒难耐，又伸手抓住了姐姐的衣服，三两下拧成一个大疙瘩，大有不依不饶之势。
　　沈夏给她一个白眼，拿着姐姐的架子，装腔作势的说：“想吃你自己去要，我才不去！”
　　沈颜一听，眉开眼笑，立刻松了手，撒开两条小短腿，拧身奔着大门就去了。鞋底下的铁掌敲击着地面，啪哒啪嗒，掷地有声。

　　挣扎许久，沈夏忍不住提起筷子，准备捏着鼻子生吞冷面。
　　这时，吱嘎一声，门开了，啪嗒啪嗒的声音由远及近。
　　她撂下筷子，没好气的教训道：“我怎么有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妹……”
　　话未说完就噎住了。
　　站在她眼前的不是她妹妹沈颜，而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简墨。
　　他穿着一身极有质感的牛仔服，脚踩一双比雪还白的旅游鞋，鞋帮上的残雪在他脚下化成一滩黑水。
　　“我来给你送鸡汤。”
　　他怀抱着一个小砂锅站在那里，冲沈夏羞怯一笑，一双眼睛弯成半月形，深深嵌入圆嘟嘟的脸蛋里，这让沈夏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地理课上老师讲过的日月潭。
　　这时，沈颜从简墨身后探出脑袋，冲着瞠目结舌的姐姐吐吐舌头，一脸无辜。
　　“我……我先放下行吗？”
　　简墨被砂锅烫得呲牙咧嘴，在得到应允之前竟然死死抱住不肯松手。
　　沈夏被他一副书呆子相逗得直乐，憋住笑示意他自便。
　　简墨丢也似的把砂锅搁在桌上，两只手迫不及待的捏上了自己的耳垂，显然被烫得不轻。
　　不等沈夏开口，简墨鼓着腮帮子，一鼓作气的说：“以后你们玩能算我一个吗？”
　　说完，他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一副心脏病发作的样子着实把沈夏给吓了一跳。她一个紧张，忙不迭的答应了。
　　那时的沈夏，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活脱脱一个假小子。她对读书没有太大兴趣，玩闹起来却是上窜下跳花样百出，不折腾到人仰马翻灰头土脸绝不罢休，天长日久，竟在孩子群里混成了一呼百应的大姐大。
　　对于简墨这个外来人口，她早已暗中考察过。此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八杆子打不出个屁来，就连做军师都嫌太过缄默。
　　可是吃别人的嘴短。如今稀里糊涂的收了他的鸡汤贿赂，沈夏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事实上，上了贼船的人，分明是简墨。
　　为了成为集体的一份子，他把自己的小金库公有化，于是学校无故丢失的粉笔数量明显降低，于是大伙口中的泡泡糖换成了大大牌。
　　这位冤大头如此割肉放血，似乎只是想证明自己不再是离群索居的孤家寡人而已。可惜他并不热衷于调皮捣蛋，依旧每天埋头读书，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帮泥猴子似的小孩儿，疯起来没心没肺，只要有充足的粉笔头练手，有足够的泡泡糖练牙口，生活就算完满了。至于提供经济支援的简墨此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夏姐，他到底是不是跟咱们一伙儿的啊？”
　　天长日久，小团体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发话了。
　　说话的人叫苏九生，外号“苏两七”，自称城南战斗机。
　　其实论起年龄，苏两七比沈夏还大一岁，因为成绩太糟，连蹲两级，不得不做了沈夏的小师弟。虽然他长得白白胖胖，一副肉包子相，却是小团体中如假包换的进攻型人物，维护自家大姐，绝对当仁不让。对于小团体内可能存在的奸细，自然秉着“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的铁血原则。
　　沈夏靠在太师椅上，仰头吐着气，专注的看着那块粉色的泡泡糖在嘴巴上慢慢膨胀，半透明的小拳头眼看就要触到鼻尖，突然嘶的一声泄了气，严丝合缝的糊在她嘴巴上。
　　她忿忿的剜了苏两七一眼，一边扯着黏在嘴上的泡泡糖，一边没好气的说：“你就是看他不顺眼吧？”
　　本来处于一级备战状态的苏两七跟泡泡糖一样，瞬间蔫儿了下来。他偷偷看了沈夏一眼，嘴上一声不吭，心中却早已暗暗骂了一万八千遍：我就是看那暴发户不顺眼怎么着吧！

　　此时外面传来一声轻呼：“沈夏，你在家吗？”
　　苏两七脸色一黑，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一个急转身，脚底生风，炮弹一样冲到门口，把屋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简墨擎着两只大串冰糖葫芦，仰头看着眼前的大块头，不知所措的站在外面。
　　午后的阳光洒下来，琥珀色的糖浆格外晶莹剔透，红彤彤的山楂煞是玲珑可爱。
　　苏两七拼命抑制着口中疾速分泌的唾液，抱起胳膊斜睨着简墨，树桩一样钉在那里，不肯退让分毫。
　　“起开，真当自己是门神了。”
　　结果只因沈夏一句话，壮硕的小跟班就乖乖闪到一边去了。
　　沈夏笑逐颜开，对于简墨隔三差五的福利，她已经习以为常。
　　“这个是给你的……”简墨笑眯眯的把右手上的冰糖葫芦给了沈夏，然后不自然的瞥了一眼身旁的苏两七，似乎在艰难的定夺剩下这支的归属权。
　　“我不吃那玩意，甜不啦叽的。”苏两七歪头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简墨于是笑眯眯的把左手上的冰糖葫芦也送了出去：“这个是给沈颜的。”
　　苏两七咬牙切齿的怒视简墨的后背，再一次诅咒这个笑里藏刀的暴发户。
　　梁子，似乎从那个时候就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