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星月安若辰》程青

3、小幸运

　　高三很快在猝不及防中到来，让人不由心惊胆战，惊异于时光匆匆，又惊喜地面对着不断往前走的自己。
　　安贝诺所在的学校拥有两个校区，其中小一点的那个校区是为高三年级专设的，占地面积小，但环境清幽，更有利于高三的学生静心学习。所以，这一年，安贝诺和全年级同学一起搬进了高三校区。
　　过去的这些年，每一次从高三校区路过，安贝诺心中都有些害怕。如今她手中抱着沉甸甸的书本，慢慢走进，她才明白，原来世事变化是如此迅速，曾经最抗拒的在多年的恐惧中到来，却变得风轻云淡，多了些勇气，少了些唏嘘，而曾经心中最念念不忘的人，经年之后，却还是会想念，多的是酸楚，以及泪流满面。就像未结痂的伤疤，遇见水，遇见盐，遇见所有刺激，疼痛就会搅动着体内的神经，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高三校区很小，只容纳得下一个年级。教学楼里的所有墙都是雪白的，看久了让人觉得像久病缠身的人苍白的脸色。墙上的标语总是红色，每每抬头，像是看见了鲜血凝固在横幅上，猛烈地刺激着教室里每一个苦苦挣扎的人。
　　安贝诺读文科，除了数学差一点之外都还好。搬进高三校区之后，安贝诺每晚刷题到深夜，白天在在教室认真复习其他科目。对她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到她想去的那个大学。
　　可是平淡的生活总有波澜。
　　高三校区很小，所以安贝诺在上下楼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那个人，食堂也好，操场也好，到处都有他，躲都来不及。从前想看见他的时候，他从来不出现，现在她只想好好复习，不想见他，却处处相逢，怪命运捉弄。可是不论在哪里，他总是那么耀眼，像夜空中最亮的星辰，到哪里都是星光流转，而她总是躲在暗夜里狼狈不堪。

　　从周考到月考，从月考到期中考试，从期中到期末，又从期末到诊断考试，安贝诺一路在无数大大小小的考试中走来，跌倒又爬起，撞得满身淤青。
　　高三下学期，很多同学都已经因为保送，竞赛或自主招生提前进入大学门槛了，但安贝诺因为高一上学期期末考试中败北，遗憾地失去了保送名额，所以现在她必须面对即将到来的高考。
　　天气开始逐渐地热起来，六月，新一轮的中考也要开始了。安贝诺想起三年前，自己忐忑着走进中考考场的情景，中考后的等待，考上的欣喜，然后是再遇见他，然后分科，一步步走到现在。回忆像电影中的场景一帧帧翻过，但一转眼，高考就要来临，新的面孔会走进这个见证她六年青葱的校园，熟悉的一切也终将远去，事事周而复始，只是岁月无可回头，时光只能往前走。
　　两天后，高考像一场风暴，席卷着全国。
　　在此之前，安贝诺从未经历过这么严格的一次考试。每个考室都设有监控，一前一后两位监考老师，座位之间的距离也很远，再加上进考场之前的各种检查，整个过程都被肃穆的气氛笼罩着，让人不由得紧张。
　　时间在准备和等待的时候似乎最长久，但在考试开始时却总是不够用。考场上的时间在铃声响起那一刻极速减少，像沙漏里的沙子不断地流动。很快，高考的第一天就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总能碰见对答案的同学，安贝诺一路快速走过，不想听见和自己不一样的答案，影响明天的发挥。
　　高三的这年，为了给安贝诺加油打气，加之学习压力大，学校食堂营养总是跟不上，安爸爸和安妈妈特意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周末的时候就到省城来陪她。
　　离家已经很近了，前面的拐角一过就快到了，安贝诺加快了脚步。但走过拐角时没有注意，不小心踩到一个人的脚，安贝诺连忙后退一步，连忙说着对不起。
　　下一秒，熟悉的声音在安贝诺耳边响起——嘁！
　　安贝诺身体忽然一僵，心里五味杂陈，眼神闪烁不停，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怀疑，她缓缓抬起头，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带着将信将疑的忐忑和若有似无的期待。
　　那个熟悉的面孔随着她视线的上移逐渐出现，他那样坦然地看着她，没有激动，没有欣喜，面上平静得说不出有什么表情，相比她无处遁形的慌乱，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走在路上，偶遇了一个认识的人，表情无比轻松，而接下来的话只不过是为了化解尴尬的小小寒暄而已。
　　他嘴角轻轻上扬，然后轻轻说，嘿，安猪啦。
　　她回答着相同的话，嘿，安坤齐。
　　他问，今天考得怎么样？
　　还好。安贝诺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明天的考试加油。安坤齐说得很自然，自然得像遇见不熟的人的套路。可惜安贝诺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因为在他说话的时候，安贝诺正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得出神。等到安贝诺抬头，想说声，你也是的时候，他已经从她身边走过。眼神交错的那一瞬间，她回以他一个礼貌性的微笑，然后转过身，看着安坤齐一步步走远，直至背影模糊。
　　离家的路只有一百米远了，可是这一晚，安贝诺在这一百米的路上走了好久。
　　在他的心里，她真的变成一个陌生人了吧。从前，他对她说话总是很凶，就算是笑，也从没有那么温柔。从前她总是希望有一天他可以对她如此温柔，希望他说话的时候轻轻的，可是现在他真的这样温柔，笑得像杨柳春风，安贝诺却觉得心里十分难受。唯一让安贝诺不至于太过伤心的是，他还会叫她安猪啦，不过一想到从前他叫自己安猪啦时候的表情，安贝诺还是会很失落，因为她知道，这样的温柔不是为她，只是打招呼的客套而已。
　　她不想再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怕再继续，明天就会无心考试。她不明白为什么安坤齐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为什么偏偏在这个点蹦出来扰乱她的心绪，为什么他总是在她猝不及防时到来，又在无可挽回中离去。她只觉得脑袋都快乱成一团了。现在，她只想奔回家去，泡个热水澡，然后忘记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如果可以，她宁愿今天她从未见过安坤齐。
　　第二天的考试如期而至，上午考的是文科综合，下午考的是英语。
　　文科综合题一直都是安贝诺的强项，尽管昨天遇见了一点波折，但好在安贝诺已经在开考前做好了调整，心态也没受影响，所以发挥得还不错。
　　下午是今年高考的最后一项了，对于安贝诺而言，英语只要照常发挥就可以。因为安贝诺中学六年一直就读于省内最好的外语类学校，英语方面基础比较牢固，所以下午的考试中，从听力到选填，再到作文，安贝诺都完成得很顺畅，之后安贝诺一直在认真检查，直到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
　　安贝诺随着同考室的考生一同走出考场。身边的同学尽情地欢呼着，又翻出书包里的复习资料，疯狂地将它们撕成雪花似的碎屑，又洒在空中，纷纷扬扬像鹅毛大雪。安贝诺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顿觉苦涩，感慨万千。
　　很难想象，三年的时间就这样轻易地溜走了，唯一长久的纪念，便是这煎熬的两天考生们在一张张答题卷上留下的笔迹。一切消失得这样不真实，但你却不得不承认它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并长久地烙印在每一个人心里，跟随我们一生。
　　高考是一场六月的雨，它匆忙地到来，然后倾盆而下，冲刷着三年来的所有苦痛或煎熬，淋湿了通往梦想途中的每一个真诚的我们，改变了我们的世界里每一个角落，然后它匆匆地走了，留下无限未知的未来，与骄阳似火。
　　高考之后一个多星期，各种版本的答案也已经出来了。安贝诺在报亭里买了一份，回家对过之后心里踏实了不少，也没怎么担心成绩的事情，想得更多的是这个暑假的安排。
　　高考结束二十天之后，安贝诺和爸妈一起坐在电脑前守着看成绩。而最终的结果也没有让安贝诺失望，她的总分上B师大没什么问题。安爸安妈当然为女儿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高兴，但安贝诺自己更多的是意料之中的平静或者说有劳有获的欣慰。
　　填志愿的时候，安贝诺在第一志愿一栏毫不犹豫地填下B师大，完成志愿表后，安贝诺看着页面上弹出来的提交成功四个字，忽然有些难过。
　　她想起很久之前填分科志愿时的情景，两年半之后仍历历在目。当年的那张表提交之后，虽然和他不再是同班，但终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总有看得见的时候，但今后，她会去北京，中国这么大，他又会去哪里？
　　或许此后天涯此去隔山河，从此故人成路人了吧？安贝诺在心里问自己。
　　六月，因为高考，等成绩，填志愿，大家都没心思玩，七月和八月，大多数同学都会选择出去旅游，所以毕业聚餐这件大事就定在了七月一号。但不巧的是，原来的五班和分科之后的十一班的聚餐都定在了这天，也就是说，安贝诺必须从中选择一个。
　　其实对于这类聚会，安贝诺一直都不太喜欢，总觉得人太多，但是好歹同窗一场，多少还是会有些情感在。
　　安贝诺在五班不过一学期，但在十一班却是足足两年半，于情于理，安贝诺都应该选择去十一班。可是这一回，她犹豫了很久。心底总有一小团火苗在跳动着，撺掇着她去五班那边。
　　在这种时候，安贝诺总是会想起安坤齐，尽管她知道他对她早已经不太熟悉了，尽管他与自己之间隔着一条银河，但她还是会想着他，哪怕这中间有这么多的尽管，这么多的无可奈何，她还是想要离他近一点，不管他在哪里，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不想了，就去五班吧。总之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就这最后一次，吃一顿饭而已。安贝诺这么想着，然后就冲了个热水澡，爬上床睡觉了。
　　七月一号这天，安贝诺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明明昨晚还定了闹钟，可是没有听见，安贝诺拍拍头，觉得肯定是昨天想太久，睡得太沉了。于是赶紧翻身，起床换好衣服，匆匆洗漱，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出门了。
　　之前安贝诺虽然一直在省城上学，但一直很少出去走走，所以到今天她才明白，原来她简直是一个路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铁站，才发现还要换乘一次，换乘之后还有几站。等出了地铁口，她才知道离聚餐的地点还有一段路，折腾半天，等安贝诺到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
　　一进包间，安贝诺就觉得很不自在，浑身透露着尴尬的气息，只好赶紧找个不怎么起眼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躲在角落里，安贝诺才发现今天来的同学还是挺多的，大概有四十多个吧，不过和安贝诺熟络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原来六年过去了，她的圈子还是这样小。其实，在这里面最熟悉的……想到这里，安贝诺赶紧敲了下自己的脑袋，然后告诉自己千万打住，不要老是想起那个人。但下一秒，眼神就脱离了控制，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过，那个人好像没有到，至少现在安贝诺还没有看见他。
　　门被轻轻地推开，那个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她惊喜地站起身，眼神在一瞬间为他点燃，而他正好抬起头，四目相对。但安贝诺还没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他便被一大堆人围住了，目光自然也就移开，落在他眼前的好兄弟身上。
　　他的人缘还是那么好，不管男生女生，都主动愿意和他交朋友，其实他的性格挺有趣的，更何况这两年他的变化这么大，说不定喜欢他的女生多了去了。安贝诺忽然有些自卑，看着眼前如此受人欢迎的安坤齐，又缓缓坐了下来。
　　到了吃饭的时候，安贝诺和班上的女生坐在一起，只管低头吃饭，听着身边的人兴奋地聊天。安坤齐就坐在旁边的一席，安贝诺有时无意看过去，他似乎没怎么吃东西，话也说得很少。
　　这顿饭对安贝诺来说，吃得很是煎熬。她总是找不到什么话想聊，只好什么话都不说。吃饭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人在看着她，但她转过身去，却什么人也没有。肯定是她多想了，哪里会有人想到她呢，即使是安坤齐，现在恐怕也差不多把她忘记了。
　　这顿饭到最后足足吃了两小时，所以安贝诺就待在一角自娱自乐了两个小时。下午同学们打算去唱歌，不过她不太想去，在人多的地方，她总是觉得不安，也说上为什么，况且她的目的只是想见再看安坤齐一眼，既然目的达到了，就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于是安贝诺一个人先走了。事实上，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她的离开，好像她根本就从未出现，多一个安贝诺不多，少一个安贝诺也不少。
　　在地铁上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到安贝诺出地铁的时候也已经有三点过了，或许是有些疲倦，想歇一会儿，安贝诺并不想着急着回家，只想找个奶茶店坐一下。
　　在街上找了一家奶茶店，安贝诺随意点了一杯，就坐在位子上翻阅座位旁边架子上的书。恰好这间小店里在放田馥甄的《小幸运》，安贝诺听到第一句时忽然怔住，书本慢慢从手中落下，但她却没有丝毫反应。
　　“我听见雨滴落在青青草地，我听见远方下课钟声响起，可我没有听见你的声音，认真呼唤我姓名。”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从前的一幕幕场景，从初一的时候开始，她想起他和她打的那个赌，想起他上课的时候总是逗她玩，想起他叫她安猪啦，叫她胡汉三，然后心突然变得好乱好乱。
　　可是后来分班了，她很少见到他，开始一个人的旅行，却总觉得孤独那么大，总把她包裹起来。也许这就是所谓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还不懂爱情，离别了才觉得刻骨铭心。
　　到最后她再见到他，却已形同陌路，他变得灿若星辰，而她那么平庸。到高考结束的前夕，他突然出现，温柔着笑着跟她打招呼，她才明白原来一切都结束了，连她的幻想也破灭。
　　如果可以，再回到那一晚，她希望他会嘲讽地跟她讲，你肯定没我考得好吧，我是天才。如果可以，她希望她也可以变得优秀，可以和他站在一起，可是也许今天过后，他就会逐渐在她的世界里消失，然后杳无音信。
　　也许当时忙着微笑和哭泣，忙着追逐天空中的流星，人理所当然的忘记，是谁风里雨里一直默默守护在原地。
　　回忆是不能轻易触碰的开关，触碰到之前它总在那里，静静地温暖着人的灵魂，但一旦触碰到了，就会变成黑暗，把人困在里面，轻易走不出来。
　　安贝诺闭上眼睛，眼角的液体从眼眶中溜出去，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竭力不让自己泪流满面，但感情终究是无可抵挡的东西，尽管她并没有为他哭得歇斯底里的权利。
　　就像歌里唱的一样，安坤齐，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发现遇见了你，是生命最美好的事情？安坤齐，原来你是我这么努力最想留住的幸运，可是我好像已经错过了你。也许，你是我生命未曾意料到的幸运，但遗憾的是，它不是命中注定。

作者有话说

　　田馥甄《小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