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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番外 ...

  •   醒来以后模模糊糊,想起那间教室。穿校服的少年拿着白粉笔,风吹过窗帘,书翻了一页。
      没有达成的心愿把我永远困在了二十二岁。

      一
      有一年夏天,我在医院门诊坐班,那大概是下午五点的样子。

      临近下班,来了个孕七周的女孩,她说她要等男朋友过来才肯做手术。

      本来那个点就比较尴尬,跟我搭档的护士老师又赶着给家里小孩开家长会,讲话比较冲撞,女孩突然“啊”地嚎啕大哭,把我和老师都吓到。我听到她朋友激愤地给她男朋友打电话,喊男方的名字,也愣了。那是我认识的人。

      “可以再等等。”我让护士老师先走,跟那个女孩说。坐在门诊手术室前,我看一会儿病历,时不时抬眼看看她。

      程南大概是在半小时以后赶来的。

      事实上我有五年没有见到他了。虽没见面,但我一直有关注他的动态,我知道他前段时间毕业展结束,校招进网易,和同事相处不太融洽,又辞职出来了。他来得很急,头发被风吹乱,衣服也扣错了扣子。我想今天星期六,他应该又熬夜了,果然一看,他的黑眼圈明显,眼里也有血丝。

      那女孩躺在手术台上,程南握她的手,女生说:“可不可以不要做手术,我想生下来。”

      程南摇头。

      他没有认出我。

      后来做完手术,我取下口罩帽子,穿了外套往外走,看到他和女孩面对面站着。女孩身边站了朋友,朋友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程南脸色不好,没有讲话,想去扶那女孩,女孩转身走了。

      他在门诊室外面又呆了一会儿,有点恍惚地往外走。我看他踩空了一节楼梯,把自己吓了一跳,脸色苍白。

      再后来他飘荡到了医院里的小卖部,摸了摸口袋,没有带钱包,他问老板能不能手机支付,老板说不行。

      医院这边的便利店靠近实验室,设了个屏幕信号的基站,没有网,他不知道,没带现金,拿着盒万宝路,捏得快要破了,老板见状准备上手拿回,我说我有零钱,他们都转过头来看我。

      程南看着我的眼睛,大概认出了我是刚刚的医生。我把钱递给老板,自己又买了盒娇子,程南握着烟盒看我,“你认识我?”

      我说:“你不记得我了?”

      他拆了烟,我给他点上,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屋檐底下。

      自今天上午开始的雨到现在还没有停,地上积了几片水,从屋檐掉下来的水珠砸到滩里,声音滴答滴答。

      他说:“是你啊,魏陵。”

      我知道他想起来了。

      二
      其实我不叫魏陵,这个假名我只在五年前去杭州艺考集训时用过。那时画室不收成人,我拿远方表妹的身份证报名,在画室上了半年学。程南是我当时的同学。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虽然没满十八岁,但个头已经很高了。画室里和他身高相仿的同学很多,他们成群结队、呼朋引伴地在教室和走廊上晃荡,怎么看怎么惹眼。

      那天我插班进画室,有些忐忑地坐在角落里画画,看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以为他是老师。我屏气凝神,感觉到他越来越近,最后停在我身后,指着我的静物说:“透视画错了”。

      后来很多时间我想起他,想起的依然是那时我转过头,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很好看,比此前和此后我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眉眼青涩,轮廓并不锋利,眼睛是向上挑的,看着人带着点倦懒的感觉。

      我那会儿立刻站起身,想让他帮我改画,他的同学在后面起哄,“要南哥改得收钱的”。我不知道他也是学生,不明所以地看他,他挑眉和我对视,一句话也没说。

      在我几乎就要移开目光的时候,他坐上了我的位置。他帮我改画,擦掉我的线稿重新下笔,线条笔直,轻握着铅笔,指节分明,瘦得青筋暴露。

      后来他和朋友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同学让他真心话说喜欢的人,或者大冒险追我,他选了大冒险。

      那时他单身,没有女朋友,有好几个暧昧的对象,其中有个姓苏的女同学和我住在同一间寝室,她和另一个室友都不太喜欢我。为了图方便,我常年穿着深色的衣服,举止老成也不合群,在画室里人缘很差。那天饭局,她们开玩笑让程南追我,其实是想逼他向姓苏的女同学表白,但他听了只是笑,说,追魏陵啊,也不是不可以。

      他开始送我礼物。要到我的联系方式,在画室专门坐到我的旁边,并且和我一起吃饭。有一次他来得很早,提着早饭站在我身后,看到了我画的漫画。

      大学毕业我没有直接去工作,归根究底,其实就是想画漫画,有一个关于女巫的故事扎根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看到我画人设,问我故事的剧情。我之前拒绝过他的礼物,却没有拒绝一起吃饭,和他的关系不好不坏。他问我画的什么,我就捏着速写本跟他讲,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男主角长得和他很像。

      后来啊,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我朋友看过我的这个故事,他说我所有故事里关于“我”的痕迹都太多了,他说优秀的作者掩藏自己于剧本之后,应该是写医生是医生,写老人是老人,而我笔下的所有女孩,其实就只是我自己。

      故事里,女孩长了三只眼睛,她的妈妈为了保护她避开猎巫人,亲手挖掉了她的眼睛。

      程南和我聊银河漫游指南,聊42,聊Coldplay,聊我这个故事的走向。被挖掉眼睛的女孩坠下悬崖,来到异世界,她在异世界所画的第一个原创人物成为了她的守护灵,那是个很漂亮的男孩。

      他跟我说好莱坞三幕戏。冲突悬念设置,镜头推拉摇移,讲了很多东西,神采飞扬,我看着他眼里的光点,缓声说都是你请我吃饭,这次换我请你,他笑了一下说好,那我请你看电影。

      那段时间我和程南走得很近。我其实知道他不喜欢我。

      让我现在回想啊,我觉得当时程南应该是喜欢姓苏的女同学的。后来考完艺考,他们考上了同一所学校,交往了大概有两年。那会儿他在饭桌上选大冒险,只是因为不想先表白而已。他总是这样,什么都有,从来都被爱,从不说真心话,不主动表白,不拒绝示好,也不对别人的真心负责。

      我不是说他对我啊,真的。我是说他对所有女孩。但漂亮女孩总希望自己成为例外,姓苏的女同学就是这样,后来她失败了。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在当时,我在画室学习的半年后,她和室友跟着我上天台,偷听我和妈妈打电话,听到我理应大学毕业正在读研的事情,告诉了画室主管。

      很多事情是一起发生的。

      我被画室老师劝退了,妈妈在那段时间突发昏迷,紧急住院。

      我跟程南表白。

      他拒绝了我,我离开杭州回到老家,妈妈看到我,坐起身跟我说,其实不是不想让你学画画,而是当医生更好,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的,我妈说那我就放心了。然后她再也没有醒来。

      三
      那一天,五年以后我重新见到程南的那一天,傍晚时又下了很大的雨。

      我站在便利店门口,他蹲在我旁边,我们面朝着大雨滂沱的石板路抽烟。烟燃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出声问我,“手术还好吗?”

      我说:“挺成功的。”

      他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会儿,又问:“以后都没事?”

      他的身子有点晃,我想起他匆忙赶来,可能没有吃饭,跟他说:“你听哪个医生跟你说过‘以后肯定没事’这种话?”

      他没有说话了。

      又有人来避雨,我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他被挤到瓦檐外围,肩膀开始落上雨。我想他应该要走了,但他似乎不知道应该去哪,一直没有离开。

      雨打屋檐,过于吵闹的夏天傍晚,天色也阴沉,我不记得是谁先说起来的,我们说起了我在医院的工作。再往后,他说起他从网易辞职,几经波折,现在正在一家漫画公司当主笔。

      我在大学有一个同班好友,我们是一起读临床时认识的。因为我想转行画漫画,她想转行写小说,那段时间关系很好。大二她转行学文学,毕业以后,把大学四年穷游的游记集结出版,办过几场签售会,在网上小有名气。

      这两年,她介绍我认识了一个男人,算是相亲,那男人就是程南现在公司的老板。

      我不知道我真的还会再一次见到程南。我设想过很多次类似的场景,有设想过十年后遇到他,或者这辈子都再不会遇到他,也有设想过,很多很多年过去,我们都不再年轻,拖家带口相遇的场景。但在眼下这个场景里,我二十七岁的夏天,遇见他太早了。

      他好像还和十八岁一样,几乎没有一点变化。肩膀湿透,无知无觉。我往里走,拉了拉他的衣摆,他转过头看我。

      我没有说我认识他的老板,也没有继续说他女朋友,或者从前的事情,他说,“你加我微信,我把钱转给你”,我说,“程南,我一直都是那个号,你可以找找看。”

      转账以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直到后来我和付先生在工作室旁边吃饭,我才又一次看到程南,他正和公司同事一起聚餐。我们两拨人买了同一场的电影,那场电影,他坐在我的后座。

      他在打量我。我想起一件很小的事情,发生在五年前的某一天,是关于我的漫画的。我向他讲述剧情,小女孩长了第三只眼睛的事情被人发现,班上最受欢迎的男孩也知道了,我问程南,“当你发现现实生活里有个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你会怎么做?”

      “抓住她。”

      “……为什么?”

      “不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吗?那就仔细看看究竟哪里不一样。”

      他有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心。

      四
      那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搬了新家,新公寓离我上班的医院并不近,但它在程南楼下。我从付先生那里得知程南的住址,盯了很久租房的信息,在一个天气很好的上午搬了进去。

      搬家公司的人来去,我站在单元门口看他们搬东西,见一辆车停在面前,下来一个男人。我仰头看楼梯间的玻璃,看到男人用力敲打程南的房门,声响巨大。好半天程南打开门,两个人争吵了一阵,最后程南侧身让他进门。

      我站在单元门口,那辆车停在我面前。我看到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张女孩熟悉的脸,是程南的女朋友。她也跟着往楼上看去,领着她哥,把落在程南家的东西清了出来。

      这件事花了点时间。后来程南下楼送最后一趟,搬家公司也快进行到尾声。我让他们先走,从楼下抱着箱子上来,坐在二楼的楼梯间抽烟。

      程南走上楼梯。

      我伸出腿,他抬头,视线聚拢,说,“是你?”

      他穿着某个大牌的经典情侣款睡衣,发梢翘了起来,我说,“好巧,你住这里”,他捻动发尾。

      我把烟按在纸箱上,重新尝试把东西抱起来,他伸手帮我,问我“几楼”。

      我家门口摆了两双鞋,一双是男款,我看着他换鞋,跟他说,“新买的,超市做活动送了一双”,他浅浅应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他把东西放在地上,我说,“你没吃饭吧”,他垂下眼眸看我。“点了外卖,按之前吃的那家店份量点的,一个人吃不完”,我又说,“一起吃吗?”

      他答应了。

      我们联系得并不频繁。那段时间,我在医院做老总,加班很多,连续睡在医院里。一连两个病人半夜生产,生物钟打乱,人精神很不好。后来有一次,我忘记带钥匙回家,站在家门口打电话。程南刚好回来。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我挂掉电话,伸手拉他的衣摆,他停了下来。我说:“我忘记带钥匙了。”他想了想,抬起眼看我。

      他把我带回他家。

      我在他家洗了个澡,换上他的短袖,下摆到大腿。他帮我拿吹风机,我坐在床尾,跟他说,“你帮我吹吧”,他开始帮我吹头。

      他帮我吹头,我趁机把手放上他的后颈,他觉得特别凉,放下吹风握我的手。我看了他一会儿,他也在看我,然后我慢慢靠近他。

      他没有躲,拉着我的手,最后放在我的腰间。最后的最后他出来,撑着身体在床头柜摸保险套。有一会儿他压在我身上,好像是全身的力气都放了下来,压得我陷进床榻里面,于是我用力挠了他一下。

      似乎是过于用力了,指甲里沾了血丝,他从后面抱着我,跟着我看指甲的缝隙。然后他笑了。

      很低很低地笑了。

      我和程南交往了三年,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会在纪念日里给自己买礼物。这三年发生了很多变化。

      他从付先生的公司辞职,在家待业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他的脾气特别不好,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突然发火,也不知道是在跟谁生气。

      后来我听到他和程妈妈打电话,程妈妈说他无业在家,做什么都做不好,他把手机砸在地上。我捡起地毯上的手机递给他,想了想跟他说,“不如自己开个公司”。

      他真的这么做了。叫上了艺考期间他在画室的同学,那几个男孩都长开了点。只有程南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他站在他们中间,有时候我会觉得时间倒流,莫名就回到了从前。

      好像还在画室里似的。姓苏的女同学也加入了公司,还有我的另一个室友。老朋友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我本来就和他们关系不好,又因为医院实在太忙,所以很少参加他们的聚会。

      我快三十了。

      我也有自己的圈子,同事好友陆续结婚,偶尔也会邀请我去参加婚礼。

      有的人关系疏远,问起来只是摇头,说我一句不应该,有的人算是旧交,解释起来稍微麻烦一点,听我讲完,换他们摇头,说,“他还是太小了”。

      我在医院有个同门好友,是个脑外科医生,他在外科会诊的时候,遇到一个轮转的学生。女孩子刚刚大三,选科轮转特意选了郑医生的科室,对他追求得很明显。郑医生不知道怎么处理,他想让我跟女孩谈谈,说她应该学业为重,我和她谈了。

      我记得那是在校内的便利店门口,她穿着一身校服匆忙赶来,眼眶发红地看着我。我重复了我的来意,她只问我“郑医生是不是不喜欢我”。我想说“是的”,但我发现我说不出口。她突然笑了。

      抹着眼泪,她说,“我真的很喜欢他”,我没有说话。她看着我说,“魏医生,你能理解那种非常非常喜欢一个人的感受吗”,我也没有说话。然后她擦干眼泪不哭了,看着我说,“我已经不小了,不要再当我只是个孩子,拜托了……好吗?”

      郑医生和她结婚那天,我又一次见到大学好友陆遥。我和她坐在教堂的后排,她对我说付先生的近况。

      她说:“他真的很喜欢你。”

      我说:“我知道。”

      她又说:“还是那个人?”

      我说:“嗯。”

      她看着我身旁的空位,挑眉问我,“他没跟你一起来?”

      我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想起姓苏的女同学给我发她和程南的聊天记录。程南带公司接项目,也很忙,好几次睡在公司,是她陪他一起。她给我发他睡在沙发上的照片。

      我没有把程南当小孩,只是他真的还很年轻,他二十五岁,熬上三个通宵也不会长皱纹,休息上一天很快就会振作精神。真的,他只是太年轻了。

      我问陆遥:“人为什么一定要在三十岁之前结婚?”

      陆遥笑嘻嘻地看着我:“谁说人一定要在三十岁之前结婚了?”

      她勾住我的肩膀,凑近了,低声在我耳边叹气,“我不是希望你尽快结婚,才想让你和付彦渊在一起。我是希望你能放过自己……我希望你幸福,魏陵。”

      那天郑医生结婚,程南没有来。姓苏的女同学给我发她和程南的照片,画面里程南躺在酒店的床上,她躺在他的旁边。

      很奇怪的,我对程南有种接近盲目的信任,我知道他如果想要结束和我的这段关系,不需要谎言就可以。所以他和我解释的时候,我立刻就信了。他对省去争吵表现得相当高兴,眉目一下子舒展开,搂住我的腰。

      我把他的手往上移,让他抚摸我的肚子。第三次的时候,接近凌晨一点,我听到寂静深处液体在血管流动的声音。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所以我想暂时离开他一段时间,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三年,我说不清楚。但它没能出生。

      程南的父母出了车祸,母亲当场死亡,父亲成了植物人。

      我没办法在那个时候离开他。我杀死了我的孩子。

      五
      那是我和程南在一起的第三年,他突然失去了一切。

      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他突然得到了好几家公司的继承权,又突然之间全部失去,漫长的官司纷争以后,他没能守住爸爸留给他的东西,只剩下他自己那间才刚刚走上正轨的工作室。

      资金链断掉,他欠了很多很多钱,不得不卖掉爸妈留给他的房子。

      拿到钱的那一天,他来医院结款,付程爸爸的医药费。我和康复科的医生聊看护的问题,程南掏出一根烟,医生打断他,他好像刚刚清醒过来一样,说了声抱歉,他跟我说他出去一趟。

      我和医生聊完,等了好久,没见到程南回来,自己动身去找他。我在医院东西两侧的楼梯间找了上下三层楼,重新回到康复科,看到程南正在和医生讲话。

      他们讲话很快,我远远看到打开的办公室里程南站了起来,然后医生拿出几个电极贴贴在他的身上,他躺在程爸爸旁边。

      我来得太慢了,他的人已经躺在病床上,无论我怎么都摇不醒,我问医生怎么回事,医生跟我说,“这是他自愿的。”

      他给我看程南签字的知情同意书,说脑外科研发一种新的激活植物人的方法,通过电极联通进入人的潜意识,可以叫醒深度昏迷的人。

      我觉得特别荒诞,难以置信地看着医生脸上认真的表情,重新去摇程南。他还是没有醒。我打电话给郑医生,郑医生安慰我说“不要慌张”,他说他过一会儿就赶过来。

      郑医生赶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机器,模样很像《红辣椒》里的梦境监测机,他跟我说,“这是我博士论文的最新成果,刚刚发表sci,其实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也没有任何的临床试验。”

      “那你就拿给程南用吗?”我问他,他理了理被我捏皱的衬衫衣领,告诉我,“是程南要求的。”

      我说我不信,他说等一下,也不知道操作了什么,把数据线连接到了电脑上,我看到了屏幕上的程南。

      背景是一段根本看不到尽头的路,好像某种矿洞深处,程南提着一盏煤油灯,穿的还是我刚刚看到的那身衣服,在崎岖不平的土地上手脚并用地走。

      郑医生问程南:“我说过让你进去,魏陵会怪我。”

      程南看向屏幕。

      “爸爸会好起来的,”他好像看到了我一样,“是吧?”

      我看到他越进越深,走到后面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几乎要吹灭他手里的煤油灯。他非常艰难地靠在墙壁边休息,用微弱的火光照明往前,却不小心陷入了沼泽里面。

      他在往下沉。

      “如果他在这里死掉呢?”我问郑医生。

      郑医生脸色苍白。

      我几乎失去力气,不可置信地看着郑医生,郑医生从身后的箱子里拿出另一个机器,“你去找到他,把他带回来。”

      我毫不犹豫地进入梦境。我努力跑得更快一点,但这路确实很难走,走到原来程南走到的地方,花了很长时间,我没有看到他。

      郑医生说:“他已经陷进去了。”

      我立刻就想跟着他踏进泥地里,郑医生阻止了我,“他没有死,他只是进到了第二层梦境里面。”

      “你现在平躺下来,闭上眼睛。”

      我无意识地听从他的话,闭上眼睛。

      手边上突然多出了第三个梦境机器。我戴上它,恍惚间听到了郑医生的声音。

      “在第二层梦境……我无法和你直接对话……但你一定不要忘记你的目的……”

      六
      我从梦里醒来。

      有个老人站在我的床边,“你醒了啊。”

      我说:“你是谁?”

      他说:“叫我俄尼里伊。”

      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我渐渐看清他的脸,也听到他接下来说的话,“你从悬崖上坠落下来,我在树上捡到你。”

      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拿出画笔,走到房间靠墙的画板上画了几笔,凭空出现了一根绑着羽毛的绳索,“女巫梯子”,俄尼里伊对我介绍说,“它帮我把树上的你背了下来。”

      紧接着他笑了,“是不是感到好奇,异乡人,我可以把画里的东西变成真实存在的东西,就像你们那边说的……”

      “神笔马良。”

      “对,神笔马良。”

      他盯着我,似乎想我我的脸上看出一些吃惊的表情,但我没有。

      我转身走到房间里面,端详镜子里自己的脸,镜子里印出一张平凡的容颜。瘦削的手撩起过长的刘海,显露出额头中心一道半个巴掌大的伤疤。那里曾经有一只多出的眼睛。

      “俄尼里伊”,我叫他,老人转身看我,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有些震悚,我说,“帮我拿只笔,我来画我的守护灵。”

      “您……不是……异乡人。”他说。

      “我是”,我走向窗户,望着世界中心巨大的龙卷风,“我要回到悬崖上面去。”

      召唤守护灵的仪式很复杂,越是接近人形,需要的材料就越多,首先要有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我在画室和程南讨论过这个剧情,他对此颇有微词,“你应该在里世界设置天敌,尸体从战争中获得,这样才有认同感”。

      我保留了原本的想法,一些阴暗的,从来没有和他明说的想法。我讲的是个关于女巫的故事。

      等价交换的炼金术,用少女的血,情人的眼泪,牺牲和□□垒成功勋的巫女,我想她的爱里有种狂暴和危险的成分,这是我从来没能做到的事情。

      我唤醒了程南。

      他作为灵魂体,寄居在我的影子里,我们形影不离。

      他说他在矿洞深处走,绕了很多弯路,大概探明了爸爸的所在,只要我们可以回去,就可以唤醒爸爸,我说好,我说我们一起,你看到村庄尽头的龙卷风了吗,在风暴的中心有一个风眼,那里有一扇门。

      “只要推开就好了?”

      “是的,只要推开就好了。”

      我和他一起穿越风暴。

      为了行走,我们绑了沉重的铁链,它被风吹了起来,打到了人的身上。罡风刮过人的皮肤,血和肉混杂。

      但风眼里非常平静。

      我解下铁链、沙袋,脱下破损的血衣,程南就站在我旁边。

      他连在我的影子上,身体纤尘不染,被风眼里圣洁的光照亮,笑得很漂亮。

      我把手放在门上。

      “程南,”我看着他。

      他像鹿一样湿润的眼睛转过来看我,问我,“怎么了?”

      “我……”

      “算了,”我摇了摇头,“回去再说吧。”

      他说:“好。”

      我推开了门。

      七
      眼前是一段稍显陌生的画面。

      程南和同学一前一后出了画室,同学在讨论这次的模拟题:“妈的写那么偏根本没看到是背光,这次肯定考的稀烂。”
      程南看了他一眼,“看题了你就会画了?”
      同学咂嘴:“说的也是……”
      只见程南右手拎着书包挂在肩上,左手伸出来一捞,抓住擦过他肩膀准备往前走的魏陵。

      魏陵转过头看程南。
      “晚上要干嘛?”程南问她。
      “……画画”

      程南偏头对同学做了个手势,“今天不跟你一起。”摆手赶人的意味明显。
      同学看了魏陵一眼,笑:“重色轻友啊你。”
      魏陵默不作声。

      程南把她拉到麦当劳。

      他们集训的画室在全国都非常有名。目标是四大美院,画室本部的选址就在国美象山校区附近。因为是大学校园区,所以他们从画室往外走几步就是美食一条街,中午吃饭离得近,相当方便。
      但周六晚上没课,周日又会放一天假。所以程南拎着魏陵走得远了一点。
      其实也不是太远,步行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商业街。

      他们到的时候,因为是晚餐高峰期,麦当劳开了三个柜台,都排起了长队。
      魏陵站在程南的边上,抱着书包等。
      程南把她一推,“去占个位置。”
      魏陵这才顺着话抬起头看他。

      他比魏陵高一个头,穿了件黑t,下身破洞牛仔裤也是黑色的,裤腿卷了起来露出脚踝。从魏陵的角度看过去,视野中心只能是他的下巴,再往上够一够,是嘴唇。
      他的嘴角总是向下的,下唇比上唇要厚一些,唇色比正常人要浅。他说完话也不着急,就盯着魏陵看。平静的看着你的时候,程南总给人一种懒散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
      魏陵捏着书包的带子,大概是夏天的缘故,攒了一手细密的汗。

      程南见她不动,挑眉看她。
      魏陵知道,那是在问“怎么”的意思。
      所以她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你去占位置。”

      程南没动。
      魏陵又说,“不能每次都让你请客。”
      她说话的时候盯着程南的脖子。
      没办法,程南比她高一个头,在靠这么近的情况下,不仰头只能看到他的锁骨。

      魏陵听到头顶上传来连续的气音。
      程南笑了一会儿。他说,“好吧。”
      魏陵松了口气。

      程南挑的不是双人座,这会儿是高峰期,只剩下大厅中央的连台。
      魏陵端着餐盘过来,他把放在他右边座位上的书包拎了起来,放在了餐桌上,侧身看她。
      她磨磨蹭蹭地坐到了程南的旁边。

      餐盘放在桌上,程南只拿了可乐。喝了两口以后,他从书包里掏出速写本,给魏陵。
      魏陵翻到上次看到的那面,发现程南又画了新的。

      “今天考试啊。”
      程南:“?”
      “你哪来的时间……”
      “不要多久。”程南说,向下的嘴角悄悄咧了咧,“我画的很快。”
      魏陵:“……”

      她沉默地翻看速写本。看完以后,她把本子摊在桌子上,才发现程南拿了纸笔画起了速写。
      他是真的画的很快——就像他刚刚说的那样——就在魏陵翻他速写本的空隙,他就画好了一个小场景。

      低马尾的女孩子拿了本速写本,一边扶着眼镜,一边在翻看。她前面是高高的餐桌,上面放了可乐、汉堡和薯条,旁边也坐了人,周末的麦当劳熙熙攘攘,非常热闹的样子。
      但他画的再快,也没法在这么短时间把这样的场景画完,其他都画的很简单,简练又流畅的线条,两笔就概括了一个人形。只有一个地方他画的最细,那就是少女的脸。

      魏陵撇嘴,暗暗的想,大概是艺考应试的通病吧。
      只觉得脸上一轻——
      程南提起了她的眼镜。

      少年的吐息还带着可乐的味道,他问魏陵,“这眼镜没度数吧?”
      魏陵捏着速写本,没说话。

      程南右手拿着汉堡,左手撑在桌面上,斜靠在手臂上看着魏陵。“摘下来看看?”
      尾音上扬的疑问句,带着程南特有的懒。
      打开汉堡,纸袋轻划过魏陵的脸。
      她觉得有种微妙的痒。

      魏陵默不作声的摘下了眼镜。

      程南笑了起来。
      那时候魏陵刚摘下眼镜,左手拿着镜架,是举手的姿势。程南顺势伸出手,魏陵以为他要拿眼镜,悄悄往回缩了一下。
      结果不是的。程南伸出手,绕到魏陵的后脑,把她的马尾散开了。

      马尾扎久了,突然散开的这会儿,在聚拢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弧度,就像烫发过的大卷,顺滑的贴在魏陵的肩膀。
      扎的时候看不太出来,松开以后程南才发现,魏陵的头发其实挺长。
      她仍然是反射弧中断的呆呆的表情,也没皱眉,也没受惊,安静的坐在他旁边,看起来很乖。

      程南笑着说,“这样好看多了。”
      魏陵把可乐的盖子翻开,放在桌子上,认真的挤番茄酱,一言不发。

      程南碰了她一下,“转过来我看看。”
      魏陵没有照做,她继续说漫画的事情,“我觉得你画的很好。”

      程南停顿了一秒,然后又笑了,“我也觉得。”
      魏陵这才转过头看他,“那世界观还是跟原来一样,每个人只能创造出原始产物,后期需要有工人。而力量更强大的人,他们创造出了工人。”这也是程南刚刚给魏陵看的漫画里女主角发现的事情。
      而魏陵又补充了一点,“你觉得每个画风不一样的人,创造出来的‘工人’不一样,这个想法如何?
      就像a喜欢画古风,他统治的城市里全部都是宫阙楼阁、襦裙深衣,b是原画届大神,他的世界充满了精灵鬼怪、骑士巫师,c是画科幻的,那就是极简主义的高墙,机甲和操控台……”

      程南刚开始盯着魏陵的脸看了半晌,到后半段才跟上魏陵的话。他思考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敲着桌子,放空的瞬间,他就不再只盯着魏陵的脸了,视野里慢慢变成虚景,他问,“像海贼?”
      魏陵愣了一下。

      程南解释:“进入one piece以后,新世界之前七个岛,新世界之后七个岛。每个岛屿不同的规则和统治者,套用你的想法,就是不同的画风……有点意思。”
      魏陵想了想,“如果是岛屿就太像了。我觉得可以有别的方式。”
      程南这会儿又重新看向魏陵,“比如?”

      “其实我一开始的构想大概是这样的。”她讲了两句,自己先笑了,“我表述能力不太好……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程南挑眉。
      “平行世界。做一个选择,分裂一个世界。量子力学的观点。在这个基础上,从每个世界着眼,他们其实可以用一种力量相连……”大概是斟酌用词,她在这里停了一下,“就像你之前说的‘画的力量’,然后通过这个力量,某个处在第一世界的人,有可能达到第二世界。”

      其实还是很慢,魏陵的语速就是这样,平平仄仄的一个调子,说到一半还得停下来想一想。但程南一直看着她,到底还是察觉出了些许不同。
      她是真的很喜欢画画,这是程南察觉到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大概跟快餐店里的灯光有些奇妙的联系,取下眼镜的魏陵就像解开封印、忘掉束缚的魔法少女,在此刻竟然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光源,波浪卷跳跃,她把手机递给程南身体前倾,抬起头看着他的那瞬间,程南甚至看到她眼里闪动的光点。
      “像这个——”魏陵把手机放在程南的手上。

      Coldplay的新歌mv,《up&up》。说实话视频内容跟她说的话隔了点距离,那不是什么讲平行世界的故事,但程南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点东西。
      视频里的地铁站,乘客上车,地铁启动,摄像机却往左边偏了一偏——一只漂浮在空中像游泳又像在飞行的海龟,慢慢的移动。整个视频都是类似的画面:早餐桌上咖啡杯里的游泳池,从太空舱跳下的飞行员像倾倒的零食袋掉落出一颗颗薯片,街道上浮空的九颗行星,云雾中的山峦上躺着一个唱歌的人……
      如果关键词是怪诞和天马行空……程南也放开了思绪。

      他们出门的时候还在继续讨论。
      “从悬崖上掉下去掉到另一个世界开始,世界的第二种形式就展开了。”魏陵绷着脸。
      “我没否认啊,”程南耸肩,“但如果你说回到现实世界需要一把钥匙,打开一个门重新回到现实,那跟她从悬崖掉下来穿越到第二世界,这两个形式就不统一。”
      “本来就只是一个概念化的表达,”魏陵捏着书包带跟程南据理力争,“而且‘发现第二世界是画出来的’这个梗,我想留到最后。一共三把钥匙,第一把在第二世界里不同画风的世界穿越,第二把回到现实世界,第三把找到世界‘本质’,最后才发现这整个故事就是一个画中世界……”
      “你听我说,”程南拉住魏陵的书包,阻止她跑掉,“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好,很有道理。我又没说不好对不对?”
      魏陵默不作声。
      “只是你看。就像三胖青铜们后面的‘终极’一样,妈的坑越挖越大最后其实作者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是什么。”程南摊手,“你完全不用把第三把钥匙说明白啊……”
      他又补充,“看过《银河漫游指南》没有?”
      魏陵摇摇头。

      程南笑了笑:“一个高度智慧的跨维度生物种族,为了找出能够回答终极问题的简单答案——”
      在这里他停顿了下来,看着魏陵眨了眨眼,“一定要是简单答案,你明白的吧——”
      那个眨眼看得魏陵浑身轻颤,下意识跟着就点头,“奥卡姆剃刀。”
      程南笑得意味深长,继续说:“那个高纬度生命特别造了一台叫做Deep Thought的超级电脑,来进行计算,最后得出了一个答案。”
      “你知道答案是什么吗?”看着魏陵,程南问道。

      魏陵的心也轻轻颤抖。
      她总觉得程南懒洋洋的。无意识的时候,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是向下的,有点没睡醒提不起精神的模样。而此刻她又一次看到这样的程南——
      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少年人特有的骄傲张扬在他的笑颜里,混合里十八岁的青春朝气,有种别样的魅力。
      她又想起看到程南的第一眼来了。那时候他一个坐在边上,没有同学前呼后拥他站了起来,在另一个男生后面,点评似的说了两句话,接过那人的刷子调了个色就改动了别人的画。也是这样笃定,也是这样自然。
      那时候,魏陵还以为他是老师。
      年轻的,少年模样的,刚刚步入社会的,还带着书卷气的画室老师。

      然后他转过头看魏陵——
      “既然你看了《up&up》,那coldplay的《viva la vida》里有首歌叫做《42》听过没?”
      魏陵回过神,慢吞吞地摇头。
      程南一边从书包里翻东西,一边继续说,“灵感来源就是《银河漫游指南》。歌名,也就是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
      很快,他翻出一个耳机,接头插入耳机孔。
      把手机放到口袋里以后,他又理了理缠绕的耳机线,然后自然而然的,分别给自己和魏陵戴上。

      他的手贴到魏陵的耳廓,调整耳机位置,又划到了魏陵耳垂。

      Those who are dead
      are not dead,
      they're just living in my head.
      And since I fell,
      for that spell,
      I am living there as well.
      Time is so short
      and I'm sure,
      there must be something more.
      ……

      八
      我拉住程南的手。

      他还在往前走,隔了点距离,耳机线掉了下来,电子音停了。他看着我,眼睛上挑,神情有点莫名。

      “程南……”

      他的表情变得有点茫然,低头看着被我拉住的手,挑眉问我,“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了。

      我看到他脸上变化的容颜,从二十五岁的模样开始,渐渐退回到记忆深处去,我以为这些年他没有变化,但其实他是有的,棱角越来越少,胡茬消失,眼里的疲惫被少年时特有的懵懂取代,他一点一点,一天一天,慢慢变成了十八岁的样子。

      他转过头看着我。

      真年轻啊。我想。

      也不知怎么了,我突然就想起妈妈在深昏迷到死亡之间,曾经醒过一次。

      像所有回光返照的将死之人,她面色红润地握我的手,说:“陵陵,你喜欢画画,那就去画吧,妈不拦你。只是妈很遗憾,看不到你结婚的样子。”

      那时候我没有哭,认真地看着妈妈的眼睛,我一遍一遍地说“妈你放心”,可是妈妈至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那时候我想的是程南。

      十八岁的程南。傲慢的,轻狂的,甚至有些刻薄的程南。

      现在我还是想着程南。

      很奇怪的,早些年我穷尽办法,在人人知乎微博一切社交工具上搜索他的踪迹,看到他身边一个又一个女友,我没有哭。

      后来郑医生告诉我,这个年纪应该结婚了,他家里催得紧,而我作为女孩子,不应该背负这么大压力,我也没有哭。

      再后来陆遥直接指出她不看好程南,告诉我该清醒了,我也没有哭。

      我都觉得自己不会哭了。

      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在这份感情里,我几乎都不报有任何期待。

      是了,既然没有任何期待,那又有什么值得难过呢。

      很奇怪的。我想。

      也不知怎的,想起那句“真年轻啊”,竟然就不可自抑地流下了眼泪。

      一开始只是眼泪,真的,我发誓。可是到后来,不知怎的,眼泪越来越多。

      我情绪崩溃,不受控制,放声大哭……

      “程南……”

      我遇见他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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