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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半莺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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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祥庄住了快四十年了,但我一点儿也不爱它。
大祥庄有一条贯通南北的柏油路,路两旁是不成格局、各自为政的几个小区。小区里楼房稠密,仅有的一点儿空地儿,又被私家车占得满满的。几栋尚未拆迁的平房,被房主们在房子的前后左右接出了小砖房,出租给外地人。几个有魄力的人家,在平房顶加盖了二层,修了露台,晚上放把椅子,支上圆桌,一边喝啤酒,一边嗑毛豆,甚是风雅。
出了我家小区的大门,就是这条柏油路,路边分列着几个烧烤摊,空中翻滚着呛人的浓烟。路边下水口淤着油呼呼的黑泥汤。纸屑、塑料袋在路面随处翻滚,鼠窜的三蹦子,摇摆着擦身飞驰而过,令人胆寒。
和大祥庄隔着一条街的,是一所特别牛叉的大学。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就经常在课后或是周日,成帮结伙地在这所牛校里四处乱窜。
当时牛校的校园里,有个很霸气的露天游泳池,有片占地不小的核桃树林,还有个标准的运动场。
那时的生活,没有现在富足,女孩子们个个苗条得能做掌中舞。我和几个淘丫头,经常在课后跑到牛校运动场,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燕子,在宽阔的运动场里飞来飞去,在运动场边的单杠双杠上盘上盘下。运动场成了我们的游乐园。
秋天,牛校摘完了树上的核桃,核桃园便没人看管了。下课后,我们一大帮子小学生呼呼啦啦跑进园里,你托我拽地爬到树上,扒拉着树叶,搜寻那些漏了网的核桃。
刚下树的核桃,外面有一层厚厚的青皮,我们用砖头把青皮拍烂,砸开核桃,剥去裏着核桃肉的一层薄皮,迫不及待地把白生生的核桃肉扔进嘴里。有一年,我被树上的洋辣子蜇了手,手背上肿起核桃大的一个红包,又硬又痛又痒,回家用肥皂水洗了又洗,半个多月才消了肿。
我儿子没去过托儿所。从儿子一岁多会走路开始,我就经常带他到牛校里玩耍。
牛校里有个附属的托儿所,高端而大气。其设施之完备,收费之高昂,普通托儿所很难望其项背。托儿所的女老师,个个年轻漂亮,基本都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园里的地面,铺着红红绿绿的方型海绵硬块,滑梯、小木桥、跳跳床、十几米的钻圈圈,分设在园里四周。园外围着栏杆,是一圈垂枝摇曳、绿意盎然的龙爪槐。有时我和儿子站在牛校托儿所的栏杆外,看校园里的孩子们做着高尚的游戏,儿子的小眼神里,难掩其艳羡和钦慕的渴望。
我曾打算等儿子三岁时,托人把儿子送进牛校托儿所。我的一个邻居告诉我,这个托儿所一个月的费用,能顶我上班时一个月的工资。我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些年,牛校出了不少的名人,而这些名人,恰又常在电视上抛头露脸儿。学校由此名声大振。甚至校园外的路边,经常停着一些亮瞎眼的豪车,很多业已成名的星星,也会到这所学校“再塑金身”。
许是牛校因此而膨胀了吧。为副盛名,牛校展开了跑马圈地、开疆拓土的运动。
牛校的北面,原是一所环境优美的党校,校区内遍布着参天的法国梧桐。几幢灰色的俄式建筑,错落有致地坐落在校区的几个方位。灰色砖楼的墙面,爬满了绿油油的三叶爬山虎。整个校园显得静谧、雅致。就在前几年,这所有着几十年光辉历史的党校,竟然给牛校收编了。
牛校就是牛,近几年,那些开着豪车到此“再塑金身”的明星学生,为学校财政做了不少的贡献。甚至逸夫老先生都给牛校盖了新大楼。
开疆拓土之后,牛校开始了大兴土木,在空地挖了大坑蓄上水,水上造了飞架南北的木桥,桥头建了飞檐斗拱的凌烟阁。楼前堆起嶙峋的假山石。房前屋后,铺满了绿茵茵的绿草坪。
一通忙活之后,学校顷刻容颜大改,像一枝出水的芙蓉,清新而脱俗。那些美丽的文科女学生,更成了装点校园的一道靓丽风景。
我儿子此时已到了蹿房越脊、蹬高爬低的年龄。我们住的街区,实在没多大的出息,肮脏、混乱、拥挤,几十年如一日,总也没个长劲。而牛校里,那些美丽的女同学和文雅的男同学,常于凌烟阁中、假山石畔,发着优雅的清音,弹珠吐玉地吟诵着:八百标兵奔北坡,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粉红凤凰……我们的家无法学孟母三迁,但至少可以把儿子领进校园,在浓厚的文化氛围中接受洗礼。现在,我儿子已经会说“山前有个崔粗腿,山后有个崔腿粗”了。
九月初,天气晴朗,不冷不热。下午三点来钟,儿子睡醒午觉,我带着儿子,拎上塑料小桶、铲土的小铁铲儿,到牛校开展健身活动。运动场外围的草地上,牛校托儿所的孩子们,正撒着花儿地追逐、嬉闹着。两个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的年轻女老师,站在一棵大杨树的树荫里聊着天。我把儿子撒进孩子堆里,让他和托儿所的孩子们一块跑跳、玩闹。
半小时后,两个老师招呼托儿所的孩子们排着队,向托儿所走去。儿子悻悻地回到我身边。我安慰儿子说,没事,再玩儿一会儿,妈妈带你到学校餐厅吃大肉丸子去。儿子立时高兴起来,噢噢地欢呼着向他喜欢的沙子坑跑去。
我和儿子在学校的大餐厅里吃的晚饭,我给儿子买了一个大肉丸子,肉丸如我拳头大小,上面汪着一层红褐色亮汁,里面加了马蹄碎,除了浓浓的肉香,还有马蹄的清香。除了肉丸,又买了一份猪肉炖的茄丁土豆块,一份加了红色彩椒丝的拍黄瓜,黄瓜拍的很碎,淋了香油和芝麻酱汁,买了二两一块的米饭。儿子吃得嘴边涂满了酱汁,桌面到处是洒落的饭粒儿。一个四岁的孩子,吃进了大半个肉丸子,我又硬塞了他几口茄丁和黄瓜。
回到家后,我先给儿子冲了个澡,仔细冲掉他头发中的沙子,为他换上针织棉的睡衣睡裤。儿子玩儿累了,滚在沙发上,让我给他放蜡笔小新的光盘。
八点刚过,儿子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把他抱进卧室,轻轻放在双人床靠墙一侧,盖上被子,在他胖嘟嘟的小脸上啄了一口,关了卧室灯,带上门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接着织儿子杏黄色毛线的小毛衣。天快凉了,就我这鸡爪(找)鸭爪(抓上声)的速度,没有一个月时间,毛衣恐难竣工。
十点半,我进了卧室,朝南的窗户没拉窗帘,月光照得卧室微亮。我把滚到床中间的儿子朝里挪了挪,把窗帘合上一半,拉开被子,躺在床上,脸朝着儿子侧卧着,闭上眼睛。
带儿子真辛苦呀,一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晚上儿子稍微动一下,我都会醒来,看一看儿子的被子是否被踢掉,他要多滚几下,定是憋了尿了,就得起身拿来小塑料盆,让他站在床上尿了,再把尿倒掉。做母亲的真是了不起,睡着了,脑子里都有一根弦是紧绷的。
意识渐渐模糊时,不知从哪儿传来轻微的、时断时续响声,吱吱吱吱……,接着,女人带着哭音的啊啊啊的叫声,从同一方向传了过来。谁家两口子干仗?我侧耳倾听:女人的叫声低回婉转,时缓时急,音调里似乎蕴含着鼓励,饱含着鞭策,时而传达出欣然的认可,间或表现出极大的满足。叫声时起时落,时弱时强,虽然轻微,但很清晰,半个小时后,随着吱吱吱吱响声的逐渐加快,女人的叫喊加快了频次,叫声加大了分贝,啊……啊……啊……啊啊,终于冲上了云霄。
叫声就此戛然而止,四周一片静寂。
我的个天神,我活了快四十年,第一次有幸亲耳聆听如此摄人魂魄、如此震撼人心的叫声。不过不幸的很,这叫声于我来说,真不是清彻远播,闻而悦乐的梵音。我慌得不知所措,推开窗户,探出身子,上下左右地探察声源,但终没确定发音的位置。看看儿子,从左侧卧翻到仰面朝天,再翻到右侧卧。
几分钟后,我头顶的楼板有了响声,嗒、嗒、嗒、嗒,听得出是带跟儿的拖鞋抡在地板上的声音。哗……卫生间马桶放水的声音。接着又是嗒嗒嗒嗒拖鞋跟敲地板的声音。响声由卫生间敲向卧室。
莫非就是头顶上这户人家?我知道这套房是被房东出租的。我住了快一年了,还没听到过这种动静。住进什么人了?如此不堪。儿子亏得睡着了,如果他能听到,我该怎样跟他解释?啧啧!这种叫声,孟子在集市上听到的杀猪声都比他优美一百倍。
第二天,我依然带了儿子到牛校里,听美丽女同学宛若天籁的红凤凰、粉凤凰。
晚上八点多,儿子如常早早入睡。楼顶上时不时传来拖鞋跟敲击楼板的声音。我到后间厨房收拾时,听到楼上后阳台女孩子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天井对面的墙上,有被灯光打出的两个女孩子的身影,看得出,人就在我家楼上后阳台。
我正往后阳台上张望着,听到阳台窗外唰唰啦啦的响声。我拉开纱窗,见窗外护框底板上落了一层瓜子皮,还有几个小食品的空袋袋,唰拉,又一把爪子皮落了下来。
我有点怒了,几岁的孩子都知道不能随地乱丢果皮,这么大的女孩子,应该也是成年人了,怎么这点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我生气地对着楼上喊:“怎么这么不自觉呀,把垃圾扔到人家的护栏里,你们觉得合适吗?受过教育没有啊!”
楼上阳台的灯立时关掉了,咣的一声,阳台与厨房之间的门也关上了。
回到客厅,心里的气还顶在嗓子眼儿。楼上倒底住的什么人?昨天晚上叫得我半宿没睡着,今天又把垃圾扔在我家的护框里,要是整个楼住的都是这种人,那还不得天天掐架。难怪人说:千金买屋,万金买邻。摊上这么个邻居,住着堵心。
看时间尚早,我盘腿坐到沙发上,拉起给儿子织了一半的毛线衣,一针一针地桶着,楼顶上时不时传来鞋跟敲击楼板的声音。
十点钟洗漱完毕,上床睡觉。躺在床上,却怎样也睡不着,听到些许动静,不由自主地就想分辨是不是又是女子的叫声。楼下健身器械的吱嘎声,老头老太太们欢快的笑闹声,每天都会响到很晚。平时觉得很烦,希望有个万籁俱寂的睡眠环境。可今天听这声响,反觉得如此的和谐动听。在楼下健身器械吱吱嘎嘎的响声中,我渐渐进入了梦香。
不知是我因照顾孩子睡觉太轻,还是这种叫声附有某种魔力,入睡时间不长,轻微但很清晰的女人的叫声又传了过来,如泣如诉的、似喜似悲的、无法抑制的叫喊:啊……啊……啊,夹杂着头顶吱吱吱吱的响声一齐向我袭来。
我激灵一下警醒,儿子在床里翻了几下身,可能憋了尿。
我翻身下床,得想个法子通知他们一下,也许人家真不知道叫声会传到邻居的耳朵里。可怎么个通知法呢?听着叫声与吱吱的床响是同步的,应该是楼上这家。但这种塔楼也说不准,比如有装修的电钻声,你根本就听不出从哪儿发出的。不行就敲暖气管子吧,做案者听到声音,应该能够领会敲击者的含意。而且还听不出来敲击声源自何处。
我到厨房找了根擀面杖,拉开卧室窗下暖气的护罩,在暖气片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三下,当当当,至少我家四周几层楼的人家都能听得到。吱吱的床响停了下来,女人的叫声也中断了。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终是打断了人家正常的人伦之道。
我没敢开灯,怕那对儿被惊了的鸳鸯被惹恼,也从窗户探出身,循着灯光找到我。丈夫常年在外地工作,我一个女人家,独自带着四岁的儿子,不得不把尾巴夹紧些。
就着月亮照进的微光,我把擀面杖放回厨房,拿了小塑料盆,把儿子叫醒,让儿子向盆里撒了尿。
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惊了人家鸳梦,多少有些愧疚。
迷迷糊糊之中,吱吱吱吱的响声,又从楼顶板上传来。我努力睁开眼睛,用拳头锤锤脑袋,我出现幻听了?啊……啊……啊,女人的叫声,叫声中甚至夹杂着笑声,略显夸张,不似前时那种发自肺腑的、压抑不住的叫喊。音量也略大于前。
叫板?叫给我听?让你敲暖气管子?
什么人这么嚣张?小姐?□□?我忽然想起在电梯里常看到的几个年轻女孩:蓝绿的眼影,鲜艳欲滴的红唇,黑色的蕾丝短坎儿、暴露着的整条的大白胳膊、短得不能再短的纱裙、二寸厚底的松糕皮凉鞋,鲜红的脚指甲。她们在电梯里的调笑打闹,既不天真,也不活泼,带着一种低俗和无良。
麻烦了,惹上□□了?是商女的叫声?带标价的?不然喊大么大声干什么?为让嫖客多付钱?或表明她们的服务是认真的?暗示嫖客您花的钱真是物超所值呀!如此肆无忌惮,有□□罩着?想到此,我的眼前立刻腾起一团黑雾,紧张得手脚都哆嗦起来了。
楼上啊啊啊的叫声,潮水般地冲击着我的耳膜。我心中暗暗祷告:大姐,你赢了,I服了YOU,饶了我儿子吧,他才四岁,这种声音听不得。
我哆哆嗦嗦地把儿子抱起,抱着儿子坐在客厅沙发上,用左臂搂着儿子头,顺势尽量掩住儿子的耳朵。客厅和卧室隔着一堵墙,声音小了些,但叫声依然清晰。
良久,冲上云霄的呐喊,一切归于静寂。
稍许,拖鞋跟抡在地板上的声音,咔、咔、咔,由卧室敲向卫生间,哗……,马桶放水,咔、咔、咔,拖鞋跟从卫生间敲向卧室。
我敢断定,□□就在我家头顶。
接下来的日子,女子的叫声,隔三差五地就会上演一番。暖气管我是不敢敲了,我怕□□报复我。叫声响起,我就迅速把儿子移到客厅沙发上。直到马桶放水,拖鞋跟敲回卧室,我再把儿子抱到床上。
白天,陪儿子到牛校玩儿,把儿子往牛校托儿所孩子群里一撒,我就躲在大杨树的树荫里,绞尽脑汁思索对付□□的办法。但所有的方案都被自己推翻了。我得想个万全之策,不能让□□发现是我在搅局。
想了快两个月了,我依然束手无策。楼上的戏码,照常稠密地上演。
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我还在忍耐,其实我心里也是有所考量的。
我所住的塔楼,各户间有如堆累的积木。邻居间有些短隔墙,甚至用的是不隔音的预制板。东家放个响屁,西家便立闻其声。如有一家放了音响,就如开了演唱会,家家都能听到轰隆隆的“我曾经问个不休……”,而夜阑人静之时,如此清晰且消魂的叫声,绝不会只入我一人之耳。
依平日所见所闻,我的芳邻中,能勇冠三街的实不在少数。
以我家左邻为例,前些时就与北邻发生了一场有生有色、智勇兼备的战事。
我家左邻,家门朝北,与他家房门相对的邻居,在二十米开外的楼道北端。北邻家有位眼距较宽的公子哥,十几岁了,在一所益智学校读书。男孩被学校教育的很有礼貌,见我头发梳成马尾,碰面就叫我大姐姐,分手时还会跟我儿子告别:再见,小弟弟。
忽然有一天,北邻家在墙外门框上端,挂出了一面圆镜。因他家的房门挨着单元门,单元里的几户人家出来进去,亮晃晃的镜子格外抢眼。
我家左邻,七十老太,见圆镜正对着她的家门,登时怒起心头。拍开北邻的家门,强烈要求他家把镜子摘下。北邻戴金边眼镜的先生,生得白白净净,说话斯斯文文。他回道:镜子是从风水先生手里花钱请来的,我自保我平安,干卿底事?老太说,什么干青湿青,你家平安了,霉运都照到我家来了。两家争来吵去,互不相让。
隔日傍晚,北邻夫妻下班回家,发现门前一地的镜子碎片。
再隔日,北邻家门框上端的墙上,祭出一面明晃晃的不锈钢圆盘。盘下贴一红纸横幅,上面黑墨书写拳头大一排字:天灵灵,地灵灵,毁我镜者遭报应。
两天后,我家左邻防盗门上,用透明胶纸粘上了一把大蒲扇。
据此看,两家人都是有勇有谋,有胆有识。且不说还有我家右邻,牛姓,体格也如牛般强壮,楼里晚辈都敬畏地称呼他牛伯,我并未见他与人掰腕,大概北京人称大伯(搏)为大伯(掰)的缘故吧。牛伯性如烈火,与人一言不合,眼睛便瞪得如同牛颈下的铜铃。每与他在楼道相遇,我便扯着儿子,贴墙而立,恭请他挺胸叠肚,昂昂然而过。
所以,现在遇到此等事,虽然在想种种办法,但仍然按兵未动。我思忖:我有勇邻如此,何愁无人除恶。
可掐指一算,楼上的叫声已两月有余,隔不一两天,哼哼啊啊的叫声,便如雷贯耳地在头顶唱响,且情偏知所起,只往夜深。每每我刚刚睡熟,便被楼上夹杂着吱吱床响的女人的叫声惊醒。轮番的折腾,害得我的神经几乎快要衰弱了。
我的勇邻们呢?他们也怕□□?我怕□□,我有弱子。左邻翁妪,虽年且八旬,如若我母,窘迫时,便倒地做抽搐状,任你何方神圣,见其状,无不望风逃窜。他们真的听不见?右邻牛伯,壮硕如牛,性如烈火。现在怎的如此安之若素?整个楼里,此刻竟一派祥和景象,只有我一人终日不可惶惶。
不行,得想办法了。孟母可以三迁,我家小房就此一套,躲无可躲,藏无可藏。我为儿子舍了工作,舍了前程,我不能让儿子在如龌龊的环境里成长。□□,我要向你们宣战!
十一月初,我和儿子在牛校渡过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傍晚,在牛校食堂吃过大肉丸,我拉着儿子的小手往家走。儿子心满意足地挺着小肚子,边走边向我炫耀:托儿所那个像樱桃小丸子的女孩,今天接受了他送给她的棒棒糖。
回到家里,给儿子放上哆啦A梦的电影光碟。我在卫生间水池上给儿子搓洗换下的脏衣服。楼上不时传来鞋跟敲在地板上的声音。我盘算着我将要施放的大招,一定要一招制敌,且要隐藏好自己。
离供暖还有十几天,房间里有些冻手冻脚。晾完了儿子的套头线衣和细灯芯绒外裤,我把厅里的折叠沙发拉开,铺好被褥,把儿子塞进被窝。电视里,大雄被胖虎揍得嗷嗷哭着让哆拉A梦帮他想办法,儿子已经呼呼地睡着了。
我把吊灯调暗,电视音量调到最小,侧卧在沙发外沿儿,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着电视。我在等待,不知大戏今天能否上演。我心里非常忐忑,思量着即将发生的战况,心脏突然突突突地加快了跳动。
随着天气转凉,楼下健身场已不复夏天的喧闹。十点左右,还有一两个器械吱吜吱吜地响着。我开着电视,有些许的音量,不会吵醒儿子。
我现在坐了病了,睡觉时怕太静,越安静,我就越清醒,深夜时的一点动静,我就会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支着耳朵辨别声音的来源和声音的内容。反倒是开着电视,或是外面嘈杂的声音,能尽快地把我送进梦香。
此时,在电视发出的微响和忽闪的幽光中,我忽忽悠悠地快要入梦了。
啊啊啊,犹如石破天惊,女子的叫声终于从楼上传了过来,吱吱吱吱,床的摇动声。我的脑子忽地清醒了。
我一下子坐起来,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手机,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女子啊啊啊的叫声十分清晰,在卧室听得更加分明。我得抓紧时间。楼上每次的时间大概能延续四十分钟左右。晚了就抓不到现行了。
我毫不犹豫地打开手机,按了三个数字键:110。
“你好,110,请讲。”女接警员较快的语速,使我更加紧张。
“啊,啊,我想反应个情况,我家楼上有技女卖yin,已经二个多月了。”
“能说下具体情况吗?”女接警员语速放缓。
“经常有女人嗷嗷乱叫,就是那种声音。”
“能说确切吗?哪种声音。”
“应该是‘jiao床’吧。声音很大。”
“你能确定是卖yin的吗?”
“应该是吧,挺长时间了,听到的人很多,但没人敢管,一般人不可能这么大声叫。”
“请说一下事发的确切地址。”
“大祥庄小区,*号楼*层**号。”
“请报一下您的姓名和住址。”
我的姓名!我一下愣了,干吗还要问我的名字?不行,我不能说。
“不用了吧?我反应的是真实情况,如果怕我撒谎,警察一来不就知道了吗?”
“这是我们接警必要的程序,请您配合一下。”
我迟疑了几秒钟,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知道是我报的案,我的小命,和我儿子……我果断地挂了电话。
我攥着手机,紧张得在卧室里转来转去。直到楼上的拖鞋跟从厕所敲回卧室,我也没听到什么异于平常的动静。
把我当成报假警的了。
我一晚上没睡踏实,心里怕的要命。倒是庆幸警察没有出警。否则事情闹大了,说不定就会把自己抖愣出来。真是百密一疏呀,就想出了一个自觉稳妥的办法,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想了。后面的日子怎么过呀!有时困急了,就想在白天补一觉,可儿子闹得慌,又怕他放了水,又怕他触了电。还要带他去牛校找樱桃小丸子约会,听美丽女学生的红鲤鱼、绿鲤鱼,到学生食堂吃加了马蹄的大肉丸子。
最终的决定,把这套凶宅出租出去。找几个身上有刺青、脖子上挂粗金链的男租户。我就在附近找套房子,以便时刻窥探动静。如能遂我所愿,把楼上的□□轰跑,过个一年半载,我再想办法搬回来。
几天后,我去物业给电表卡继费。顺路到同一楼里的居委会转了转。居委会女主任姓边,很怪的一个姓,是从我原来的单位借来的,四十来岁,个子不高,很健谈的一位。她与我很熟识,我上班时,我们两个科室挨着,女科员们经常凑在一起,组团在网上淘便宜的东西。
我拉着儿子推开她办公室的门,屋里很热闹,一群女人围着两个大筐在分苹果。房间很大,几乎算是个大厅,她和七八个科员在一个室里办公。
边主任的办公桌在西南角,离其他人员的办公桌稍远。她看见我后热情打招呼,拿起桌上的红富士递给我儿子,说:“洗过了,吃吧宝贝儿。”
我艳羡地看着她的大办公桌说:“有工作的感觉真幸福。”边主任打趣地说:“咱俩换换?一天到晚头晕脑涨的,还得老往街上跑,给巡逻的老太太送水送药,到晚上腿肿的一按一个大坑。”我笑道:“那也是幸福的大坑。”
我邀她有时间到我家去坐坐,并把我家几号楼、几单元、门牌号写在她桌上的台历上。她看后“噢”了一声,笑道:“嗨,我前些时候去过你家楼上,那家新换了租户,我和一个同事去登了个记。那家房主也是咱们单位的,在项目部上班,你可能不认识。”
我急切地问道:“你看到租户了?知道是什么人吗?”
边主任说:“知道,有身份证和学生证,就是传播大学的学生。”
“是吗?!”我惊得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牛校的大学生!打死我也没想到啊。
边主任疑惑地看着我,我笑着说道:“哎哟,你可不知道,那女孩!这段时间差点把我折磨死。”
接着,我压低声音,把二个来月发生的事说给了边主任。我说,实在顶不住了,正准备搬家呢,以为是□□,差点把我吓死。
边主任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说:“不行给房主打个电话,让房主跟她谈一下。房主的话她不敢不听。”
我说:“不一定吧,房主也是为了挣钱,说不定会嫌我事多呢。”
边主任说:“他不敢,他的房子没买,是承租的,按规定是不能出租的。他要不给你解决,你就吓唬说要告他。”
边主任从电脑里找出房主的电话号码,让我录进手机里。
从居委会出来,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哎呀,不是□□,还是个大学生。折腾得我快吐白沫了。你说现在的学校,都教学生学点啥呀?唉!我心里一阵感叹。
当天下午,我就拨通了我家楼上房主的电话,一位女士。我先和她套了近乎,说是一个单位的,我现在待岗在家看孩子。接着,我把最近的遭遇,痛心疾首地向她述说了一遍,并向她表达了我在事件中的克制与忍耐。我以孩子才四岁这一重磅的理由,触动了她的柔软心肠,她对房客也表达了愤怒,并爽快地说:“放心,她要不收敛,我就把她轰走。”我请求她处理时委婉一些,以免闹出不愉快。毕竟她住在我头顶,要想折腾我,她可占着绝对的地利优势。
最后,我表示了对她的感谢,然后,象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互相道了再见。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在我心头笼罩了二个月的阴霾,顷刻间就烟消雾散了。边主任真是古道热肠,楼上房东也可说是义薄云天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所有的事儿都能成……”我不由自主地开心地唱了出来。
吃过晚饭,天已经大黑了。我把茶几推至紧靠沙发,把厅角高架床的木梯搬开,放在床与墙的空隙中间,客厅里腾出了一大块空地,让儿子在厅里玩儿他的遥控车。
平时,晚饭一过,儿子就爬到沙发上看动画片。最近我观察到,儿子的小脸蛋儿越来越圆,小肚子越来越鼓。看来,得增加儿子的活动量。尤其晚饭后,不能让他马上看电视,应该让他跑一跑,不然很快就成个小胖墩儿了。
儿子拿着遥控器,在厅里转来转去地追着小汽车。我到后间厨房,打开水龙头,洗堆了一池子的碗筷。别看就我和儿子两个人吃饭,可做饭用的器具还真不少。打豆浆用的豆浆机,打花椒、虾皮的研磨机,擦胡萝卜丝用的擦子,饺子馅挤水用的纱布,拌馅的锅、煮饺子的锅、煮奶的锅,吃饭的碗、打鸡蛋的碗、调淀粉的碗,堆得厨房里铺天盖地。
搬掉压在心头的大石头,今天心情格外舒爽。我一边洗着碗,一边想着今天事情如此大的反转,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忽然,厅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我手里的碗一下跳进了水池。我一个箭步窜出了厨房,只见儿子站在高架床下的写字台边,两只小手攥着遥控器,睁着大眼,惊恐地看着我。我忙跑到儿子跟前,单腿跪在地上,握住儿子的小手,问:“宝贝,什么声音?”儿子不知所措地摇摇头。我环顾一下客厅,没有什么异常。只有楼上地板咔咔嚓嚓和拖拉东西的声响。我家吊灯在轻微地抖动。我估计是楼上有什么大件的东西倒在地板上。
我见没发生什么事情,把儿子的小靠椅搬到厨房,打开手机里的切水果游戏,让儿子划拉着玩儿。我猜想,刚才的声音,可能是楼上有意而为之。不知楼上房主怎样和租户谈的。一定是惹怒了那对鸳鸯,对我实施打击报复。行,我且忍了,再嚣张我还给房主打电话,彻底轰跑了算。
快九点钟,儿子在沙发上困得点头了。我给儿子脱了外衣,把他抱进卧室,放进被窝。我今天没再做其他活计,提前躺到床上。刚才那么大的响声,儿子不知是否受了惊吓。我侧身躺在儿子身边,支起上身,左手轻握着儿子一只小手,右手在儿子头顶轻轻胡撸着,心里默念着:“胡撸胡撸瓢,吓不着。”我还记得小时看到的,大人们安抚受惊宝宝的情景。
儿子睡得很踏实,他心里比我干净,还不懂得什么是“jiao床”,也不懂得大人之间的纷争。他没有我心里的纠结,所以也没有由此而产生的烦恼和焦躁。
刚才的响声,让的我心里忽上忽下的。虽然睡意在我脑袋里盘旋,但我还在胡思乱想地揣度事态可能的走向。渐渐地,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了。
在我即将进入梦香时,一声撼天的惊雷在我头顶炸响,我惊得忽的一下坐起来,楼上的天花板掉到地板上了?我听到自己心脏咚咚咚地跳动。楼上传来女子高声的叫喊:“弄死你!王八犊子!”
这一声叫骂,吓得我几乎瘫软。当时以为楼上是□□的时候,我也没如此惊惧。
儿子睡得太沉,没有完全醒过来,但还是受到了惊扰,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不安地抡着小胳膊,踢着小胖腿儿。
我打开夹在床帮上的台灯,哄着把儿子唤醒,给他接了尿。在他似醒非醒的状态下,给他套好外套,我也穿好外衣,拿上我妈家的钥匙,抱着儿子,一溜烟地向对面小区我妈家跑去。
第二天上午,我给楼上房东又打了电话,跟她说了昨晚发生的情况,并说我现在住在我妈家里,不敢回去了。楼上房东答应,让女孩尽快搬走,让我耐心等两天,给女孩几天找房子的时间。我没敢再说什么,我煎熬了两个月,房东得重找租户,女孩得重找住房。谁都不舒服。
几天后的傍晚,楼上房东打来电话,告诉我,女孩搬走了。
在我妈家吃过晚饭,我就带着儿子回了楼上自己家。二个月的噩梦呀,终于结束了,今天晚上,我们娘俩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儿子都醒得很晚,前些天在我妈家里,我和儿子都没太休息好。一个是换了新地方,再一个是睡在打开的折叠沙发上,终归没有睡在大床上舒服。
我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把黄绿竖条的窗帘映得明晃晃的,阴沉了几天的雾霾天,终于被太阳赶跑了。我穿上居家薄棉服走到窗前,把对开窗帘扯向两边。哈哈,是不是阳光晃花了我的眼睛?我看到的是什么?满玻璃的白点点、白道道,像是从窗顶端往下泼了一盆牛奶或豆浆。护栏的上端,戳进一个拖布,拖布把斜担在护栏上,垂进护栏里的拖布条,在初冬的寒风里迎风摇曳着。
我的心终于放下了。我对刚刚睡醒,正用小拳头揉着眼睛的儿子说:“宝贝,快起,今天是个大晴天,一会儿我们去找樱桃小丸子玩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