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沙·独步天下》以墨

29、第二十九章

　　心被揪紧，一种奇妙的感觉蔓延到齐颜全身，有愧疚，有怜惜，有心疼，或者说是……爱……
　　他死前的眼神竟那般满足……永久的分离，换取一刻的心心相惜，他竟桀骜至斯！
　　尘，值得吗……他很想问他。
　　谁说英雄无泪？谁道英雄无悔？再有一次选择，他宁愿，死的是自己……
　　齐颜永远不会忘记谷映尘留在唇角的那个笑。在落日苍凉寂寞的陪伴下，映衬漫天飘零的落叶，他依旧笑得潇洒狂傲、轻佻风流。他是冲破天地的雄鹰，任性不羁地遨游在无尽苍穹，哪管沧海桑田、日月更替。
　　他告诉他，一生，如斯爱过，足矣。
　　尘，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
　　前世的桑勿离，今世的齐颜，他们从不暇留意身边的美好。谷映尘，他帮他捡起了被遗落的快乐，遗失的美好。
　　他带他看尽世间一切美好，他让他注意到身边的一草一木，他让他学会了最简单的快乐。
　　用生命为代价。原本在齐颜眼里的一场生死游戏，在谷映尘眼里是一场爱的祭奠，他用这种方式，要他永远记住自己……
　　爱吗？尘，你成功了……
　　齐颜低声笑起，颤抖的肩如秋叶般飘忽。
　　“哈哈哈哈……”笑声渐狂，眼中血雾未退，仰望苍穹的眼血泪再次滑落。
　　“哇——”呕出的鲜血沾染了齐颜的衣襟，但他丝毫未觉。
　　“勿离！”慕容沧月将缓缓倒下的齐颜揽入怀，她捧着他的脸，像安抚婴孩一般诱哄着他。“孩子，别再流泪了，你真的会瞎的！你若跨了，如何叫他走得安心？”
　　“月娘，我害死了他……”干嚎着抓住慕容沧月的手，齐颜如抓住救命浮木。他流不出眼泪，没有眼泪。
　　慕容沧月拼命摇头，却找不出话来反驳他。
　　“让他早些入土为安吧。”风吟轩蹲在齐颜身边，握住他的手臂。当所有人逐渐从悲伤中恢复过来时，回头看到只剩下齐颜仍在悲鸣。
　　谷映尘的尸身被保存在竹屋中的乌木棺木中，尸身近半月时间丝毫不见变化，仍邪美如昨。乌木本质近似紫檀却更胜紫檀，它不生虫、不腐朽、永不褪色，若将尸首处理好，千年不腐。
　　齐颜茫然地看着风吟轩。
　　入土……为安……
　　两具由被成为“东方神木”的完整黄褐色乌木打造而成的棺木，一具被齐颜留在竹屋中，另一具随着谷映尘葬下尘土。
　　亲手埋葬了谷映尘，齐颜将一块金黄色的乌木劈成两半，他想在谷映尘的墓碑上刻些什么，却无从下笔。那个晨曦，慕容沧月和风吟轩陪着齐颜从日出一直站到夕阳西下，终不见他刻下只字片语。也许想说的太多，所以最终连自己也不知道该留些什么。
　　第二日朝阳东升，抬头望向刺眼的光亮，齐颜终于颤颤巍巍地刻下了第一刀。
　　生死不弃……
　　不知是否是自己眼花，在齐颜刻完墓碑，用自己的鲜血填满四字之时，风吟轩分明看见了这个绝尘男人眼角的一滴血泪滑落，然后没入血中，风干。
　　乌木在空中打了个旋，齐颜单手将墓碑插入土，在慕容沧月二人惊讶的目光中他将剩余半块乌木插入衣冠冢旁边的土地。属于他们的世外桃源，刻着“生死不弃”四字的简陋衣冠冢，旁边立着一个无名碑，那是齐颜为自己准备的。
　　处理完了这一切，齐颜独自一人留在了断天崖。
　　外头有炎兮和风吟轩力挽狂澜，即使谷映尘的势力被打压到了极致，但离宫未瓦解，傲龙堡的势力也未从此消失，离开的只是他一人而已。面对民愤，纪颢臣选择了最聪明的做法，任由流言漫天，老百姓不明个中一切，流言嚣至极致便自然而然消逝了。
　　齐颜将自己困在崖顶整整一个月，对山下的人一概拒而不见，连同齐严派来的高少扬、司修祁二人。
　　呆呆的坐在崖前的草地上，齐颜闭眼冥思，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起伏的心绪。
　　他突然很想从头活一次，如果可以，他也许真的会抛弃一切和他隐居于此，也许他可以为了他背弃承诺……
　　如果能有再活一次的机会，他想再在崖前摆上一局棋，沏上一壶君山银尖，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如果能有再活一次的机会，他想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听听风声，闲来无事看看蔚蓝的天空。
　　如果能有再活一次的机会，他想为他撑一次伞，陪他缓缓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如他一般温柔地凝神听他笑语嫣然。
　　如果能有再活一次的机会，他想亲手在断天崖种满白梅，然后酿一坛尘最爱的梅花酿，和他一起醉上三天三夜，饮尽万古匡世愁。
　　他思念他沉默但目光专注地看着他说话的样子；他思念他口含梅酒却不急着咽下，反而先馈给玩闹的他一个微笑的样子；他思念他无辜耸肩的模样；他思念他逗弄无尘后露出顽皮笑容的样子；他思念他坏坏地注视着他，光明正大的暧昧的样子；他思念他愉快地答应为他摘下倚星潭星星的样子；他思念他吻他时独吞天下般的霸气……
　　他疯狂地思念他的一切……
　　尘，没有你的世界，我为何仍是不舍？
　　为什么会觉得冷？尘，你离开这阡陌红尘，连同人间最后一缕温暖也一起带走了？
　　缓缓睁开眼，山路间步履蹒跚的女子缓缓进入齐颜的眼帘。夕颜……
　　柳夕颜抱着孩子，神色苍白憔悴。待她站在齐颜身前，美目所及，对面那双浅浅微笑着的眼满是柔软。欲语泪已先流，颤抖的纤手执起齐颜散落的发，满目刺眼的白，泪水更是汹涌，他，竟一月白了黑发。
　　齐颜浅浅笑着，血雾已经退去，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血色光影。
　　尘，若今生相遇、相识、相恋、相离只是为了心中决堤的这一份不舍与缠绵，此刻我俩算不算是相恋到白头？
　　任由柳夕颜抱住自己，齐颜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娇妻稚子，柳夕颜未必算是谷映尘的娇妻，但她却为他生下了唯一的继承人。“你不恨我？”
　　“若真恨，那我也应该恨自己。”柳夕颜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从被软禁开始，她便知道了这样的后果。
　　拉着齐颜到竹亭中坐下，柳夕颜娓娓道来。“爷他从来不在乎子嗣的事情，所以当他有一日突然迫切地想要孩子的时候，我以为我终于走进了他心里。可是当我在大漠里见到你，我便知晓了爷的打算。那日在书房我第一次看清楚你，爷是听了你的话之后才开始正视我肚子里的那个孩子的，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孩子，而是和你一起喜欢着同一样东西的感觉。”
　　此刻听到，齐颜仍是难以控制自己波涛汹涌的心绪。齐颜想起齐严说过的话，只要留下子嗣，世人并无介意男人与男人相爱甚至甚生活在一起。拳头握紧，指甲陷入肉中，齐颜低下了头，任由银丝覆住脸上的表情。
　　“我真的很害怕，怕今日的结局，我以为我会一辈子就这么守着他，可是你来了。一日姐姐突然来找我，我便是我必须要在他和家族百年承诺间做出选择。他曾经告诉我，每个人心头都有一个执念，当这份执念与爱重叠，它就是生命的全部。得到便是爱恨，得不到便是生死。他让自己成为生死边缘的祭品。他用生命赌你的爱，他赢了……”
　　是谁设计了谁？是谁辜负了谁？谁又是谁的执念？望着柳夕颜脸上斑驳的泪，齐颜一瞬间恍惚了。
　　“爷只有一个孩子，我不忍丢下他随爷而去，可是天地间只有你容得下他，我们只能依附你……”柳夕颜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原本眼中的哀伤被一抹坚强取代。世间最强者，母也。
　　无尘……眼见的是孩子天真的睡颜，齐颜的眼迅速泪雾迷蒙，想起从前与谷映尘抱着无尘逗弄的种种，他伸手抱过孩子。
　　许久，齐颜将无尘抱在胸口，拥紧。“我齐颜，一生只有一妻一儿。”他没法给柳夕颜爱，他能给她的，仅仅也就只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至于这个孩子……
　　无尘……
　　拥紧怀中的孩子，齐颜仰头再看夕阳，微风抚过他的脸颊，轻轻柔柔，心中有一种新生的窃喜。晚霞绚烂，此刻在他眼里，夕阳似乎不再只是悲伤的结束，因为那个人的身影与之重合了。死并不是结束，而是生的另一种诠释，就如同，落日之后，还有另一个日出。
　　前世的尘，今世的风，生命的轮转中，下一个命运交汇的原点，会是哪里？
　　被他点缀成诗的命途，他陪他看天、看雪、看季节深深的暗影，四季轮回的季风、朝开夕落的花颜、潮起汐落的暗涌，是生死的渐变，逃不了，躲不开。
　　只是天黑了，没有星星的夜，没有雨的春，没有他的似水流年……
　　孑然一笑，泪水终于还是决堤，扯出一条淡淡的红痕。
　　将我的躯壳留在世间，却把我的灵魂带走，尘，为何眼前时常还能见到你双眼的柔和。你抛下我一人孤身走了，而我却要在无止境的折磨中，用我们的爱，陪你一起葬身断天崖。
　　尘，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吗？
　　如果这就是，命……
　　尘，若有来生，吾天涯相随……
　　生死不弃……
　　这个局，他败了，悔了，也迟了。
　　他的人生，他的责任，他的快乐，他的淡漠，他的骄傲……今日之后，他会看到身旁的点点滴滴——平凡而真实的幸福。人生过于短暂，可是美好的事物却能很多。
　　只是，在这之前，他还要再做一件事情，他要实践他的承诺，用整个纪氏王朝做他的陪葬品。
　　此刻起，齐颜在心底埋藏了这么一个愿望，小小的，简单的愿望——尘，若哪天能抛开一切承诺，我定是到你坟前快意一生。
　　在往后的许多年中，这个小小的愿望仍是会在月明星朗的寂夜浮上他的心头，只是乃至他最终闭眼那一刻，这也终不过只是一个愿望罢了……
　　很多年后，当无尘问他为何那么喜爱夕阳和落叶时，心中仍是一阵揪疼，但他还是笑着告诉无尘，夕阳像他此生挚爱之人，而落叶……必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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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除了红衣的差别，他就是我心里的谷映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