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记之猫行记》单娇娇

3、第三章

　　（五）
　　喜欢上一个人，也得靠机缘。

　　我喜欢上朱存恪，也是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初识得他时，并没有对他一见钟情，来到栖霞后随口跟着一众年青的弟子们叫他叔叔，因为我是他带上山的，彼此之间觉得比别人亲近几分，但也仅此而已。
　　去年夏天，栖霞一个姓林的师兄，本已下山数年突然派仆从上山，那仆从全身缟素，跪在地上抽抽咽咽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林师兄是长州富商林长寿的独子，于五年前下山继承父业，但是父亲突然被人谋害，他伤心之下一病不起，连父亲的后事都无力主持，而他的堂兄联合几个管事，欲趁机夺他家业。他孤掌难鸣，便向师门求救。

　　这位师兄下山之后也不忘师恩，每年都会送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供栖霞用度。此番他有难处，栖霞自是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掌门便派朱存恪带了几名精干弟子前去帮衬。我在山上闷得慌，便央了朱存恪，扮作一个小道士随行来到长州。

　　林师兄名兴，二十五六岁年纪，尚未娶妻，长得也颇清秀，脸色苍白，大约是悲伤所致。

　　他向我们讲起事情原委，我本来十分喜欢听希奇古怪的故事，便挤到师兄们的前面，但是站了不到一刻，我又躲到师兄们的后面，因为林师兄身上，有淡淡的狐臭。那味道很淡，几不可闻，但我原身是猫，鼻子灵敏，还是捕捉到了。
　　我想到院子里透口气，但是又十分好奇事情的经过，只好忍着去听。

　　说起父亲，他摸摸鼻子，脸现惭色。原来这位林老爷，有个不好的毛病，便是好女色，五十几岁的人，家中有几房姨太太却仍不满足。此番，便也是折在女色上。

　　“惹出祸事的这位女子，便是对街孙记猪肉铺的老板娘。说起这位孙娘子，又不得不提他丈夫孙屠夫。人都说孙屠夫有两个心头宝，一个是银子，一个是娘子。
　　他对银子和娘子的热爱，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坊间有个笑话，他兄弟有一次到药材铺子买药，偏丢了药资，便顺腿到孙屠夫家里去借。孙屠夫十分不乐，奈何是自己兄弟开口，不好回绝，磨蹭了半天才摸出一锭碎银子来交到他兄弟手中，他兄弟说这银子不日便还。
　　他期期艾艾问：这不日到底是几日？他兄弟懒得多说拂袖而去。回家之后马上送了过来，然后冷笑道：我来还你银子，免得你今夜牵挂得睡不着觉。那孙屠夫一把搂了他兄弟，激动地快哭了出来，一个劲地说：到底是兄弟你了解哥哥啊”。

　　说到这里，林师兄脸上露出一分苦笑来，我们众人也都莞尔。于是林师兄接着往下讲。

　　“他的另一件宝，就是他娘子，他长得五大三粗，却娶了一房甚为美丽的娘子，如珠似宝地捧着，平时看顾得甚紧，只要有人多看他娘子一眼，他便醋意大发拿着杀猪刀拼命，时日久了，谁也不敢打主意。可偏生家父……唉，家父觊觎孙娘子已久，经常用言语试探孙屠夫，那孙屠夫便道：“林老爷听说过没有，庆州有户人家，那男的调戏别人的老婆，头被那丈夫割下来煮在锅里。家父当时一顿，随后笑道：呵呵，你们听听，如果老夫人头不见了，你们便到孙屠夫家的锅里去寻吧。那知道……家父果然遭了孙屠夫的毒手”。
　　“家父不见那日我们赶到孙家的时候，他正往炕洞里塞家父随身所佩的荷包，而家父，已经身首分离，那人头果然煮在他家铁锅里……”。

　　林师兄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我们看着甚为唏嘘，他爹这人品虽然马虎，但好歹也是亲他爹啊。
　　“那孙屠夫呢”？朱存恪开口问。
　　“收监了，秋后处决”。朱存恪听了，便不再多言，然后指派师兄们帮忙治丧。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斜眼看着我们，只是冷笑。林师兄说那便是他堂兄，他在师门的时候，家里都是堂兄帮着父亲打理，自己下山后，堂兄心里甚为不快，父亲突然去世，而堂兄想趁机架空他，夺得治家之权。自己虽无心经商，但也不忍心祖业落于宵小之手。
　　他说得官冕，其实，就是找师门撑腰来了。

　　来林家奔丧的人很多，天气又热，人的汗味加上一股奇怪的肉味，直往我鼻孔里钻。我想想那奇怪的肉味是林老爷放在棺材里被煮过的人头发出的，胃里一阵翻涌，自寻了一处僻静处蹲在地上大呕，几乎快把胆汁都吐了出来，吐完后，双腿直打颤，几乎无力站起。有人轻拍我的背帮我顺气，我知道是朱存恪，因为眼角不仅有熟悉的青白道袍，鼻中还有他身上苍松翠柏的气息。
　　我长呼了口气，转过头去。他给我一锭银子，让我到林府外找个住处，他晚上自来寻我。

　　我找了个僻静的客店，换了那身被熏了的道袍。然后搬了藤椅到天井里，那里有好大一架葡萄，枝蔓青翠，我在葡萄下坐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吃了些素淡的饭菜，睡了个午觉。

　　掌灯时分，朱存恪果然来寻我，他带着我出了客栈。
　　“我们要去哪里”？
　　“探监，去看看孙屠夫”。
　　白日听了林师兄的话，我对这个孙屠夫也觉得好奇得紧。
　　“你也是好奇才看他吗”？
　　他轻轻一笑没有回答。
　　我有些不高兴，便打趣他：“比起孙屠夫，你们男人不应该更好奇孙娘子吗？到底是怎样的美人，竟然惹了人命？是不是真的是闭月羞花”？
　　“也没那么美”。

　　“你怎么知道”？我一怔，随即恍然，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意：“你见过她了？你见她不叫我？反而黑灯瞎火地让我跟着你去看一个臭男人。我要看美人”！
　　我一转身子，赌气往回跑。他赶忙扯住我的袖子，半拖半抱地带着我往前走，我挣不过，便半推半就地跟着他。
　　我们俩就在路人的侧目中以这种奇怪的姿势到了衙门。
　　（六）
　　孙屠夫因是杀人重犯，单独关押，他手脚都被上了镣铐，睡在一堆柴草里。他个子很高，膀阔腰圆，黑色面皮环子眼，一幅剽悍模样。他见到我们，扫了一眼后便把脸转到一侧，一言不发。
　　朱存恪也不生气，温言道：“孙屠夫，我们来问问你那天的情况”。

　　“问什么？我说过我没杀人，没人信我，官老爷尚且不信我，那用得着你这个牛鼻子道士指手划脚？你穿着道袍，显然是那小崽子师门的人，到这里来除了寒碜我，还有好事”？
　　朱存恪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们是收了你家娘子的银子，为你的官司奔走，你若无意，那便罢了”。

　　那孙屠夫一听这话，一下子蹦了过来，双手握住铁栅，摇得山响，脸上青筋突起，模样极为可怖，他吼道：“你这小白脸见我娘子了？你有没有趁机占她便宜？她给了你多少银子？是不是你这小白脸凭着自己长得俊，想趁机谋财谋人”？

　　看来别人所言不虚，娘子与银子，是他爱到骨子里的东西，他初始对我们无动于衷，一提这两样，便炸了毛。他也不想想，如果丢了性命，娘子不知会是谁的娘子，再多的银子，又有何用，真是蠢才一个。

　　朱存恪又一笑道：“银子不多，只五两。至于你娘子，有她在，我敢打歪主意么”？
　　孙屠夫看了看我，眉头松了一下，随即露出一点讨好的笑容，他点头道：“这我便放心了”。我在一旁看得直好笑，心里突然明白过来：怪不得朱存恪定要带我来，原来是当挡箭牌来了。我回过头对他做了个你等着的表情，他对着我温柔地笑笑，那笑容很有几分宠溺的味道。

　　这一出半真半假的戏全落入孙屠夫眼中，他自然放下心来，于是对我们细说当日情形。

　　那林老爷几次三番试探于他，都被他堵了回去。林老爷后来便绝口不提他家娘子，倒时时与他一处喝酒。
　　那日，林老爷寻到他家里，又要与他一处吃喝，他本不愿意在家接待林老爷，却又抵不住他掏出的大银诱惑，心道自己在家，谅他也不敢有什么花样，便差人打了酒，在炕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一处对饮起来。
　　酒过三巡，那林老爷又拐弯抹角地说起他娘子来，他恼了，拿了一把平日宰猪的尖刀往桌上一放道：“林老爷，你再打我娘子的主意，我饶得你我这把刀饶不得你，小心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林老爷见他模样凶恶，不敢多言，抽身要走。他见桌上小菜几乎未动，怕林老爷悔了他的菜钱，便又开言挽留，两人又喝了几杯，渐渐的酒意上脑，他便睡了过去。
　　待得睁眼，却见林老爷已经身首异处，地上流着一滩血，他的尖刀扔在一旁。他吓得酒立马醒了，本想立即去叫人，但看到林老爷腰间鼓鼓的荷包，一时起了贪念，便决定先把荷包藏起再作打算，他刚要把荷包往炕洞里塞，林公子便带着差役到了，一时人赃俱获，他百口难辩。
　　朱存恪双手负在身后，沉吟不语，良久，他安慰孙屠夫道：“你且呆着，我去和县令商讨下你的案情”。
　　孙屠夫望着他欲言又止，朱存恪笑道：“还有何话，但讲无妨”。孙屠夫讪讪道：“道爷，若能为我昭雪，酬谢自是应该，可是那银子能不能改成三两？我还有娘子并女儿要吃饭，一年得不少开销”……

　　这要钱不要命的东西！朱存恪那样端凝的人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再也忍耐不住，拖了他的衣袖往出走，边走边骂：“没见过这样的铁公鸡！我们并未收你家娘子的银子，你这样的人，抱着银子去死好了，在阴曹地府可着劲儿花去！”我还欲再骂，朱存恪止了我。

　　外面星光漫天，我长出了口气，边走边叹：“爱钱爱到这种程度，真是奇葩”。
　　朱存恪淡淡道：“如果他不贪财，未必有今日之祸。人活一世，总会有所贪恋，有人爱钱、有人爱财、有人爱色，有人爱吃爱睡”……说到后来，语气之中已微带笑意。
　　他在借机奚落我，我不服，抬头道：“你家的猫不贪吃不贪睡”？
　　“我很小就出来修行了，没养过猫”。
　　“那你这一生，有贪恋的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我跟不上，心中不快，止了步子，索性蹲在地上喘气。好在他很快折了回来，牵了我的手，缓缓而归。

　　夜已深，街上的喧闹声渐渐散去，空中只飘着合欢花幽幽的香气，让人无端地生出一丝缠绵的意味来。
　　我侧过脸，有些入迷地看着他在夜色中的剪影，我早知道他长得好看，但从未象今天一样仔细地打量过他，他牵我的手也不是第一次，但那一瞬，我却突然有了错觉，他会这样牵着我，直到生命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