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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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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我们这一行的,和病人在一起久了,自己都会不正常。”
利连干笑一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马丁尼。
“人多多少少有心理问题,而我们精神医师承受负面的东西往往比常人多上十几倍,所以也格外容易出现心理障碍。”
“因此我们在对待自己的病人,不会那么认真,定期让他们服药、打针、接受治疗,不会真正地和病人作交流——那完全是自杀行为——和那些在精神上毫无逻辑性和合理性可言的患者进行交流,就好比慢慢走进沼泽,你只会在沼泽越陷越深,却无法把沼泽变成绿洲。
“在家属面前永远是笑意盈盈、和蔼可亲,但在精神病人面前就是冷面冰霜,连看都不看,更别提精神治疗,这已经成了我们这些精神医师工作的潜规则。如果病人发病,多开几副药就行了,根本不在乎这些药有什么副作用,甚至拿刚研发、还未进行临床试验的药来进行治疗,把疗养院里的病患当小白鼠也是见怪不怪的事儿。”
抬头看了看吧台后默默擦拭高脚杯的酒保,利连又是发出一声干笑。
“听起来很可恶?其实也不能怪我们没有医生的责任心或是道德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你看,我干这行五年,一开始也是满腹理想抱负,一心想治病救人什么的,但现实就是那么残酷——我自己不低头,也会有人让我低头。而且,五年啦,也见过太多太多各种精神疾病的患者了。他们中间有的很年长,有的也才不过十几岁。如果不是干这行的,肯定无法想象世界上居然会有那么多精神病人,也无法想象精神病还有那么多的症状和情况。有些病人,一生都只能待在装满铁栅栏的病房里,睡觉的时候也得带着皮扣;有些发病起来就像疯牛,没命地找阴暗的角落里钻……见过太多,心肠就硬了,然后麻木,再然后就是漠然——不可以对他们产生怜悯——往往怜悯会给他们机会发作——要知道,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人就算把人剁成肉酱,也不会被判刑。不过,不是所有病人都有暴力倾向,齐就不同。他很安静,从头到尾都那么安静,就那么静静坐在那里,就好像快要溶进空气一样。”
利连停顿一下,又抿了一口酒。直到吧台后的酒保已经擦拭完酒架上的所有杯子,他才继续说下去:“在我进入这家精神疗养院之前,齐就已经住在里面了,听说家里很有钱,就是那个常常出现在新闻里的齐家。隔三差五就可以看到齐家的谁谁谁又在什么地方参加什么活动。这种名门望族最重视的就是声誉,家里出了个精神病人,说出去总不太好听,所以就偷偷把人安置在疗养院里。齐家的人都很有出息,不是商界大佬,就是新闻巨头,齐没有患病前也很有才华,据说是某个有名的医学院的副教授,专门研究心理学和精神医疗,也替很多人作过精神分析。实在讽刺,这么个在精神领域算得上是专家的人,居然有一天也会被送进疗养院接受日复一日徒劳的治疗。所以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发疯是迟早的事。
“他被送进来后,家里人很少来看他,开始的时候还有个年纪挺大的阔太太一年来两三次,和他说说话,到最后几年,谁都不来了,只是每年都会定期汇一大笔钱到疗养院的帐上,让他不愁吃穿。可这笔钱其实没用在他身上,大概是给他的主治医师和护士们贪掉了,谁会在乎精神病人是不是吃的好穿的好呢?况且,这个病人还是疗养院有史以来最好对付的病人——听之任之就对了,没人带他不会跑出房间,只会待在窗前慵懒地望着窗外。最初照顾他的人,根本没办法相信这么个人竟然会待在满是疯子的地方,直到后来慢慢和他接触久了,才明白他身上的确有些地方和常人不同,至少他的思维就比一般人奇怪。
“我认识他是在进入疗养院工作的第三年。之前就听说过他的传闻,不过对我们这些精神医师来说,不属于自己的病人最好避免过多接触,否则会被视为侵犯了其他医师的领域。因此对这位出了名的病人并不算十分了解。后来他的主治医师出国,把他转手交给我负责。我还记得第一天到他病房里看他,他就坐在窗边,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墙壁蔓延过来的紫藤映照在他的脸上,显得十分祥和。他本来应该是个很英俊的人物,至少在缺乏营养和正常生活条件的情况下,消瘦、苍白也没有让他好看的脸走形,我身边的护士看他转头回眸一笑时,甚至红了脸。‘你好,我是你新的主治医师,你可以叫我利连。’我对他说。原本我没有指望他能回答我,在乎一个精神病人对我的话有反应,那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我也疯了。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用很清晰的声音对我说道:‘你好,我是齐。’他很喜欢别人叫他‘齐’,仿佛那不是一个姓,而是一个昵称。他对我说话时的神情,沉稳中略略带了些少年的腼腆羞涩,完全看不出他的精神状态其实是混乱的。‘今天太阳很好,要不要到院子里散散步?’不知为什么,看到他的脸,我就这么脱口而出邀请他,他微微想了想,点点头。
“在见到他那一瞬间,我的脑袋似乎也不正常了。没想到我居然会邀请他到庭院里散步。离开冷气房间,外面的阳光好像要把人烤焦,好在庭院里栽满了藤蔓植物,绿荫下和他一起静静地这么走着,心情就很好。自从工作后,我已经很久都没这么放松过了。他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在我的身边,偶尔我回过脸来,就看见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不经意也回眸看我,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第一天,我和他在院子里足足走了三个小时。从那天起,我就有种不详的预感,理智告诉要把齐当作我普通的病人那样对待,不能过分亲近,也不要试图和他交谈。然而到了第二天,当我换上医师服,我的脚就会不由自主带我走到他的病房前,然后找无数个理由让自己推开病房门,让自己的眼睛能够看到他那张微微笑着的脸。尽管不停告诫自己,那只是个头脑不正常的疯子,可他就是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让我不断靠近。每天我都会去看他,陪他在院子里散步,从他细小的动作和神情中摸索出他的喜好。就算什么都不说,只要在他身边我就会莫名其妙地快乐。慢慢的,他和我越来越亲近,兴致好的时候,我们会靠在窗口喝茶聊天。他的话不多,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在说,不过他偶尔插几句话却说的很有条理,无论我谈到什么样的话题,他总能适时地接几句。谈到精神研究方面的问题,他的眼睛会发亮,话也比平常多了许多。看得出他是那么专注于他的本行。有一次他告诉我,或许是由于太执着于自己工作的原因,以至于把自己的精神世界也当作了一个实验室。他忘了无数理论的兴起都与无数次失败的实验息息相关,而在人类的精神世界,却容不得一次失败。所以,他最终还是被关进了疗养院。
“那次失败的实验,让他的人格彻底分裂。表面上他还是一个完整的‘齐’,事实上在他的体内的确存在着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是,无论‘齐’是一个还是两个,是正常还是不正常,都不妨碍我对他产生感情。人类的感情是复杂也是多变的,即使是最好的心理学家也不能控制自己去爱上某些人、不爱某些人。我没办法消减自己对他与日俱增的喜欢,没办法停止自己对他无意识的宠溺和关心。我慢慢陷了进去,完全违背了业界的准则,也把所有忠告和劝解丢在脑后,当我意识到自己竟然爱上了那个安静的病人,一切已经来不及。我为他做了越来越多的事情,甚至悄悄带他离开疗养院到外面的世界。在我眼里,他根本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他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每当我靠近他就露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喜悦来看,他依赖我,也信任我,他的世界里只容得下我一个人。Taya,你爱过吗?”
利连苦笑一下,问着笔直站立在他面前,一片平淡表情的酒保。被突然提问的人稍稍想了想,然后摇头。
“是吗?没爱过。也好,虽然无法感受爱情的甜蜜,但也不会经受爱情的痛苦。到底爱情里是甜蜜多一些还是痛苦多一些,其实全都无所谓,不过看是不是后悔罢了。对我来说,一辈子都不后悔爱上齐。就算别人笑我疯了,我也不在乎。认识了齐之后,我才发觉我的存在有了意义,不再是混混沌沌过日子了。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本什么书,说人总是为了另一个或者另一些人才降生到世上。我可能就是为了齐而出生的。”
听利连说了一晚上故事长久没有发表意见的酒保,看着利连利落地把手中剩余的半杯马丁尼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你现在感觉幸福吗?”
利连愣了一下,温柔而平和地笑开,“是的,很幸福,因为齐时时刻刻都陪伴在我身边,所以我时时刻刻都是幸福的。”
“就算是相爱的人,也很少有人能做到同生共死,你们能够做到,恭喜。”
利连欣慰地接受了酒保的祝福。
“也许,你是唯一一个会祝福我们的人,谢谢。”
利连真诚地向酒保欠欠身,道了“再见”后踏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步伐离开了末世维克多。
利连出门的时候,和一个衣着邋遢的男人擦肩而过,后者停下脚步略有所思地扭头看了利连逐渐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来到吧台边,在他固定的位置坐下。
“嘿,Taya,今天有什么新鲜事儿?”
酒保连头也不抬,话更懒得说。
“这么惜言如金干什么?如果猜得不错,刚刚那位先生对你说了个好故事吧。怎么样?要不要交换情报看看?他对你说了什么?”
“即使是出于职业习惯,Jonny,探听他人隐私也是不道德的。”
“哈哈,不要这么古板嘛。即使你不说,大致也能想得到他说什么了。齐利连啊,在我们这个圈子里非常有名哦。”
酒保冷冷白了Jonny一眼,“倒不知他什么时候做过演员。”
“不、不,他当然不是演员。他可是那个赫赫有名的齐家的二公子啊,有段时间电视台专门为他开辟了一个心理访谈节目,后来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你也知道,娱乐圈对这些豪门的事很敏感,追查了很久都得不到消息——或者说被齐家人给封锁了,有传闻说他被送进了精神疗养院。”
Taya叹了口气:“那又怎么样?”
“是啊。”Jonny笑眯了眼睛,“的确,这毕竟是个过气很久的新闻,人们也逐渐把他遗忘了。”
Taya的表情柔和下来,动作熟练地在调酒壶中注入不同种类的酒。他调酒的动作很优美,接近艺术。
Jonny略略着迷地看着Taya不停做翻飞动作的细长手指,不经意扬起嘴角:“爱上自己创造出来的人格吗?纳西斯式的爱情……”
Taya停下动作,把调酒壶中的酒注入玻璃高脚杯,昏暗的橙色灯光下,酒杯折射出一种诱惑的琥珀色光彩。看着自己精心调制的酒,Taya的嘴角泛起温柔的微笑:
“是啊,纳西斯式的爱情,那也没什么不好。”
今夜,末世维克多的招牌依旧闪烁着柔和的荧光,迎接放纵者们的到来。