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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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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兔西坠,转眼已是清晨,鸟雀轻啼夜露初静,好个清爽日子。
苏家此刻却是闹得炸开了锅。
一大早,给双亲请过安后,苏秦就当面问起订亲之事,苏老太爷无奈,只得将改婚另配之详情如实相告,一石激起千层浪,苏秦又悲又恨,誓死不从,直气得苏老太爷七窍生烟,又是捶桌又是敲凳,随后更令人把小姐锁入房内,从此不让出门。
独坐闺中,苏秦默默无语,想起白雪笙,一时不知是喜是愁,偶尔念及胞妹苏皓,又忍不住欲笑还哭,但凡想到那柳岱则咬牙切齿,恨不能亲手扇他两耳光!如此这般,反反复复,直搅得寝食难安,消瘦不少。
因老太爷有言在先,家中众人均不敢替她说情,更不敢靠近她闺房半步,身边仅留得一个丫鬟伺候起居。
惟独苏皓向来大大咧咧惯了,性子又倔,哪管这么多,只消得了闲便跑去陪伴阿姊,虽说言辞不修边幅,话语又常常啼笑皆非,却是解闷不少。
这日,姐妹二人正闲话家常,忽听得楼下传出阵阵嘈杂之声,探头一望,但见院中家丁进进出出,挑担提筐地忙得热火朝天,原来荔枝盛会一过,便到了收获正节,漫山遍野的荔枝非十数天不可摘完。每逢这时,镇上大户莫不广聘短工,苏家山野连绵,良田万顷,越发是不在话下。
看着家丁鱼贯而出,荔枝成筐累放,姐妹俩均喜上眉梢,暗道又是个好年头。
就在这会,暮地从外面走进个人来,但见其身形单薄,扛着箩筐吃力而行,虽穿着粗布衣裳戴了六角圆帽,却依旧风华难敛,英气外露。
“白相公!”苏皓蹦得老高,一把推开房门就冲了下去,也不顾众人诧异,握着对方双手使劲摇晃,甚为亲热。
白雪笙吓了一跳,待看清来者何人时,未免暗自嗟叹,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不得不强行打起精神道:“小的白七,不认识甚么白相公。”
苏皓一愣,上上下下将其重新打量一翻,末了,嘟着一张阔嘴讷讷道:“怎的竟这般相像?”
白雪笙忍住笑意,正色而言:“人有相似何足为奇?小姐还是让开罢,莫让山泥污了衣裳。”说罢抬腿便走,不再理会。
此间种种,苏秦在楼上瞧得真切,这厮一抬手一投足,神情举止种种,与白雪笙何其相象,分明是本人无疑,只万万料不到她竟敢假冒家丁混进府来!
看着看着,禁不住粉拳轻握欲嗔还喜,恰巧那白雪笙亦抬了头,冲这边痴痴一笑,连憨带傻呆气直冒,把个苏秦臊得面红耳赤,既爱她天真,又恼她顽劣,笑也不成哭也不是,及至关却花窗,尤自心如鹿撞分寸大乱。
日月如梭,转眼已过得十天,白雪笙欲会佳人却苦无良机,而苏秦又犹豫不定,心中矛盾重重,竟连招呼都不曾打过,是以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两相虚耗着。
那苏皓倒是时不时地跑来,身前身后兜转徘徊,搅得白雪笙不盛其烦,偏是无计可施,暗叹倒霉。
春睡绵绵,艳阳照午后,酣畅淋漓。
沏过一壶普洱,苏秦斜斜倚在窗台上,星眸半启庸懒柔媚,犹似困顿未醒。
“小姐?”随身丫鬟试着唤了一声,怕她就此睡将过去。
苏秦懒懒应着,望向底下空旷庭院,发了一会呆,方幽幽道:“今儿怎不见家丁忙碌?”
丫鬟扑哧一笑,倒了杯茶递与她:“荔枝摘完了,小姐怎就忘了?”
“短工们呢?”苏秦又问,睡意顿消。
丫鬟又是一声轻笑,抿嘴道:“等明日结过工钱,短工们便要各自归家,前些天二小姐还念叨着这事儿呢。”
苏秦心头顿紧,不经意间手腕轻抖,险些把杯中茶水洒将出来。
静坐良久,沉默无语。
暖风掠过,牵动繁密枝叶,沙沙细响,却不再有赤红满眼之景致,待得风逝叶停,整个院落便又归了平静,一切仿佛仍在昨日,甚么都不曾发生……
只是,既来了,为何走时却不吭一声?
苏秦皱了眉,似藏着幽怨,淡淡的若有若无,看不真切。
随侍丫鬟是个机灵儿,跟着小姐时日多了,诸如琴棋书画诗辞歌赋等等,耳濡目染下即便学不得八分,三分亦是有的,见状只故意莺声念道:“美人卷朱帘,深坐蹙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苏秦抬了头,仿似未闻,既无指责之意,亦无夸赞之声,不过淡淡扫了一眼,便又趴回窗台边上去了,依旧望着下面那株荔树定定出神。
牵挂白雪笙又如何?纵然侥幸逃过了柳家逼婚,日后嫁入白家,始终也是她嫂嫂,更何况……还同为女子……
苏秦眯了眼,欲睡难睡,白雪笙的影子非但不曾褪色,反倒变得益发清晰……
丫鬟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回话,又见主子满脸的神思不定,就又打趣道:“小姐,那白七长得好生面善,也不知是不是那个他。”
“哪个他?”苏秦随口接道,依旧目不斜视,话刚说完,便知丫鬟乃有意发问,未免又羞又恼。
“就是那个他嘛,”丫鬟掩口偷笑:“那个在荔枝会上跟着咱们走了老长一段的美书生,好像也是姓白来着?”
“死丫头!”苏秦又羞又怒,抬手欲打,却听丫鬟发出一声惊呼:“呀!白相公!”
回头,院内空空如也,哪有甚么人?
苏秦愈发气恼,起身便追,丫鬟见势不妙,慌忙跪下讨饶:“小姐莫气,你看,白七真的来了。”说罢朝窗外一指,果不其然,不知不觉间,底下已悄悄站了个人,细长身量清秀眉目,正是那白雪笙。
这回真是怎都气不起来了。
而那白雪笙站在树荫底下,看楼上秀影翻动,禁不住神思飘荡,回想十日来点点滴滴,苏秦竟不曾露面,未免万念俱灰,只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此再望两眼,不觉益发心酸了去,转身欲走。
上面苏秦见状,如何不急?想留却觉不妥,若任她走掉又甚为不舍,一时左右为难。
丫鬟看在眼里,亦替她心焦,急道:“小姐,莫非你真愿意嫁那柳家少爷?”
苏秦一愣,想起柳岱那副嘴脸,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可白雪笙虽好,终归是女儿身,又是未来小姑,试问如何相偕白头?
“小姐,你再不留他,就嫁不进白家了!”丫鬟性急,只当白雪笙是未来姑爷,是以一味催促。
一语惊醒梦中人,苏秦双手抚胸,暗自思索道:此生虽难与白雪笙结连理,若是嫁了柳岱,岂非难得相见?而白苏两家本有婚约在先,不如嫁给白云霄,偶尔还能遇着她……
一念至此,苏秦当即快步走到窗台边上,轻声而唤:“白七!”
一声呼唤好比天籁仙音,听得白雪笙精神一振,立时停了脚步,仰首相望。
人已留住,可接着该说些甚,苏秦一时又没了主意,要知心里想的念的无一不是那白雪笙,嫁与白云霄不过借口而已,凭此聊慰胸怀尚可,若要亲口说将出去,终究是做不来。然,若要说服白雪笙留下,又该用甚么借口,还有何借口可用?
潮思澎湃,千般转折万般迂回难得消停,手里攒着的那方锦帕,紧了又松,松了再紧……
丫鬟守在一侧,见她尚且犹豫不决,便再次上前道:“小姐可是不愿他走?”
苏秦点头,目光犹自涣散。
丫鬟听了,又指了指下边白雪笙,重复道:“小姐可是要他留下?”
苏秦又再点头。
丫鬟指向她双手:“这好办,将这帕子给他,他自然知晓小姐意思。”说罢夺过锦帕,抬手欲扔。
苏秦慌忙把人按住,急道:“帕上绣着我名姓,怎能给她?”一语说毕,心中竟又泛起丝丝涟漪,暗自责问:为何不能给她?这是在担忧些甚?
等不及她细想,丫鬟已笑道:“若非有你闺名,怎知是你在向他表情意?”
表情意?
咯噔一声,苏秦心头狂跳不已,胸膛起伏间已然颊飞红云。
扪心自问,丫鬟之言可谓句句属实字字当真,若非有意,又怎会对那白雪笙日夜挂怀以至念念不忘?一时欲恼而无所恼,要恨无从恨,再望一眼底下痴痴傻等那人,纵是怎样的情意缠绵柔肠百转,尽都给了她去。
主子默不做声,丫鬟便举帕欲扔,忽觉太轻,怕要飘出墙外去,于是回屋捧起桌上荔枝,正挑着,就见苏秦轻轻袅袅地走了过来,依旧是不言不语,看了果盘几眼,拈起一枚并蒂双荔,默默放入锦帕仔细裹好,随后拿至窗前一抛而下。
云开月明,芳心可可,终是有了定向。
这夜,短工白七失手打烂客厅之青花瓷瓶,无钱偿还,不得不卖身入苏家转做长工,工期三年整。
虽说早出晚归,日夜辛劳,可白雪笙竟也做得津津有味,乐不思蜀,尤其打扫后院时,更显卖力。终究因着主仆有别,轻易上不得绣楼。至于苏秦,仍旧被关在闺房内,日日对望不能走近,一门相隔,二丈之遥,竟成了咫尺天涯。
如是又过了半月有余,苏秦没见着,被唤到东厢苏皓那边去的时候反倒还要多些。
直到那日,柳岱携了生母一同前来看媳妇,如此,苏老太爷才将禁令给废了。
而苏秦得知柳家母子来了过后,说什么都不愿前往相见,苏老太爷无奈,只好暂会柳氏于偏厅,待用过午膳,再悄悄带至后院“偷瞧”女儿。
一看之下,柳氏大喜过望,更不计较苏家的失礼之处,只频频称赞未来儿媳貌美无双,将来定为贤妻良母云云。
此事苏秦全然不知,睡了午觉便领着众丫鬟上街去了。
绣楼一空,苏老太爷立时着人前往收拾,但凡家具摆设,床单被褥,由里到外统统换过,焕然一新,勉强算是给女儿做了些补偿。
提着扫笤,白雪笙好生感慨,进得绣楼又如何?佳人不在,徒添神伤。
细细打扫着,但觉一桌一椅莫不浸透馨香,仿似苏秦就在身侧一般,竟是越做越有劲儿。
及至收工,突地撇见梳妆台前斜斜搁了一笺宣纸,纸上几个小字,写道:牛郎织女,天上双星。
掐掐指头,原来再过几日便是乞巧节了,难怪苏秦会作诗一首,只不过看样子尚未写完。
白雪笙笑笑,心念微转间意已有了计较,当场提笔续书三句,通篇再念时,便成了如下这般模样:
牛郎织女,天上双星,
才子佳人,世间两美;
鹊桥有会,惹煞相思;
黎木萧萧,月停当中。
写完再看一遍,待满意了方才仔细叠好,压在胭脂盒下。
傍晚苏秦归来,对绣楼之光鲜敞亮难免心生感叹,待进得里间,见到那篇短赋时更觉欢喜,读着读着,又不免啐了那白雪笙一口:说甚么才子,分明小女子一个!
念罢起身,扶窗凭栏,望着院中那株大荔树,忍不住又是一阵轻笑。
丫鬟见状,好生奇怪,问:“小姐,你在笑什么?”
苏秦也不恼,扭头吩咐道:“且去转告二小姐,就说七夕那天我不陪她拜七姐庙了。”
丫鬟一听,越发好奇起来:“小姐,七夕不向七姐乞巧,莫非你要会情郎?”
苏秦白她一眼,道:“贫丫头,不许胡说!”
是夜,苏秦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好觉,被困整月的积郁随之消逝无踪。反观白雪笙,却是辗转反侧,一时生怕苏秦看不懂那些字句的意思,一时又怕苏秦看懂了却不肯前来相见,难以成眠。
好不容易熬得几天,七夕终是到了。
清平夜,繁星闪烁,花香暗送,宁谧而祥和。
早早打发丫鬟过后,苏秦换上件鹅黄缎衫,只身一人缓缓朝庭院走去,行至荔枝树下时,但见高墙繁影岿然不动,周遭一片幽静。过了一会,脚步声起,白雪笙来了,依旧一身小厮打扮,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苏秦本也甚欢喜,忽又想起自己先前诸般矛盾与苦恨,而看这人此刻洋洋得意的神情,竟似未曾烦恼过一般,况且姗姗迟来,心中未免动气,面上却不曾表露,只微微欠身,做了个万福,特意压低声音道:“苏秦见过未来小姑。”
白雪笙一怔,白皙脸上登时赤红一片,好不气恼。她也是个聪慧人儿,转念一想就猜出了个中因由,很快便复了常态,笑道:“我是来践荔枝情的,劳小姐久等。”伶牙俐齿,反把苏秦给抢白了去。苏秦未曾料到她竟如此放肆,偏是恨不起来,唯有假意斥道:“好个白雪笙,居然冒名白七混入苏家,该当何罪?”
白雪笙眨了眨眼,故做无辜:“我小名七儿,自称白七有何不可?何来冒名一说?再者,小的是做下人的,老爷太太问起名姓时,难不成还得答道:小生姓白名雪笙,字子冰?”
“强词夺理!”苏秦顿足,忍不住用手指在她额上一戳,嗔道:“分明丫头片子一个,说甚么小生,羞不羞。”一语说毕,未免略觉伤感,明明知其同为女儿身,却仍旧心甘情愿陷进去,看来前世欠她甚多,非要落到今生来偿还了。
白雪笙摸着额头,亦微微叹了口气:“大哥待我甚好,你我如此,确是有负于他,只不过情之所钟,叫人如何相忘?”
“你……”苏秦望着她,颇为感同身受,想说甚么又不好说甚么,对面那白雪笙又垂首道:“自那日被你打落墙头开始,我便知入了魔,原本以为这段缘无望了,好在天可怜见的,闹市上叫我再度遇见了你,于是就此定下心意,任他天打雷劈,也不改了……” 发自肺腑的情深款款,叫苏秦好生心痛,忍不住跟着落下泪来:“你我即便有缘,也不过孽缘罢了,你……可曾想过?”
白雪笙执了她手,轻声说道:“怎会是孽缘?你有情我有意,足矣,管旁人怎生说道。除非……你后悔了。”
苏秦坦然一笑,摇头:“若是如此,我便不消来会你。”顿了顿又再微微蹙眉,似有不满:“你也恁把人小瞧了去,莫非这忤逆之事只你能做,我便做不得么?”
至此,阴霾气氛方才尽数散去,白雪笙喜得一把将其搂入怀内,喟然长叹:“我果中了魔怔,你苏秦的魔。”
苏秦反手将人抱住,头枕在她肩上,幽幽道:“我又何曾不是中了你的魔……”过了一会,又掏出一折宣纸,轻轻放进白雪笙怀内:“前日你赠我诗文,现在我便也还你一桢。”
白雪笙因笑道:“都写了些甚?”说罢便欲拿来细看,却被苏秦一下按住,那苏秦面上绯红,悄声而念:“待四下无人时,你再看。”
白雪笙见状益发笑开了怀,出其不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越发羞得苏秦无地自容了去。
两人正说着笑着,忽地远远传来一把声音:“阿姊!你见着白七了没?阿姊!”除了苏皓还有哪个?
生生被搅了兴致,白雪笙拂然不悦,嘴巴咕哝两下没说出话来。
苏秦见状,又故意逗她道:“我那傻妹子对你这白相公情根深种,你可莫要欺负了她。”
“我只钟情于你,关她何事?”白雪笙心下焦急,欲解释,嘴巴已被苏秦给捂上了,但见其静静不语,脉脉含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股暖流涌上心田,白雪笙不觉将她双手握住,再次搂入怀内。
隔了好一会,苏秦方抽身道:“我该回了,省得妹子到了房里却找不着人。”
月色清幽,树影婆娑,望着那飘飘然一袭背影,白雪笙不免又是一翻沉醉,忽地又想起怀中那折宣纸,遂取出展开细看,顿时越发心甜,其上写的赫然是:
荔枝若有坠楼恨,拼向瑶台碎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