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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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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中秋的月通常会让人想起什么?皎洁也好温馨也罢,总不该是雪亮的刀刃。
不巧前几日雨下得厉害,今夜初晴,一轮月便亮得有些过分,甚至带上了金属的质感。边缘清晰而锋利,像是摸一摸就要割伤手。
更亮也更利的是道道剑光,缀成月下两朵瓣对瓣蕊对蕊的银菊,开谢相和摇曳生姿。也不知是风吹动了花还是花卷起的风,或灰或白的叶随之翻飞起落。
这样的夜,这样的月,焉能不赏这样的花?
花前的人却站得远远的怂拉着眉毛,眼睛越眯越细,正是跟着一对主客来到薛家后院的阿宝。也难怪他殊无喜色,开始还堪堪平分秋色的两朵银菊一朵眼看着被另一朵压得失了形状黯了光华,终于凋成伶仃一支委地的花梗,旁的一支平平无奇地架在了薛平的脖子上,败得委实快了些。
一时间风都停了,桂花的清甜香气这才从四下向着场中弥漫而来。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洛清黎问。
“没有了,”薛平合上眼睛,“心服口服。”
薛家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久到不择手段才得以团聚的家人渐次凋零,不择手段的那一个终于也灯枯油尽,仅仅为换来先前于心有愧又提心吊胆的廿载。
每年中秋包括在外游历时的薛平在内,所有人无论遇到多么紧要的事情,都会排除万难回到家里,而这甚至从周深造访的那一次之前就已经开始。三人现下身处的这所宅院是有行家作了布置不假,但这也只防得到心虚乱闯的普通蟊贼。即使遇强则强,真对上周深这等人,未必拖延得了多少时间。
薛平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过了那么多年周深才找上门来,为什么既说出了那种话,却是又过了更多年的现在才由另一个人来动手。然而等待实在令人疲倦,他已经不想再追问什么,或者去怀疑对方的来意和自己的处境了。
即使还有一个无人听见的声音在问他,就这样了么?
“好,那么今夜薛家和周家的债就此便清了……”
“不知洛大侠动手之前,能否先听小人一言?”阿宝忽然开口。
薛平猛地睁眼,洛清黎收住挥出一半的剑却也没撤回来,问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他不归你杀,所以还请住手。”阿宝走到两人面前。
“阿宝,别胡说。”薛平的脸上终于显出疲态。
阿宝总是低垂的眼抬起来直直看向另外两人,微弓的背脊也慢慢挺直,整个人的感觉随之变了。
月光再清厉也不比中天日照得敞亮,至少足以模糊三人衣着的差异,只有剑锋和眼眸的反光还是明晃晃的,此时主仆贵贱像都失去了意义。
“这话有些没道理,薛平的命不归我,难道还归你?”
“也不归我,他不是薛平,甚至连薛家人都不是。”
“我等了很久,等你到底要说什么做什么……等到的却是这种假得不如不说的话,”洛清黎挑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阿宝一番,“薛少爷先前在洞庭的一战,不才也是观摩过的,与今夜相同,并无易容的痕迹。”
“只是因为那时以薛家少爷的名义闯荡江湖的就已经是你面前的这个人了,”阿宝顶着薛平的瞪视,一字一句说道,“原本的薛少爷性格还算本分,可惜读书习剑两不成,若没周深这档子事或许还能勉强守下家业。薛家老爷十分发愁,直到那年回乡路上遇见这个和自家儿子岁数身量都相似的孩子……”
“阿宝!”薛平提高声音,“别再说了!”
“这位公子,”阿宝低垂着眉眼继续,“不知道您的本名,且容我如此称呼——公子是个好人,从没借着薛家少爷的名义为非作歹或是难为府中下人,对老爷更是敬重有加,这些年大家都看在眼里……”
“如今才编出这些有什么用!走吧!”
“公子!”
“所以呢?”洛清黎忽然打断他们的争执。
“所以他不是薛家的少爷,不必杀他。”阿宝说。
“那么,你觉得真正该杀的那位薛少爷,不知身在何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阿宝?”薛平愣住。
不知不觉,阿宝已经半挡在他和洛清黎之间。此时看来两人年纪相仿,面部轮廓也确有几分相似。这时的他们固然难以被人认混,但若换了早十几年,还未长开却一天一变的时候……或许并非不可行。
“公子先前说,没想到这里也有凛冽如在大漠的月光,”阿宝的声音也变得不卑不亢,利落而笃定,听着真像个少爷了,“可这样的满月,十四年前我就已见过。就是舅舅找来的那晚……公子不知也是理所当然,那一晚你是在屋里等着他和家父家慈见面的结果吧?”
“但你当年不是……”
“那次父亲回来,说访友时见友人之子一个个与我年纪相仿却勤快懂事,以我如今之惫懒,日后大约也做不久老爷的,”阿宝说,“既然如此,干脆早些送去学学别人伺候人的家里孩子都是怎么过活,省得坐吃山空后只能直接等死。”
薛平沉默,老家主从未提及亲生子的下落,他也知趣地不问,却不想对方一直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对以为未曾谋面、只知幸运地有父母谋划出路、有人代替承担危险,却连身份都被顶替的那个人,他有过嫉恨有过愧疚,直到好奇都快磨灭殆尽,竟才得以相认。
在这之前他想过无数次如果有这样面对面的机会,应该怎么面对这个人,结果只是无话可说。家中生意的打理、各人相对时的神色、过去在家中度过的每一个中秋……无数细节从记忆深处沉渣泛起,快要把他熟识的身形完全涂抹成另一副模样。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薛平的声音发苦。
“不到现在,我告诉你又能如何?”阿宝重又转向洛清黎,“所以我才说他不归你杀,命该归你的只有我。”他忽地笑起来,如释重负似的。
“阁下好像弄错了一件事,”洛清黎眯起眼睛,“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好了——既然作为薛家少爷一路闯荡过来……这么多年下来薛景花在他身上的工夫,未必就少过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怎么能说他不是薛家人?不过多谢提醒,这样便少了一条漏网之鱼。”
“……我以为,阁下并不是那种仗着一身武艺或者大义名分就肆无忌惮的嗜杀之徒,”阿宝皱眉,“周深到底同你交换了什么?”
“你又知道我什么呢,”洛清黎轻声说,“说是交换也没错,救命之恩,师长之请,无法拒绝。”
“这算什么?卖身葬母?杀人报恩?恩义就值得让毫无关系的人在这种本该团圆和乐的日子里杀和被杀?”
“为恩怨或者为名利,有什么区别吗?总归是有账未清,”洛清黎微笑,“我们现在在这里,都只因为无法拒绝。如果哪一家覆灭,这个结也算是勉强解了。薛家不也在等待师叔先咽下最后一口气吗?可是为什么又等不及确认就重涉江湖呢?甚至遮遮掩掩地用起周家的剑法,若说只为团圆,重振家名的野心又算什么?”
“先父曾说……”
“曾说只要抓住机会,让朱骁失势也并非不可能?薛家私底下藏匿接济寨中幸存之人的事情师叔也是知道的。但从一开始,各位可问过周家是怎么想?”
骑虎难下也好,努力补救也罢,再是不得已,只有对方为之遭受的一切是不会变的。
明月高悬,将落未落,却似已朝着人心里的悔愧劈下。
这次连阿宝也无言以对,良久才露出一个苦笑:“既然如此,至少这账,还请洛大侠从我身上算起。”
“有这个必要吗?”洛清黎摇头,“不知二位还有没有想带上路的东西?”
“……”
“还是快些收拾为好,”他还剑入鞘,“我雇的人拖不了太久,”说着叹了口气,“师叔的耐心也不太好……多等了这么几天,他老人家的病情可别再有个什么闪失。”
“等等!”阿宝的声音颤抖起来,“多花这么几天是什么意思?今天不正是中秋?可你不是说舅舅已经……他就一定要亲眼看薛家最后一个人死在面前?”
如果不是周深曾经放话会在寨中父老的祭日手刃仇人,薛家何至于每年中秋都过得那么凄惶。如果他已经连杀人的力气都不再有,至少日子还能在托人动手时应上……洛清黎却说,日子还是晚了。
那么就不是杀人的日子,而是将人带去面前再动手的日子。
这是什么样的执念,而如果没有当年那个火光淹没月光的夜晚发生的事情,这本可以是一个他们甥舅坐在家人中间,偶尔说着家常相视而笑的中秋夜。
洛清黎看着却像是想笑,笑着笑着还是叹气:“说什么杀啊死的,还越说越离谱。我是来销账不假,可何曾说过是来要薛家人的命?要这么做的另有其人,我只是来带你们离开而已。”
薛平和阿宝一起愣住,只听他继续说下去:“薛家那些小动作师叔和我都能知道,何况朱骁?猜猜外面那些大呼小叫的兄弟是谁派来的?好在其中真正的高手也只是需要多几个人来拖住。薛老家主实在有些急躁了,或许是自知时日无多吧……洞庭一战,师叔也在场,一眼看出薛少爷那剑法的火候,知道单凭这样,有朝一日朱骁发难,怕是无力自保。好在这次我总算是赶在他们的人之前找到了你们——外面的阵法倒还行,可惜治标不治本。”
“那……鸡犬不留呢?”薛平感觉快要头重脚轻,梦似的,“你说销账究竟是要……”
先前如针砭如芒刺的杀意和蔑视,实在很难当成是单纯的玩笑,甚至让人怀疑起那此人不曾开杀戒的传言来。
“不带走是要留着给人灭口?来了才知你们动作够快,可惜正主偏偏死心眼要留着不走,”洛清黎撇嘴,“就是答应师叔搬空薛家,给朱骁唱出空城计,来得及就顺便带外甥去跟他过个中秋。眼看外甥多了一个,日子却还是晚了――你们家这爱恨情仇哪是谁死谁活就销得了,我只销能销的账,多的你们当面再说道。另外能快点吗,再解释下去我都得留下来替你们拖人了。”
夜已深,满月把中天留给繁星无数,沉沉坠向西边,任檐角楼头在地上拖出狭长的影子。中秋不似除夕有守岁的习俗,月色再美到这时也只挽得住几双不眠人的眼睛。
进入密道前,薛平和阿宝不约而同地回头,最后一次在自家院中瞥向这样的月亮――虽然心情大起大落,烧红的脸尚未退去热度,未来也可能再无机会回来,这却是他们十四年来最心无旁骛的一次赏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